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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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芮丝再也读不下去了。她听到门外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走下楼,穿过客厅,脚步声远去时她打开门,站了一会儿,挣扎着抑制一股直接走出这幢房子,把一切都丢下不管的冲动。然后她走过客厅,来到后面库柏太太的门前。
库柏太太应门时,特芮丝把她先前准备好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是自己当晚就要离开。她看着库柏太太的脸,库柏太太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对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加以回应。突然之间,库柏太太似乎成了特芮丝自己的倒影,她就是不能这样转身就走。
“嗯,我很遗憾,贝利维小姐。要是你的计划出了差错,我很遗憾。”她说,脸上只露出惊讶和好奇的样子。
随后特芮丝回到房间开始打包。躺在行李箱底部的是折好、压平的厚纸板模型,然后是她的书。一会儿之后,她听到库柏太太慢慢走近她的房门,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样。特芮丝想,要是她端来另一盘食物,自己一定会尖叫起来。库柏太太敲门。
“亲爱的,要是有信寄来,我要把你的邮件转寄到哪里?”库柏太太问。
“我还不知道,我会写信让你知道。”特芮丝直起身来,只觉得头昏眼花,而且想吐。
“你今晚就要动身回纽约了,是吗?”库柏太太把六点过后的时间全部通称为“晚上”。
“还没有,”特芮丝说,“我只是要赶一点路。”她已经无法忍受独自一人了。她看着库柏太太的手,放在腰带以下的灰色格子花纹围裙里,使得围裙都鼓了起来;她看着破掉的家居软鞋放在地板上,磨得像纸一样薄。这双鞋在她还没有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踏在这些地板上好多年了,而且在她离开之后,还会继续走在同样的路径上。
“嗯,别忘了把你的后续状况告诉我。”库柏太太说。
“好。”
她把车开到一家饭店,并不是那家她一直给卡罗尔打电话的饭店,而是另外一家。然后她出去散步,觉得有点烦躁,一直避免走到以前她和卡罗尔一起走过的街道上。她想,她应该把车开到另一个小城里,于是停了脚步,有点想要走回车上。可是她又继续走着,也不在意自己到底置身何处。她一直走,走到自己觉得好冷。最近的取暖地点就是图书馆。她经过达屈的餐厅,往里面瞧了一眼,达屈也看到她了,他的头还是一样倾斜着,仿佛必须先往下看,才能看到窗户外面的她。他笑了,对她挥挥手,她也不由自主地挥手,算是道别。此刻她突然想起自己在纽约的房间,连衣裙还挂在长沙发上,地毯的角卷了边。她想,真希望现在就可以伸手出去把地毯拉平。她站在街上,往前看着逐渐变窄、看来稳固又有圆形街灯的大街。有个人沿着人行道朝她走来。特芮丝走上图书馆的阶梯。
图书馆员葛拉汉姆小姐一如往常地欢迎她,但特芮丝并没有走进阅览室。今晚只有两三个人在里面,秃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他常坐在中间的桌子旁。以往有多少次她口袋里放着卡罗尔寄来的信,坐在那个房间里面呢?就好像卡罗尔在她身边一样。她爬上楼梯,经过二楼的历史和艺术区,往上走到她以前没去过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看来满布灰尘的大房间,墙边有玻璃面的书橱,还有一些油画以及大理石半身像。
特芮丝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放松身体,感到一阵疼痛。她趴在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突然觉得全身疲软,昏昏欲睡。可下一秒钟,她又把椅子推开站起来,感觉到连发根都因为恐惧而刺痛。其实她一直都在设法假装卡罗尔还没有离开她,假装她回纽约时就会见到卡罗尔,然后所有的情况都会和以前一样,也必须和以前一样。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某种矛盾,某种补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自动碎成一片片的,或者会冲破房间对面的窗户玻璃。她看着荷马毫无生气的半身像,尘埃略微勾勒出他因好奇而扬起的眉毛线条。她转向门边,这才注意到门楣上的画像。
她本来想,这幅画只是类似的东西,而不是原作,不是真的。可是她认出这幅画了,深深撼动了她,越看就越明白这幅画就是一模一样的那幅,只是尺寸大了不少。她小的时候就看过这件作品,它就放在通往音乐室的走廊上,后来才被搬走。画里是个微笑的女人,身穿宫廷式的华丽服饰,手就摆在脖子下方,骄傲的头半转过来,仿佛画家正好捕捉到她的动作。这么一来,她那两只耳朵下方悬垂的珍珠耳环,看来也好像在晃动着。她认出了那张被塑造得短而坚毅的脸颊,厚实的珊瑚色双唇对着角落微笑,细窄的眼睛像是在嘲弄他人。坚挺但不算很高的额头,即使在画像中看来也有点突出于活灵活现的眼睛上方,那双眼睛可以预知万事万物,可以同时散发出同情关切以及嘲弄讪笑的眼神。那就是卡罗尔。她一直盯着这幅画作,无法转离视线,而画里的那张嘴正在微笑,眼睛对她投以嘲弄的目光。最后一道面纱也揭开了,显露出嘲弄和幸灾乐祸的表情,背叛已然完成,只留全然的满足。
特芮丝颤抖着,倒抽了一口气,跑过画像直奔下楼。在楼下的走廊里,葛拉汉姆小姐对她说了些话,一个急切的问题,特芮丝只听到自己的回答就像白痴的喃喃自语,因为她还在喘着气,拼命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跑过葛拉汉姆小姐旁边,然后就冲出图书馆了。
第二十二章
在街区的中间,她推开一家咖啡店的大门,却听到店里正在播放她以前和卡罗尔不管到哪里都会点播的一首歌,于是她又把门关上,继续往前走。音乐是活的,但世界是死的。她想,总有一天那首歌也会死去,但是这世界要如何复活呢?生命的滋味要如何回复呢?
她走回饭店房间,把毛巾浸上冷水盖在眼睛上。房间里很冷,所以她脱了衣服和鞋子,就上床了。
外面,有个刺耳的声音被空旷的空间所缓和,大叫着:“来买《芝加哥太阳报》喔!”
然后是一片静默。她想要入睡,疲惫感正在轻轻摇晃着她,令她觉得不舒服,像喝醉了一样。外面走廊上传来声音,有人说到放错一件行李。她躺在那里,用那条沾湿了、闻起来有药水味道的毛巾盖在肿胀的眼睛上,一种无力感征服了她。外面的声音在争执,她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意志力已经耗尽。在仓皇中她试着想象外面的世界,想起丹尼还有罗比谢克太太,想起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想起奥斯朋太太,还有她自己还在纽约的公寓。她的心智拒绝继续思索,却也停歇不下来;她的理智和她现在的心一样,不肯放弃卡罗尔。这些脸孔汇聚在一起,就像外面的声音一样。还有,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她母亲的脸也出现了。她想起在学校里睡的最后一间房间。她想起自己一大早偷溜出宿舍,像小动物一样狂奔过学校草坪。她想起有次看见艾莉西亚修女发狂似地跑过操场,白色的鞋子闪闪发光,就像鸭子穿梭经过茂密的草丛一样,好几分钟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艾莉西亚修女正在追着一只逃跑的鸡。她还想起有次在她母亲朋友的家里,她伸手去拿一块蛋糕,不小心把盘子打翻在地上,她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她又看到学校大堂上的画像,那幅画有了呼吸,还有动作,就像卡罗尔一样,对她发出讥讽,对她冷酷以待,而且跟她断绝关系,仿佛某种邪恶又注定出现的目的已经达成。特芮丝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紧绷了起来,外面走廊上的对话还在一直继续下去,传来尖锐的、令人心惊的声音,宛如池塘上的浮冰碎裂一样,落在她的耳边。
“你说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不是……”
“要是你真的这样,行李箱就应该在楼下的行李寄放处……”
“喔,我告诉过你……”
“可你希望我搞丢一个行李箱,好让你不会丢掉你的工作!”
她在脑海里为每个短句附加上意义,就像进度落后的、慢吞吞的翻译者一样,最后终于摸不着头绪。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噩梦的结尾还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房间几乎是全暗的,角落里潜伏着深重的阴影。她伸手去摸灯的开关,在灯光下半闭着眼睛。她把两毛五分钱铜板丢进嵌在墙上的收音机里,一听到收音机出现声音,立即把音量调大。是个男人的声音,之后开始放起快节奏的、听起来有东方风味的乐曲,也是以前在学校音乐欣赏课上听过的乐曲。她想起这首作品就是《波斯市场》,起伏的旋律总是让她联想到骆驼在走路,听到这首曲子,让她回忆起儿童之家小小的房间,墙上悬挂着取材自威尔第歌剧作品主题的插画。她在纽约的时候,也偶尔听到过这首曲子,但从来没有和卡罗尔一起去过。自从她认识卡罗尔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过或想到它过了。但现在音乐就像一座桥一样逐渐出现,跨越时间,又没有真正碰触到任何具体的事物。她从床边桌上拿起卡罗尔的木制拆信刀,她们在打包行李的时候,这把刀不知怎么搞的就跑进了她的行李箱。她触摸着刀柄,用手指在边缘摩挲着。触摸这个物体所获得的真实感并没有确认卡罗尔这个人的存在,反而更像是消除了她曾经存在的事实;触摸这把刀所获得的真实感并没有唤起太多她心里对卡罗尔的感觉,不如她们两人从来没有一起聆听过的乐曲更能让她想念着卡罗尔。她一面想着卡罗尔,心里还糅杂着一股扭曲的厌恶感,卡罗尔就好像是沉默又平静的遥远之地。
特芮丝走到洗手台用冷水洗脸。如果可以的话,她隔天就该找份工作上班了。她想要留在这个地方,工作两个礼拜左右,不要光躲在饭店里面哭泣。她也该写信给库柏太太,告诉她这个饭店的名字,只是单纯出于礼貌,纵使她不想,也必须这样做。她在苏族瀑布收到哈凯维的来信,内容礼貌而含蓄,她思索着自己是否应该再度写信给他。“……你回到纽约后,我很乐意再度与你相见,但今年我暂时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不过等你回来后,倒可以考虑去见见联合制作人奈德·柏恩斯坦先生。他或许更有资格告诉你目前在剧场设计圈子里的情况……”算了,她不会再为了那件事写信了。
在楼下,她买了一张密歇根湖的风景明信片,刻意在上面写些愉快的讯息,寄给罗比谢克太太。她写这些讯息的时候,也明白它们看起来很虚伪,等她把明信片投进邮筒之后,突然感到身体精力旺盛,脚趾几乎都在跳跃着,迈步快走的时候血液里充满了活力,温暖了她的脸颊。她知道,自己和罗比谢克太太比起来要自由多了,有福气多了,她笔下写出的东西其实并不虚假,因为她拥有着这一切,她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视力半盲,也没有感到痛楚。她站在一家店的橱窗边,很快补好了口红。一阵风吹来,她停住脚步让自己站稳。但在这阵冷风中,她可以感觉到春天的内核,就像一颗内在温暖又年轻的心脏一样。次日早晨她就开始找工作,先靠着剩下来的钱过活,把赚到的钱存起来带回纽约。当然,她也可以打电报到她开户的银行,提出户头里剩下的钱,但她不想这样。她想要用两个礼拜的时间在一群她不认识的人当中努力工作,做其他一百万人也在做的工作,站在这些人的角度来看世界。
她看见一则柜台接待兼文件归档员的征人启事,启事上说应征者不需要太多的打字技能,有意者来电亲洽。联系后对方认为她可以胜任,她也花了整个早上学会了归档的工作。然后其中一个老板用完午餐后走进办公室,说她想要的人最好具备基本的速记技能,特芮丝恰好不会速记,学校只教过她打字,没教她速记,所以这份工作就吹了。
那天下午她再度看遍征人启事栏,然后想起距离饭店不远的锯木工厂外墙上贴了个招牌:“征女性,担任办公室行政及存货管理。一周四十元。”如果他们没有要求速记,她也许能胜任。她走到锯木厂边强风吹过的街道时已是下午三点了。她抬着头,让风把她的头发从脸上往后吹,想起卡罗尔说过,我喜欢看你走路的样子,远远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只有五英寸高,就走在我的手掌上面。在风声的呢喃中,她听见卡罗尔柔软的声音,却变得紧张起来,还掺杂着苦涩与恐惧。她走得更快了,还跑了几步,仿佛这样就可以跑离爱情、憎恨与厌恶的困境。在这样的困境中,她的思绪慌乱了起来。
锯木厂的一角有个小小的木头办公室,她走进去,见到了赞布洛斯基先生。他是个动作很慢的秃头男人,戴着一只金色怀表,表链横越他的身体正面。特芮丝还没问他应试者是否需要具备速记技能,他就主动说这里不需要这项技能。他还说,今天下午和隔天就是试用期。隔天有另外两个女孩进来应征,赞布洛斯基先生也记下了她们的名字,但是隔天还不到中午,他就告诉特芮丝说,这份工作是她的了。
“假如你可以早上八点上班的话。”赞布洛斯基先生说。
“我没问题。”那天早上她九点才来的,但是如果他要求的话,就算是早上四点她也会准时出现。
她的工作时间是八点到四点半,工作内容只是检查伐木场送到这里的货品和他们的订货单是否相符,然后写信确认。她从办公桌边看不到什么木材,但空气里一直飘着木材的味道,仿佛锯子才刚切开白色松木板的表面。她也可以听到卡车开进锯木厂时,木材跳动、摩擦的声音。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赞布洛斯基先生,也喜欢跑来办公室火炉旁边暖手的伐木工人和卡车司机。有个伐木工人叫史蒂夫,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年轻人,蓄着金色的胡茬,好几次邀她到街上的餐厅吃午餐,也邀她礼拜六晚上跟他约会,但特芮丝不希望整个晚上都跟他或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有天晚上,艾比打电话给她。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打了两次电话到南达科他,最后才找到你?”艾比有点生气地说,“你在那里干什么?什么时候才回来?”
听见艾比的声音,一下子把她拉近到了卡罗尔身边,就好像亲耳听到卡罗尔说话一样。艾比的声音也让特芮丝的喉咙出现了空洞的紧绷感,好一会儿她连话都讲不出来。
“特芮丝?”
“卡罗尔在你旁边吗?”
“她人在维蒙特,生病了。”艾比粗哑的声音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在休息。”
“是不是她病到不能打电话给我?艾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她的病情有没有好转,还是恶化了呢?”
“好转了。你为什么不打给她问问看?”
特芮丝捏紧着话筒。对,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卡罗尔?因为她一直在想着一张画像,而不是想着卡罗尔。“她怎么了?她……”
“问得好。卡罗尔已经写信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了,对吗?”
“对。”
“嗯,你要她像橡皮球一样到处弹吗?还是要她跑遍全美国到处追你?你以为这是什么?捉迷藏游戏吗?”
上次和艾比吃午餐时谈到的话,现在回头来再度重击了特芮丝。在艾比眼中,整件事情都是她的错。佛罗伦斯找到的信只是她犯下的最后一件大错。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艾比问。
“大概还要十天,除非卡罗尔想早点用车。”
“她还不需要,十天之内她还不会回家。”
特芮丝逼着自己说:“那封信,我写的那封信,你知道他们是在之前,还是在之后找到的吗?”
“在什么之前?在什么之后?”
“在侦探开始跟踪我们之后。”
“他们是在侦探开始跟踪你们之后才发现的。”艾比叹了口气说道。
特芮丝咬着牙。艾比怎么看她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卡罗尔怎么想。“她在维蒙特哪里?”
“要是我是你,就不会打给她。”
“你不是我,而且我想打给她。”
“别打给她,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可以帮你传递讯息,这很重要。”然后是一阵冰冷的沉默。“卡罗尔想知道你需不需要钱,还有车怎么样。”
“我不需要钱,车子很好。”她必须再问一个问题,“琳蒂对这件事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离婚的意思,她也想和卡罗尔住在一起,不过这样也没办法让卡罗尔好过一点。”
很好,很好,特芮丝想这么说。她不会打电话麻烦卡罗尔,也不会写信给卡罗尔,只有在车子出了状况时她才会写信。她放下话筒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然后又立刻拿起话筒对柜台说:“我这里是六一一号房,麻烦不要帮我转接长途电话了。任何长途电话都不要帮我接进来。”
她看着床头桌上卡罗尔的拆信刀,这把刀现在就代表着卡罗尔这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有雀斑,一颗牙齿的边上缺了个口的卡罗尔。她还亏欠卡罗尔这个人任何事情吗?就好像理查德说过的,是卡罗尔在玩弄她吗?她还记得卡罗尔的话:“如果你有丈夫和小孩的话,情况就有点不同了。”她对着拆信刀皱了皱眉头,觉得很疑惑,为什么突然间这把刀又变成了单纯的一把刀,为什么突然间不管她将这把刀子留下来或丢掉,对她都无所谓了。
两天后艾比寄了一封信给她,里面有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艾比吩咐她“别在意”这张支票。艾比说她和卡罗尔谈过了,卡罗尔希望听到她的消息,她也把卡罗尔的地址给了特芮丝。艾比信里的口气相当冷淡,但这张支票的心意却不能说是冷淡。特芮丝知道,卡罗尔并没有要求艾比寄支票给她。
“谢谢你的支票,”特芮丝回信说,“你人真是太好了,但我不需要,也不会用掉。你提到我可以写信给卡罗尔,但是我认为我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做。”
有天下午,她下班回来时,看见丹尼坐在饭店大厅里,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从椅子上起身微笑,慢慢走向她的黑眼珠年轻人,真的是丹尼?她看到他蓬松的黑发,翻起来的外套衣领把黑发稍微弄乱了,又看到他左右对称的、笑得很开的笑容。好熟悉的景象,仿佛前一天还见过他。
“你好,特芮丝,”他说,“惊讶吗?”
“非常惊讶!我已经对你不抱希望了,已经有一两个礼拜没你的消息了。”她记得他说过他会在二十八号离开纽约,而那一天正好是她抵达芝加哥的日子。
“我也差点就不对你抱任何希望了,”丹尼笑着说,“我在纽约耽搁了一下,我想这样也算幸运吧,因为我一直要打电话给你,结果你的房东太太把你的地址给我了。”丹尼一直紧抓着她的手肘,两人慢慢走向电梯。“特芮丝,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是吗?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你。”他们前面有台电梯开着门。“你要不要上我房间来?”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还是现在太早了呢?我今天还没吃午餐呢。”
“那样的话当然不会嫌早。”
他们走到一个特芮丝知道专卖牛排的餐厅。丹尼通常不太喝酒,但这次他甚至点了杯鸡尾酒。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你在苏族瀑布的房东太太告诉我,你是一个人离开的。”
“卡罗尔最后不能出来了。”
“喔。所以你决定在外面待久一点吗?”
“对。”
“待到什么时候?”
“时间差不多了,下个礼拜我就要回去了。”
丹尼一面听着,一面用他温暖的黑眼睛盯着她的脸,没有显露出任何惊讶之情。“你为什么不干脆往西走,不要往东回去,到加州多待一段时间。我在奥克兰找到工作了,后天就要报到。”
“什么样的工作。”
“研究工作,正是我喜欢的工作。我的考试结果比我料想的要好。”
“你是班上第一名吗?”
“我也不知道,我很怀疑。不过他们评分的方式不一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丹尼,我想回纽约。”
“喔。”他微笑着,看着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她突然想到丹尼从来没看过她像现在妆化得这么浓的样子。“你看起来好像一夕之间长大成熟了,”他说,“你换了发型是吗?”
“有一点。”
“你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担心受怕的样子了,也不像以前那么严肃了。”
“我很高兴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她和他在一起时,偶尔会觉得害羞,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很亲近,这种亲近的感觉里还存在着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正是她以前和理查德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种元素还带点悬而未知的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一点点盐吧,她想。她看着丹尼放在桌上的手,看着在拇指下突出来的强健肌肉。她想起那天在他房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真是愉快的回忆。
“小芮,你有点想我吧?”
“当然。”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对我有点意思?就像你以前和理查德那样?”他问道。他的声音里面带有一点点惊讶的口气,仿佛他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好问题。
“我不知道。”她很快地说。
“你现在没有在想理查德,对不对?”
“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没有在想他。”
“那你在想谁呢?卡罗尔?”
她突然感到自己有如全身赤裸一般,坐在那里面对着他。“对,我在想卡罗尔。”
“但现在不会想了吧?”
特芮丝很惊讶,他竟然能够完全不带有任何惊讶之情,不带有任何既定的立场来说这些话。“还在想。这件事……丹尼,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谈这件事。”她自己的声音听来既深沉又安静,就像另一个人的声音一样。
“要是你和卡罗尔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忘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遗憾吗?”
“不会。我会做出同样的事吗?会。”
“你的意思是和其他人,还是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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