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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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我读了个故事。居鲁士的大臣们从俘虏中为他选了一个最有风韵的贵妇(她正在哭她战死的丈夫),但是居鲁士知道他还活着,拒绝与这女子见面,而继续让她不失尊严地和自家人待在一起,同时传话给她丈夫。那男子前来请降表忠的时候,国王让他的妻子出来,将夫妇俩的手握在一起。亚历山大读着,我忽然明白了他为大流士和他的王后也是这样计划的,所以他才停食为她举哀。我知道他设想好的情景就跟书里写的一样;然后又想起那辆兽皮做顶的车舆,车上的枕垫滴着血。

他不再带着王室女眷行军了。我来之前,他已经将太后和公主们安置在苏萨。

书里某个地方写道,国王要证明自己比他统治的人更优秀,而且要有迷住他们的魅力。我对他说:“让我用波斯语说一遍吧。”我们相视而笑。

“你一定要学会希腊文字。”他说道,“不识字,对你来说损失太大了。我会给你找个温和的老师——不是卡利斯提尼,他太自命不凡了。”

这本书我们一起读了好几天,他会问我这个那个细节是否真实。他这样喜欢它,我不忍拆穿这个来自没有国王的雅典的希腊作家,只不过是想像出一位国王,冠名居鲁士罢了。对于书里讲错的波斯风俗,我每次都指出,好让他不会在我的同胞面前丢脸。但是当他朗声读出一句塑成他灵魂的箴言,我总是说那是居鲁士在安善亲口说过、世代相传的语录。没有什么比得上让你爱的人快乐。

“我小时候受了错误的教育。”他说,“我不想告诉你当初灌输给我的波斯人形象,那会是对你的侮辱。那老人家大概至今还在雅典他开办的学校里重复那些话。我十五岁第一次读到这本书,书里的居鲁士让我大开眼界。其实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但是神让出类拔萃的人更像神,不过,这样的人在任何民族里都有。”他握住我的手。

“有个地方要你告诉我,”他说,“这书说居鲁士联合了米底人,跟亚述人作战,是真的吗?希罗多德说米底人曾经败在他手下,你刚才也提到这个。”

“陛下,他的确这样做过,波斯人都会这样告诉你的。”

他看书念道:“他统治这些民族,虽然他的语言与各民族不同,民族之间也语言各异。但是他成功远播了对他的敬畏,没有人胆敢违抗他;而且他能激起一种要令他满意的殷切愿望,大家都渴求以他意志为万民的领导。”

“这是真的,”我说,“将来还会再次成真。”

“而且他没有让波斯人骑在米底人头上,他是两个民族共同的国王,对吗?”

“嗯,陛下。”我曾经听说,当年因为阿司杜阿该斯太残暴,引来米底的一些显贵联兵反抗。居鲁士无疑与他们达成和议,也信守诺言。我说道:“居鲁士确实让我们团结成了一个国家。”

“应该会这样的。他没有把某些民族归为低等,所以造就了更强大的帝国。他用人是依据每个人的才能,不是依据流言和传闻……我猜想他一定发现被征服者不难劝说,劝说胜利者,那才是难事。”

我非常震动。天哪,他连这一点都想效仿居鲁士。不,不是效仿,是超越。居鲁士身负义务,他却是自由的……而且我是听他这样说起的第一个波斯人。

我很久没有清楚地想起父亲了。现在他的脸仿佛就在眼前,祝福着我的子孙。也许他的话到底不是空言。

亚历山大说:“唔,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答道:“梦想的子嗣,会比生育的子嗣活得更久长。”

“你是个先知。我也经常这么想。”

我没有说:“不,我不过是个阉人,只能梦想。”我告诉他新年庆典的情形,以此来巩固友谊是居鲁士的首创;还告诉他居鲁士率领各族去攻占巴比伦的时候,米底人和波斯人怎样竞相展现英勇。我心急兴奋,有时希腊语会结巴起来,他总是说:“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整日神采奕奕;夜里,我仿佛不是大流士的男宠,而成了居鲁士的男孩。他含笑入眠,没有忧戚。我告诉自己,我为他做到的这件事是赫菲斯提昂做不到的。

人心是诡异的。大流士没有给过我爱,也没有索求我的爱,然而我觉得应该感激他给我的一匹马、一面镜、一只镯,所有的一切。现在爱情丰足的我却折磨起自己的灵魂来,因为有人比我到得更早。我想要他的全部。

他跟我共处的快乐多于跟从前任何一个人——他这样流露,只是没有明说。以他的慷慨,他不会觉得快乐不值一提,但是这话就是没有说过,而且我知道为什么:他不愿背叛。

“永远不能贪嗔。”奥若梅当很久以前对我说过,“一定要记住,否则你很快会被逐出街头。千万不能。”他向来温柔若缎,那一次却扯了我的头发,我哎哟一声。他说:“我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记得。”

谁也不占有众神,但是众神会对一些人加以偏爱,我想起。

有时候,我几乎忍不住要用双手摇撼他,喊道:“最爱我!说你最爱我!说你在所有人里最爱我!”但是我记得。

我站在扎德拉卡塔城觐见殿的墙边,看着他与马其顿人朝会。他让这些人毫无礼节地进来,并且在他们中间走动。

“你是个乐师,”奥若梅当说过,“你只需了解你的乐器。”他想像的乐器比较简单,这台竖琴却有无数根弦,有些我永远无法弹奏。然而我们做到了和谐。

想到这里,有个使者捧着一捆马其顿来信走了进来。国王取过信件,像庶民一样在离他最近的躺椅坐下。他就是这么随便,我真想告诉他这样会损害他的威严。

他翻动信件的时候,赫菲斯提昂踱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我失声惊叹——这比刚才那些举止更目无君主。然而亚历山大只将几卷书信交到他手里。

他们离我不太远。亚历山大拿起最厚的一封信,我听见他说:“母亲写来的。”话毕叹了一口气。

“先读这封吧,早点了事。”赫菲斯提昂说。

我虽然恨他,但也看得出为什么大流士悲痛的女眷会误认为他是国王。以我们波斯人的标准,他比亚历山大漂亮:高挑些,五官更标致。神情平静的时候,他严肃得近于悲哀。他的金头发颇有光泽,虽然比我的粗糙多了。

此时亚历山大已经拆开了奥林匹娅斯王后的来信,赫菲斯提昂轻松地挨着他的肩膀共读。

我怨怼地看着,发现这甚至震骇了马其顿人,他们的窃窃私语传进我的耳朵:“他以为他是谁?”“他是谁大家都知道,但他也用不着这么明目张胆吧?”

有些资历深的军官因为保留胡须和举止粗鄙而分外显眼,其中一个说道:“他可以看,我们大家怎么不能听?”声音很大。

亚历山大抬起头来。他并不叫卫兵逮捕那个人,甚至不加责备,只是脱下印戒,微笑着转向赫菲斯提昂,把御玺在他唇上按了一下,两人便又继续看信。

虽然我泪眼蒙眬,照样能像平常一样脚步轻缓,没有人注意我的离去。我跑到马厩里,骑马出了城,沿着海边沼泽地的边缘走。一群群云团般的黑鸟,惨叫着腾空,有如我浮现的思绪。回去的路上,我黑暗的主意逐渐成形,仿佛鸦群聚拢到刑架上。这个人活着,我就熬不下去。他一定得死。

我牵着马,穿行在沙滩的灌木丛之间,细想了一番。他们童年在一起立过誓约,只要这个人保持忠诚,亚历山大就会觉得自己有义务。他会继续向全世界承认他的位置,虽然他心里最爱的是我,而我的心正在被火焚烧。不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赫菲斯提昂——我会杀死他。

就明天。我会先去乞丐光顾的市场买旧衣服,然后在这样的野外更衣,把自己的衣服埋在沙子底下。我会用围巾缠头,遮掩没有胡须的脸,然后到城墙下的小巷里找一个不会盘问我的药师。不必等太久,我就能有机会接触他的酒或食物。

到了马厩,我唤来马夫照料我满身汗沫的马,然后返回觐见殿,只为了要看到他在那里,好让自己觉得,你很快就会死的。

我静立在墙角,把计划从头想了一遍。我会买毒药,到这一步都无妨。毒药会装在瓶中,还是小包里?放哪儿——夹进衣服里?挂在脖子下?我得要把它藏匿多久呢?

当热血冷静下来,我逐渐想到一千个在下毒前败露的机会。我反复琢磨这些小事,突然像闪电般知道了最坏的后果。如果被人发现我藏着毒药,谁不会认为那是为了谋杀国王?将我献给他的人已经杀过一个国王了。

那样的话,纳巴赞内斯就会被人从家门拖出来,和我并排钉死在刑架上。世人会长久记得我,那个波斯的少年,大流士的娈童,愚弄了伟大的亚历山大。他也会这样记得我。与其如此,我宁可自己吞下毒药,尽管它会使我五内俱焚。

马其顿人的朝会散了,这时轮到波斯人。他们使我记起自己的身世。我都想了些什么啊?只因为一个忠诚的人对我有妨碍,我就想谋杀他。阿尔塞斯王的弟弟们也是忠诚的,也妨碍着某个人。我父亲也是这样。

我再次看见赫菲斯提昂在国王身边时,心里说,哼,我要的话可以杀了你,我不屑动手是你的幸运。我还太年轻,可以由此得到安慰;太年轻,也将自己的苦恼看得太重,无法顾及他的烦忧。

他拥有过的,别人再也不会拥有了。他的名分受人尊重,还希望要什么呢?也许,他希望他被动的爱人不要成为主动者,不要接受这个黑眼睛的波斯少年所给的、以前没有人认为他需要的东西。也许他们成年以来,彼此的欲望已经消退了(若是这样,我猜得出是从哪一个人开始的),然而他们还有爱意,像婚姻一样公开。赫菲斯提昂在扎德拉卡塔独卧的这些夜晚,一定不能安眠。我本应明白他看信时的放肆,是在请求亚历山大给他爱的证明。亚历山大明白,因此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做了。

那天夜里,悲伤和惭愧令我失去和谐感,变得紧张而愚笨,耍出一个在苏萨学会的小技巧——那种他怎样也想不到我懂得的把戏。我知道失败了,又没想到他的单纯,只害怕他会厌恶我。他高声说:“别告诉我你对大流士做过那个!”还大笑不止,几乎跌下床去。我气得掩面不看他。他问:“怎么了?”我说:“我让你不痛快了,我这就走。”他拉住我。“别跟我赌气。怎么了?”然后他的声音变了,他说:“你想大流士了?”

他妒忌了——他也会妒忌!我全身紧贴着他,狂乱地拥抱他,那种狂乱不像爱情,更像战争。他花了些时间让我镇静下来,然后我们才得以开始,即便那时我也还是绷紧如弦,快结束的时候,我感到近乎当年的痛楚。虽然我没有作声,他大概觉出了一些异样。我静静地躺着,不像往常那样会做点什么来遣散他的忧愁。是他开口道:“说出来,好吗?”

我回答:“只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他把我搂近,轻柔地捻着我的头发,说道:“不要‘太’。太就是不够。”睡着以后,他没有像有时候那样挣脱我,而让我一整夜依偎在他身侧。

翌晨我起床时,他说:“你的舞跳得怎么样了?”我告诉他我每天都在练习。“那就好。我们今天要公布凯旋竞技会的节目单,其中一项比赛是舞蹈。”

我在房间里做了个转轮翻,又做了一个后空翻。

他笑了,然后严肃地说:“有件事你得知道:我不会给裁判们指示,那样肯定会引起不快的。在提尔开竞技会的时候,我做梦都想看见西塔罗斯夺冠,照我看别的悲剧演员都远远比不上他。他还做过我的使节,非常称职。但是他们选择了阿西诺多若斯,我也只好接受了。所以我只能说,为我争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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