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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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把头略偏向左边;狄摩西尼记起了这个姿势。那双灰眼睛再次睁开,测度着他的恐惧。

“试着一点点地回想,”腓力和颜悦色地说,“从最开头想起。不必像剧场里的演员一样,因为一时忘词而气馁。我向你保证,我们有耐心等待。”

这是哪门子的欲擒故纵?那男孩怎么会没有告诉他父亲。他想起那课堂式的希腊语:“你准得死。我告诉你。”

使节的座椅间响起一种窃语;他的演说含有重要事宜,尚待谈及。大纲是怎样的,哪怕他只能抓住大纲也好……恐慌令人迟钝,他只得听从国王的提议,结结巴巴地重复开场白。那男孩的嘴唇轻轻翕动,含笑而无声。狄摩西尼感到头脑空空,像个瘪葫芦。他说道:“我很抱歉。”然后坐下。

“那么,诸位阁下……”腓力说着,向传令官打了个手势。“各位请先去歇息提神,我过后就会答复你们。”

殿外,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议论着这些使节倘若做了骑兵上战场,会是什么样子。腓力正要转身回书房取讲稿(内中有几处空白留待应变),忽然感到儿子在仰视他。他以头示意;男孩跟着他来到花园,在思省的静默中,两人在树木间小解。

“你可以出去的,”腓力道,“我忘了告诉你。”

“我先前没喝水。你跟我讲过一次。”

“我讲过?好吧。你觉得狄摩西尼如何?”

“你是对的,父亲。他不勇敢。”

腓力放下长袍,稍一环顾。这腔调令他寻味。“那人受了什么刺激?你知道?”

“在他之前演说的那人,是个演员,他偷了他的词句。”

“你又怎知?”

“我听见他在花园练词儿来着。他跟我说了话。”

“狄摩西尼?说什么?”

“他以为我是奴隶,问我是不是在刺探。我用希腊语说话之后,他说我准是某人的兔子。”他用了首先想到的兵营用语。“我没向他说明。我想等待机会。”

“什么?”

“他开始演说时我才坐直了正视,那时他认出我来了。”

男孩看见父亲现出徐缓的笑容,让他有缺齿的笑脸、他的健全眼睛甚至于那只盲眼睛都灵动起来,这给了他纯粹的喜悦。“但是你为什么起初不告诉我呢?”

“他会预计到的。这下子他就纳闷了。”

腓力睨了他一眼。“这人想勾引你?”

“向奴隶开口他是不会的。他只在心里估摸多少钱能买我。”

“好,他现在该知道了。”

父子俩彼此相视,在这一瞬间里全然和谐;他们血脉相通的祖先是从伊斯特河以外乘着战车、手执铜剑而来的首领,在过去一千年里带着族人下来,有的挥戈深进,占领了南方的土地,采用了他们的习俗;有的据守这些山地王国,保持着旧俗,将死者葬在有墓室的陵墓中,与先辈比邻,头骨上戴着猪牙头盔,手骨上拿着双刃斧,把血仇与报复件件不误地父子相传。

一个不能够,而且不值得以刀剑对付的人,其冒犯遭到了惩罚,手段也符合他的器量,恰到好处。它爽快利落,好比当年埃盖大厅中的复仇一样。

雅典长时间辩论和平条件。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代表腓力到场,观看南方人这种奇俗,感到不可思议。在马其顿,唯一要付之投票的是处死某人;其他公共事务均由国王裁决。

在条件(经埃斯基涅斯极力敦促后)终被接受,使节们返回签约之间,腓力王拔下凯索布勒普提斯的色雷斯要塞,招降了他,将其子带回佩拉做人质,以确保他的忠诚。

与此同时,在俯临温泉关的诸山堡,流亡中的劫掠神殿者——佛基思人法莱科斯逐渐耗尽了黄金和食物,失去希望。腓力正在跟他秘密和谈。马其顿占据温泉关的消息将如一场地震般撼动雅典;他们会觉得这比佛基思人的罪愆难以容忍多了(实际上他们与佛基思人结了盟)。一定要掩盖消息,直到以神起誓的条约保证了和平之后。

腓力极力笼络二度前来的使团。埃斯基涅斯最有价值,他不是被收买的,而确是心悦诚服。他乐意地接受了国王说他无意损害雅典的保证,视为真诚之辞;至于他说会温和地处置佛基思人,那也不该是谎言。雅典需要佛基思;不仅是为了把守温泉关,而且是为了制衡其宿敌——忒拜。

使节们得到娱乐和引人注目的礼物,每个人都接受了,狄摩西尼除外。这回他首先演说,但同僚们一致认为他缺乏惯有的盛气。事实上从雅典来时,他们一路在争吵、密谋。狄摩西尼对菲洛克拉底的怀疑已成确信;他急于叫别人也相信,但他也说埃斯基涅斯有罪;后一个指控之可疑,令前一个的可信性也大打折扣。他思索着这些挫折,出席了晚宴,席上年幼的亚历山大和另一个男孩随着里拉琴的伴奏,向宾客们唱了送别曲。隔着乐器,两只灰眼睛冷淡地驻留在狄摩西尼脸上;他迅速回头,看见了埃斯基涅斯的微笑。

誓约既立,使节上路返乡。腓力护送他们南下至色萨利为止,没显露他其实是顺道而行。他们一远去,他便引兵到达温泉关,从法莱科斯手里接过那些山堡,以安全保证作为抵偿。那些流亡者感激地走了,随着希腊无止尽的局部战争而游离,出赁武勇,死在阿波罗将他们逐一射倒之地。

雅典闻讯大惊,等着腓力像薛西斯一样挥师横扫。城墙驻了防,阿提卡的难民纷纷涌入。但是腓力只遣来使者说,他希望重整久成丑闻的德尔菲事务,并请雅典人派出一支盟军。

狄摩西尼作了一席激昂的演说,抨击暴君翻云覆雨的本性。他说,腓力想要他们把青春少年送去做人质。没有盟军出动。腓力全然不解;遭此冒犯,他内心大受伤害。他在无人指望宽宏之时表现了仁慈,却连感谢都得不到。

撇开雅典,他继续推进佛基思战争。他有神圣同盟的祝福,内中的各城邦曾经与佛基思人一样是那神殿的守护者。

色雷斯之患既消,他可用全部兵力来进攻。佛基思城堡一个个或投降,或陷落;速战速决后,神圣同盟便集会商讨如何发落佛基思人。他们神谴的劫掠招人痛恨,自断前程。集会城邦大多想让他们受刑而死,或被推下法德里亚德斯山的高峰,或至少发卖为奴。腓力早已厌恶这场战争里的种种野蛮,他预见将来还会为了那些空置的土地争战不休。他力主宽待。最终的决议是,徙置佛基思人在乡土定居,但必须是他们无法设防的小村庄。他们被禁止再建城墙,并要逐年付费以修复阿波罗神殿。狄摩西尼作了一番激昂的演说,谴责这些暴行。

神圣同盟通过了一篇致腓力的感谢词,表彰他令希腊最神圣的殿堂恢复圣洁的功劳,并将佛基思丧失的两个议席让给马其顿。他回到佩拉,同盟派出的两位使者又接踵而至,邀请他主持下一届皮提亚竞技会。

见罢来使,他独立于书房窗前,回味他的快乐。这不仅是个伟大的开始,也是个渴求已久的结束。如今他被接纳为希腊人了。

他成年以来一直爱慕希腊。她的仇恨像鞭笞一样使他灼痛。她忘形堕落了,与自己的往昔不相称,但她只缺领袖。他灵魂中感到这是他的天命。

他是在苦闷里萌生这种爱的。当时他被陌生人从马其顿的山野和森林带到地势低平而气氛阴郁的忒拜,一个活生生的战败的象征。幽囚作客,尽管主人客气,许多忒拜人却并不如此;他与亲友离散,身边没有了有意的姑娘,也远离了最早授他以情欲之事的已婚妇人。在忒拜,自由妇女他接触不到,他的行踪受人监视;若是光顾妓院,他的钱只买得起令他恶心的娼女。

在练身馆他找到了仅有的慰藉。此处没有人可以看低他;他证明了自己是个有技能、有耐力的运动者。练身馆接纳了他,并让他知道,这里的爱不对他闭门。一开始,那只是因为寂寞和需要,后来给了他快慰;这种爱在这城邦素有传统和盛名,渐渐地,它在他身上也生了根,变得与别的情爱同样自然。

新的朋伴,使他有缘谒见哲学家和修辞教师;很快,他也得到机会跟从大师学习军事。他渴望还乡,终于能回家时也欣喜不已。但彼时他已领略希腊之秘,成了她永久的入教者。

雅典是她的圣坛,几乎就是她本身。他不过想令雅典重获光荣;她现在的领袖以他看来,跟在德尔菲的佛基思人一样是窃据圣殿的鼠辈。他内心深处也知道,对于雅典人,自由与光荣是共生的;然而他就像恋爱中的男子,相信爱人最强的性格特点一旦结婚就能轻易改变。

他那些常是迂回而投机的策略,全都意在打开她的门。倘若技穷,他最后宁可破门而入也不愿失去她;但他渴望的是她来启门。如今他手中握着德尔菲送来的典雅纸卷;即使它开启不了她的内室,至少也是大门之匙。

到最后,她一定会接受他的。当他把她在伊奥尼亚的众多姊妹城邦从世代受奴役的处境救出时,她会衷心对他感激。这想法在他心中壮大。不久前,像预兆显现一般,他接到伊索卡拉底的一封长信,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于柏拉图尚在学龄时便是苏格拉底的友人,他出生之际,雅典尚未对斯巴达宣战,肇始希腊大地那漫长而致命的流血。如今他年过九十,依然心怀天下风云,力劝腓力联合希腊人民,统领众城邦。他在窗前遐想,看见希腊重焕青春,不因为那个称他暴君的锐声演说家,而因为一个赫拉克勒斯家族的后裔,他比那些忙于内讧而积弱的斯巴达国王们更有资格叙述家世。他看见自己的雕像树立于雅典卫城;波斯的大帝沦落到一切外夷应得的位置——提供奴隶、进献贡品;腓力的雅典又成了全希腊的学校。

稚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儿子正在下面的台基掷跖骨,玩伴是阿格里阿奈人的国王特芮斯送来做人质的年幼儿子。

腓力生气地俯视着。这孩子干吗跟那个小野人厮混?他甚至把他带到了体育馆里,是伙友团的一位爵爷说的。他儿子也在馆中,对此看不惯。

那小孩的待遇是人道的,吃得饱穿得好,从来不用劳作,或是去做有辱他地位的事。当然没有一家贵族打算接他去寄居,像对待来自色雷斯海岸的希腊城市的文明男孩子那样。宫里只得给他拨了住处,且因阿格里阿奈人好战成性,其顺服未必长久,于是派了个卫兵看守他,防止他逃走。佩拉有那么多出身高贵的男孩,亚历山大为何不从中挑选而偏偏青睐此人,实在费解。不消说他这是一时兴起,很快会淡忘的;没必要干预。

两个王子蹲在石板上游戏,说着杂拌的马其顿语和色雷斯语,辅以手势。色雷斯语较多,因为亚历山大学得较快。卫兵无聊地坐在大理石狮子的屁股上。

兰巴若斯是个红种色雷斯人,属于一支北方征服者民族,一千年前南下,铲平了居住在深肤色佩拉斯吉人当中的山地酋长国。他比亚历山大略长一岁,但因为骨架大而看上去年长更多。他有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上臂文着一匹古拙的小头马,是王室血液的标志——与任何色雷斯贵族一样,他自称直系祖先是半神骑手瑞索斯。他腿上文了一头雄鹿,是他部族的徽记。当他成年后,身体的生长不再会破坏图案时,精细的涡纹和与他地位般配的象征物就会遍布他的全身。脖子前坠着一个狮鹫护身符,是黄色西徐亚合金,穿在一条绕颈的油腻皮绳上。

他拿着皮革骰子袋,对着它喃喃祷念。那卫兵宁可去自己有朋友的地方,不耐烦地咳了咳。兰巴若斯猛然扭头一看。

“别管他,”亚历山大说,“他只是个卫兵,无权告诉你要做什么。”一个王室人质在佩拉的待遇不及忒拜,他觉得是家族之耻,这事他早已念念不忘了。后来有一天他遇见兰巴若斯把头抵在树上伤心痛哭,监视他的卫兵在一旁冷淡地看着。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兰巴若斯像困兽般转身,却只见一只伸过来的友好的手。假使他的眼泪遭受嘲笑,他一定会打架的,即使因此被杀也罢。这心绪在两人之间默然相通。

他的红头发中曾有红虱,赫拉妮科虽然只是让她的女仆去验看,也还是嘟囔抱怨。当亚历山大命人给他送糖果,他们就派了个色雷斯奴隶去。“他只是站岗而已。你是我的宾客。该你投了。”

兰巴若斯重复了他向色雷斯天空之神的祈祷,呼求双五,掷得二和三。

“你为了这等小事祈求他,我猜想他会不悦的。神明喜欢人为了大事而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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