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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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特芮丝说。

“没有很多?只有三四个?”

“像你一样?”特芮丝的目光与她相接。

卡罗尔也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等着特芮丝再说几句话。之后她把玻璃杯放在炉子上走开。“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一点。”

“过来弹一下。”特芮丝正准备婉拒时,卡罗尔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不在乎你弹得怎样,过来弹点东西就是了。”

特芮丝弹了一些她在儿童之家学过的斯卡拉蒂[1]的曲子。卡罗尔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听着,整个人放松下来,动也不动,也没喝掉另一杯威士忌。特芮丝弹了一首C大调奏鸣曲,曲子很慢,而且很简单,充满了破碎的八度音,但到了颤音的部分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也很矫情,所以停了下来。刹时间这一切似乎难以承受,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卡罗尔必定也弹过这些键盘,卡罗尔看着她眼睛半闭着。卡罗尔的整个家都环绕着她,使她自我放纵的音乐环绕着她,让她毫无戒备。她喘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累了吗?”卡罗尔平静地问道。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现在累不累,而是一直以来的情形。“对。”

卡罗尔走到她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特芮丝可以在记忆中看见她的手,灵活而强壮。卡罗尔按着她的肩膀时,手上出现了细长的肌腱。卡罗尔的双手移向她的颈项和下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卡罗尔把她的头稍微倾斜一点,在发丝边缘轻轻吻了一下。那段时间心如潮涌,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冲散了卡罗尔动作带来的愉悦。特芮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卡罗尔的吻。

“跟我来。”卡罗尔说。

她再度和卡罗尔上楼。特芮丝倚着栏杆爬了上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罗比谢克太太。

“我想,小睡片刻应该无妨。”卡罗尔说。她开始铺着印花棉质床单和毯子。

“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

“把鞋子脱掉。”卡罗尔轻柔地说,但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床。她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我觉得我睡不着,但如果我睡着的话……”

“半小时后我会叫醒你。”特芮丝躺下来时,卡罗尔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特芮丝,你几岁了?”

特芮丝抬头看她,虽感到无法直视她,但还是与她目光相接。她不在乎卡罗尔会不会把她勒死,不在乎自己现在就死去。她躺卧着,脆弱无助,她是这个房子的闯入者。“十九岁。”听起来多老啊,比九十一岁还要老。

卡罗尔虽然显出一点笑容,但仍然眉头紧皱。特芮丝觉得她想事情想得太用力了,旁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存在于两人中的思绪。然后卡罗尔的双手滑到特芮丝的肩膀下,把头低下来埋进特芮丝的颈部。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的身体绷紧了,叹了一口气,她的脖子温热了起来。这口气带着卡罗尔的发香。

“你还是小孩子。”卡罗尔好像在责怪她似的说着。她抬起头。“你想要什么?”

特芮丝想起在餐厅时想到的事情,惭愧地咬着牙。

“你想要什么?”卡罗尔重复了一次。

“什么都不用。谢谢。”

卡罗尔起身走向梳妆台,点了支烟。特芮丝透过半闭的眼睛看着卡罗尔。尽管她喜欢香烟,喜欢看到卡罗尔抽烟,但看到卡罗尔坐立不安,仍让她担心。

“想喝什么?饮料吗?”

特芮丝知道她指的是水。从卡罗尔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她就可以感觉出来,卡罗尔对她仿佛是对着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一样。特芮丝说:“我想要热牛奶。”

卡罗尔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热牛奶。”卡罗尔故意学她说话,开着玩笑。然后离开房间。

好长一段时间,特芮丝都处于焦虑和昏昏欲睡的中间状态,直到卡罗尔端着牛奶再度出现为止。牛奶装在玻璃杯中,底下有个碟子。卡罗尔扶着碟子和杯子的手把,用脚关上门。

“我把牛奶煮开了,上面有点浮沫。”卡罗尔的话听起来有点愠怒。“抱歉。”

但特芮丝很开心,她知道这就是卡罗尔会出的状况: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任由牛奶煮到滚。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

“我很后悔自己拿了钱。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希望有一天把钱还回去。”

“胡说。”卡罗尔柔和地说。她一直坐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盯着特芮丝微笑。“你还是小孩子。等到你忘记了要还钱给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特芮丝没有回答。

“你想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再过几年?”

特芮丝摇摇头笑了笑,但眼泪还是簌簌直往下掉。“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理查德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还活着。这有关系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特芮丝觉得如果自己一次哭个够,所有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所有的疲惫、寂寞和失望,仿佛它们都在泪水中。她很高兴卡罗尔放任她大哭。卡罗尔站在梳妆台旁背对着她,特芮丝僵硬地躺在床上,身子用手肘撑起来,因为努力想压抑泪水而感到痛苦。

“我不会再哭了。”她说。

“会,你会的。”一根火柴擦亮了。

特芮丝从床边的桌上取了另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

“除了理查德,你生命里还有哪些人?”卡罗尔问道。

她逃离那些人了。她刚到纽约时住的房子里,有莉莉和安德森夫妇。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和提姆。还有蒙克莱尔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女孩露意丝·维芙利卡。现在有谁?住在二楼奥斯朋太太那里的凯利一家人。还有理查德。特芮丝说:“我上个月被解雇时觉得很羞愧,所以就搬家了,”她停了下来。

“搬到哪里?”

“我没有跟别人说搬到哪里,只告诉了理查德。我就这样消失了。我以为这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方法,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住哪里。”

卡罗尔笑了笑。“消失了!我喜欢,你真幸运,可以这样做。你自由了,你明白吗?”

特芮丝不发一语。

“不明白。”卡罗尔自己替她回答了。

卡罗尔身边的梳妆台上有个灰色的方形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就像在店里曾经做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特芮丝看了时间,为时间加上意义。现在是四点十五分,突然间她担心自己躺了太久,担心卡罗尔正在等待某人走进这房子。

毫无预警,电话响了,而且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走廊上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出尖叫,两人都看到彼此惊跳了起来。

卡罗尔站起来,拍了拍手掌,就好像她在店里用手套拍打手掌一样。电话铃声再度大作。特芮丝以为卡罗尔就要把手里拿的东西丢出去了,砸在房间的墙上。但卡罗尔只是转身把东西静静放下,然后走出去。

特芮丝听到卡罗尔在走廊上的声音。她不想听卡罗尔在说什么。她起身穿上裙子和鞋子,现在她看清楚刚刚卡罗尔握在手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支棕褐色的木制鞋拔。特芮丝想,换做其他人,早就把鞋拔扔出去了。接着她想到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形容她对卡罗尔的感觉:骄傲。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重复同样的音调。她打开门准备离开房间,听清楚了卡罗尔的话:“我现在有客人。”卡罗尔平静地重复了三次。“我认为这个理由不错,还有更好的吗?明天怎么了?如果你……”

接着声音停了,直到卡罗尔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出现。特芮丝知道卡罗尔的谈话对象挂了她的电话。特芮丝猜想,不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要我离开吗?”

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和她们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的神情一样。“不用,除非你自己想走。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开车兜兜风。”

她知道卡罗尔不想再开车出门。特芮丝开始整理床。

“不用管床了。”卡罗尔站在走廊上看着她,“关上门就好。”

“有人要来吗?”

卡罗尔转身走进绿色的房间。“我丈夫,”她说,“哈吉。”

楼下的门铃响了两声,门栓发出咔嗒声。

“今天干吗这么准时,”卡罗尔咕哝着说,“下来,特芮丝。”

特芮丝突然觉得恐惧,很不舒服,她不是怕那个男人,而是怕卡罗尔因那个男人的抵达而产生的不悦。

男人上楼来了,她看到特芮丝时慢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便看着卡罗尔。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卡罗尔说,“这是爱尔德先生。”

“你好。”特芮丝说。

哈吉只瞄了特芮丝一眼,但他紧张的蓝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哈吉的块头很大,脸很红,一边的眉毛比另一边高,眉心中央明显突起来一块,看起来像扭曲的疤痕一样。“你好。”然后他向卡罗尔说:“抱歉打扰你。我只是想拿一两样东西。”他经过她身边,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特芮丝还没有看过那个房间。“给琳蒂的东西。”他补充道。

“墙上的画?”卡罗尔问道。

那男人没有说话。

卡罗尔和特芮丝下楼去。在客厅里,卡罗尔坐了下来,但特芮丝还是站着。

“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弹弹钢琴。”卡罗尔说。

特芮丝摇摇头。

“再弹点吧。”卡罗尔坚定地说。

卡罗尔眼中突然燃起白色的怒火,吓了特芮丝一跳。“我不想弹。”特芮丝还是这样说。她和驴子一样顽固。

卡罗尔退让了,甚至笑了起来。

她们听到哈吉的脚步声快速通过走廊,停下来,然后慢慢下楼。特芮丝看见他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之后他那张金发碧眼又微红的脸孔出现了。

“我找不到那套水彩组,我以为在我房间。”他用抱怨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在哪里。”卡罗尔起身走向阶梯。

“你想不想让我带点东西给她,当圣诞礼物。”哈吉说。

“谢谢。我会把这些东西给她。”卡罗尔走上阶梯。

特芮丝猜想,他们才刚离婚不久,或者快要离婚了。

哈吉看着特芮丝,几乎要把他的烟盒递给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的表情紧绷着,奇妙地糅合了焦虑和厌倦的感觉。他嘴巴四周的肌肉坚硬厚实,圈成嘴巴的线条,看起来好像没有嘴唇一样。“你是纽约人吗?”他问。

特芮丝感觉到这问题轻浮又鲁莽,就像一巴掌打到脸上般刺痛。“对,我是纽约人。”她回答。

卡罗尔下楼时,哈吉正要问她另一个问题。特芮丝本来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准备应付和他独处的这几分钟。现在她因为放松而颤抖了起来,她也知道他看到了。

“谢谢。”哈吉接过卡罗尔手上的盒子,朝着他的大衣走过去,特芮丝注意到他的大衣在双人沙发上摊开着,黑色的手臂向外伸展,好像在打架一样,最后会占领这间房子。“再见。”哈吉对她说。他一面走向大门,一面把大衣穿上。“艾比的朋友?”他对卡罗尔低语着。

“我的朋友。”卡罗尔回答。

“你什么时候会把礼物拿给琳蒂?”

“哈吉,如果我什么都不给她呢?”

“卡罗尔,”他停在门口,特芮丝隐约听到他正在说着“不要把情况弄僵”这样的话。然后是“我现在要过去看辛西娅。回来的路上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八点以前到”。

“哈吉,何苦呢?”卡罗尔有气无力地说,“尤其是你这么讨人厌的时候。”

“因为这和琳蒂有关。”接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卡罗尔一个人进来,关上门,靠着门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她们听到外面车子开走的声音。特芮丝想,卡罗尔一定同意今晚和他见面了。

“我要走了。”特芮丝说。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之间沉默不语,一片死寂,特芮丝越来越不自在。“我最好还是走吧,你觉得呢?”

“好。我很抱歉。哈吉的事我很抱歉。他以前不是这么鲁莽的,我不应该告诉他说这里有客人。”

“没关系。”

卡罗尔皱起眉头,费力地说:“如果我只把你送到火车站,不送你到家,你不介意吧?”

“不会。”她不忍让卡罗尔开车送她回家,又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自开车回来。

她们在车上也没说什么话。车一在火车站前停下来,特芮丝就打开门。

“大概四分钟后有班火车。”卡罗尔说。

特芮丝突然脱口而出:“可以再和你见面吗?”

车窗在两人间升起,卡罗尔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一点责怪的神情。“再见。”卡罗尔说。

特芮丝想,当然,当然,她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车子很快倒车,转向,往黑暗中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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