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福楼拜 秋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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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的地方对面正在造房子,已经造了三个月。他看着墙壁一层一层砌起,楼梯一级一级筑高,给窗户装玻璃,粉刷,油漆,最后关上扇扇大门。随后,搬来了人家,开始生活在里面;他有了邻居,他为此感到不快,他宁愿见到的是石块。

他常常去博物馆,观望着那些仿真人像,他们一动不动,永远年轻地生活在理想的境界里,以后的人们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将依然故我,他们看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群,头不动,按在宝剑上的手也不动。当我们的孙辈入土为安之时,他们的眼睛依旧神采奕奕。他出神地凝视着这些古代的雕像,尤其是残缺不齐的雕像。

他遇到一件伤心事。有一天,在街上,有人与他擦肩而过,他自信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人也同他一样想法,于是,两人都停下来,反身走拢来。是他!他的老朋友,最要好的朋友,亲如兄弟,他俩肩并肩地上学去,进教室,去自修室,回宿舍;一同做功课,一同做罚做的作业;手挽手地在院子里,在别的什么地方散步;还曾经盟誓要共同生活,做“生死不渝的朋友”。他们先是相互握手,各自叫着对方的名字,然后一声不响,从头到脚地彼此打量着对方,觉得两人的模样都有了些改变,已经有点儿老了。在互相询问过所从事的职业后,他们一下子停住话头,不知再说些什么了。他们已经有六年没见面了,此时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终了,光是彼此盯着对方瞧,也不是滋味,于是便相互道别了。

由于他干什么都觉得没有劲,因而他觉得时间是世上并不怎么值得珍惜的财富,他这种观点显然是和哲人们的见解背道而驰的。于是,他开始酗酒,吸鸦片,经常长卧终日,半醉不醒,处于一种介于麻木不仁和噩梦缠身之间的状态里。

有时,他恢复了活力,便突然一跃而起,像根弹簧似的。亢奋时刻,他觉得工作着是美丽的,思想的光辉使他绽露微笑,一种智者那样宁静深沉的微笑。于是,他迅即投入工作,拟订种种宏伟的计划,他要用崭新的观点来重现某些时代,要把艺术和历史结合起来,要评论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画家;为了实现这些宏伟的计划,就得学习各种语言,追溯古代,探究东方文明;他已经看到自己能读出铭文,能解释出方尖碑上神秘的符号了;过不了多久,便觉得自己是在发疯,便又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日子。

他不再读书了,或者,只是读一些他觉得并不好,但那种平庸却能引起他某种快感的作品。夜里,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境不断,以至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觉得比一夜未眠还要疲倦。

厌烦成了一种可怕的习惯性的东西,搅得他筋疲力尽;他甚至觉得在随后而来的麻木状态还有着某种快感呢。他像那些自知大限将近的人们一样,不再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不再洗手,就像穷人那样肮脏地过日子,一件衬衫要穿一个星期,不再剃胡子,不再梳头发。虽然天寒地冻,如果他早上出门,回来时双脚淋得透湿,他既不换鞋,也不生火,就一整天穿着那双湿鞋;要不然,就和衣倒在床上,竭力使自己能够入睡;他看着在天花板上爬行的苍蝇,抽着烟,看着从嘴里吐出来的蓝色小烟圈。

人们不难发觉他生活中没有什么目标,人生无目标,实在是一种不幸。但又有什么事情能使他恢复活力,焕发精神呢?爱情吗?他退避三舍;事业又使他嗤之以鼻;至于金钱,他倒是极想的,但是他懒得要命,再说,在他眼里,就是一百万,他也觉得不值得费力去得到它;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人,才会过豪华奢侈的生活;而白手起家的人,几乎从来都不会挥金如土;他目空一切,就连王位也不想要。要是你们问我,他究竟要什么?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我能肯定的是,他绝不会日后去竞选议员,甚至他还会拒绝省长的职位,以及在盛典之日要穿的绣花礼服,挂在脖子上的十字勋章,军裤和马靴。他宁可读舍尼埃27的诗也不愿当部长,与其成为一世枭雄拿破仑,他更愿做个叱咤舞台的塔尔玛28。

这是个使人猜摸不透的人物,是个使人易于误解的人物,怎样形容都不过分。

从那些高山之巅看,大地和人从那儿所摆脱出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同样,有些痛苦也有顶峰,从那儿看,人是微不足道的,他什么也不在乎;当痛苦没能将你扼杀时,那么只有自杀才能使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没有自杀,依然活着。

狂欢节来了,他一点儿也不去寻欢作乐。他总是不合时宜的,参加葬礼几乎使他心情愉快了,而去看戏却叫他心里难受:他总是想象着那是一群穿衣服的骷髅,戴着手套、袖套和插有羽饰的帽子,俯在包厢边沿,装腔作势地拿着望远镜相互照看着,彼此旁若无人地做媚眼,送秋波。在分枝吊灯的照耀下,他看见楼下正厅里有一群闪闪发光的白脑壳,它们彼此紧紧地挨在一起。他听见有些人奔下楼梯,笑语喧哗,拥着女人扬长而去。

青年时代的一件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了X地……有一天他曾经步行到那座村庄去;这件事,你们在他的手稿中已经读到过了;他感到生命之灯正在慢慢熄灭下去,他想在死前再看看那地方。于是带了些钱,披上大衣,立即上路了。这一年,二月才开始,就是封斋的前四天,天气还是挺寒冷的,路上都结着冰,车辆疾驶而行。他坐在公共马车的前车厢里,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他正朝他欲重见的海洋驶去,兴奋得不得了;他看着马车夫手中的缰绳,被车顶的灯照得明晃晃的;那灯在空中荡来荡去,将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在冒着热气的马屁股上;天际纯净无云,繁星闪烁,宛如最为美丽的夏夜。

大约在上午十点钟时,他在Y地下了车……从那里,步行走到X地去……这一次他走得很快,再说,走得快一些也好暖和暖和身子。路边的沟渠里都结着冰,树木光秃秃的,仅留着红红的树枝梢,落叶被雨水淋湿,腐烂了,积成厚厚的一层,呈黑色或铁灰色,把树根都隐没了。没有太阳的天空,一片惨白。他发觉路标都倒了;自上次来过后,有个地方成了砍伐区。他加快脚步,急于早些到达目的地。地势终于开始下降;他走上一条熟悉的小路,穿过田野,不久,他就望见了远处的大海。他停了下来,听着大海惊涛拍岸的声音,和它在天边的低沉的隆隆声;冬日的冷风送来一阵咸味,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

村口造了一幢新房子,有两三幢旧房子坍塌了。

船只全都出海去了,码头上空荡荡的,家家都闭门不出;屋檐边,檐槽下,都悬挂着长长的冰柱,孩子们把它们叫作“国王的大蜡烛”。杂货铺和客栈的招牌在铁杆上刺耳地响着。涨潮了,潮水呜咽着冲上卵石滩,像铁链的响声。

吃过午饭后,他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饿,他走到沙滩上。风在呼啸,生长在沙丘上的细细的芦苇,咝咝直响,拼命地朝下弯曲着。泡沫从海岸边溅起,直奔沙滩,有时吹来一阵狂风,将它们抛向天空。

夜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这一年中最愁惨的日子里,先于夜晚之前的漫长的黄昏降临了;鹅毛大雪自天而降,落在海中的,顷刻即化,落在岸上的,久久不化,就像是大颗大颗的晶莹的泪珠。

他在一个地方,看见有条旧船一半埋在沙地里,它搁浅在那里也许有二十年了,里面长出了海草,珊瑚虫和贻贝依附在它发绿的甲板上;他喜欢上这条船了,他在它四周走了几圈,摸摸这里,拍拍那里,目光异样地看着它,就像我们在看尸体那样。

离此百步之外,在山坳里有块狭窄的空地,以前他常常坐在那里,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干地坐上几个钟头——他虽带着一本书,却并不开卷阅读,他独自待在那儿,朝天躺着,仰望着悬崖白壁之间的一线青天。他就是在那里编织生平最温馨的绮梦的,他就是在那里最清晰地听着海鸥的叫声的,让悬着的墨角藻将它们的发珠在他头上晃来晃去的,他就是在那里看着帆影消失在碧空里的;在那里,对他来说,阳光也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温暖。

他走了过去,找到了那个地方;但是,已经有人拥有过那个地方了,因为,他无意之间用脚翻着地,竟发现了一个瓶底和一把小刀。肯定,有人在那里聚会过了,他们带了女人来到那里,吃喝玩乐。“哦,上帝,”他想道,“难道在这世界上,我们无比喜爱的地方,全都没有了?我们常常待在那里,为的是要它们永远都属于我们,直到我们撒手人寰,为的是除我们之外,任何人永远都不要发觉那些地方!”

于是,他又从细谷爬到山顶。以前,他常常把脚下的石头踢下谷底,甚至常常有意地用力把石块扔下去,为的是听听石头撞在石壁上的声音,以及与之相应的沉静回响。绝壁的平顶上,风吹得更猛了,他看见对面,深蓝色天空一角,月亮升起来了;在月亮的左下方,闪烁着一颗小星星。

他哭了,是因为冷呢,还是怆然而涕下?他心里非常苦闷,需要找个人倾诉一番。他走进一家小酒店,以前他曾在那里喝过几次啤酒。他要了一支雪茄,忍不住对那个侍候他的老太婆说道:“我终于到了这里。”那老太婆答道:“啊!不过,这不是好季节,老爷,这可不是好季节啊。”她把零钱找给他,就走开去了。

晚上,他还想出门走走。他躺在一个洞穴里,那是供猎人们打野鸭时用的。他看见月亮的影子刹那间在波涛上游动,在大海中浮沉,就像一条大蛇似的;稍后,天上的乌云又从四面八方聚拢起来,变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之中,看不见的波浪不停地摇荡着,一阵叠着一阵,像成百门大炮在爆鸣,一种节奏将这种巨响演变成可怕的旋律;而海岸在波涛的撞击下颤动不已,与咆哮着的涨潮的大海相和鸣。

他闪过一念,他是否该就此了结残生,没有人会发现他,也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他,只要三分钟就可呜呼哀哉。可是,接着,在这种时刻通常出现的一种反命题又使得生命对他展露微笑,他觉得他在巴黎的生活很有魅力,前程万里,他又见到了他那间舒适的工作室,他还是可以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度春秋的。然而,深渊的声音在呼唤着他,波涛像坟墓一样敞开着,等着他一跳进去就关闭,准备用它们流动的波状皱褶将他包裹起来……

他害怕起来,匆匆回到住所,整夜心惊胆战地听着呼啸的风声;他把炉火拨得旺旺的,烤着小腿取暖。

旅行结束了。回到家里,发现玻璃窗上满是冰霜,全都白了,壁炉里的火熄了,床上的衣服像他出门时扔在那里一样,没人动过,墨水瓶的墨水干了,四壁冰冷,渗着水。

他想道:“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呢?”于是,他想起起程时愉快的心情,不免一阵心酸。

转瞬之间,夏天来临。他并没有因为夏日莅临而变得愉快起来。他只是去了几次艺术桥,看看杜伊勒里宫的迎风摇曳的树木,看看染红天际的落日余晖,它像一阵光雨,洒落在星形广场的凯旋门下。

去年十二月,他终于结束了人生旅程。不过,他是缓缓地、逐渐地离去的,他的任何器官都没有病变,只是精神日趋衰弱,就像抑郁而死的人一样;这对于饱经沧桑的人们来说,似乎是难以理解的,但在一篇小说中,出于对其神奇部分的爱好,是必须接受这种说法的。

他担心自己没有完全断气,害怕还活着就下葬,因而叮嘱大家在将他埋葬时打开棺材看看;此外他坚决不许人家给他涂防腐香料保存他的尸体。

(一八四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一颗简单的心

李健吾译

提起欧班太太的女仆全福,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半个世纪。

她为了一年一百法郎的工资,下厨房,收拾房间,又缝,又洗,又烫,又会套马,又会喂家禽,又会炼牛油,对主妇忠心到底——而她29却不是一个心性随和的人。

她嫁了一个没有家业的美少年,他在一八〇九年初去世,给她留下两个很小的孩子和一屁股债。她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除掉杜克的田庄和皆佛司的田庄没有卖,这两所田庄的进项每年顶多也就是五千法郎。她离开她在圣麦南的房子,住到一所开销比较小的房子。房子是她的祖上的,在菜场后头。

这所房子,上面铺着青石瓦,一边是一条夹道,一边是一条通到河边的小巷。房子里头地面高低不平,走路一不当心,就会摔跤。一间狭窄的过堂隔开厨房和厅房。欧班太太整天待在这里,靠近窗户,坐在一张草编的大靠背椅子上。八张桃花心木椅子,一平排,贴着漆成白颜色的板壁。晴雨表底下,有一架旧钢琴,上面放着匣子、硬纸盒子,堆得像金字塔似的。壁炉是黄颜色的大理石,路易十五30时代的式样,一边一张靠垫的小软椅,上面蒙着锦绣。当中是一只摆钟,模样活像一座维丝塔庙31。因为地板比花园低,整个房间有一点儿霉湿味道。

一上二楼,就是“太太”的卧室,非常高大,裱糊了一种浅淡颜色花朵的墙纸,挂着麝香公子32装束的“老爷”的画像。这间卧室连着一个较小的卧室,里头有两张不铺垫子的小人床。再过去就是客厅,一直关着,里面搁满了家具,家具全蒙着布。再靠后,有一个过道,通到一间书房;一张大乌木书桌,三面是书橱,书橱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书和废纸。幸福年月和不存在了的奢华的遗物,什么钢笔啦,水彩风景画啦,欧庄的版画啦33,把两块垂直的雕版全给遮住了。三楼有一扇天窗,正对牧场,阳光进来,照亮全福的卧室。

全福怕错过弥撒,天一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随后晚饭用过,碗碟搁好,大门关上,把劈柴埋在灰烬底下,手里拿着她的念珠,就在灶前睡着了。买东西讲价钱,谁也跟不上她,咬定牙根,就是不添钱。说到干净,亮光光的锅,把别人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要省俭,吃饭慢悠悠的,拿指头沾起桌子上的面包屑——一块十二磅重的面包,专为她烤的,够二十天吃。

她一年到头披一条印花布帕子,拿别针在背后别住,戴一顶遮没头发的帽子,穿一双灰袜子,系一条红裙子,袄外面加一条打褶子的长围裙,如同医院的女护士一样。

她的脸是瘦的,她的声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岁上,人家看成四十岁。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了。她永远不出声,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势有板有眼,好像一个木头人,以一种机械的方式动作。

她像别人一样,有过她的恋爱故事。

她父亲是一个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母亲过后也死了,姐妹们各走各的,一个佃农把她收留下来,小小年纪,就叫她在田野里放牛。她穿着破布烂条直打哆嗦,贴住地面喝池塘里的死水,平白无故就挨打,临了让撵走,冤枉她偷了三十苏34。她换了一家田庄,管理家禽,东家喜欢她,她的同伴却又妒忌她。

八月有一天晚上(她那时候十八岁),他们带她去参加考勒镇的晚会。提琴手刺耳的响声、树上的灯火、五颜六色的服装、花边、金十字架,还有一道蹦跳的那群人,马上就闹了她一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她怯生生地闪在一旁,见一个有钱模样的年轻人,两个胳膊肘搭在一辆小车的辕木上吸着烟斗,走过来邀她跳舞。他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送她一条绸帕子,自以为她猜出他的心思了,献殷勤送她回去。他在荞麦地头,愣头愣脑,把她翻倒了。她一害怕,叫唤起来。他只得走开。

又一天黄昏,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去宝孟的大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她想赶到前头去,在从车轮旁边蹭过的时候,认出了吆车的就是代奥道尔。

他一副安适的模样,走到她跟前,说一定要宽恕他才好,因为“毛病出在酒喝多了”。

她不晓得怎样回答,直想逃开。

他掉转话头,谈起收成和乡里的名流,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考勒镇,住到艾考田庄,所以他们如今成了邻居。她说了一句:“啊!”他接下去就讲,家里盼他成家,其实他并不急,等到有了对胃口的女人再说。她低下了头。他于是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带笑回答:不好寻人开心的。——“没有的话,我对你赌咒!”他拿左胳膊围住她的腰;她就这样由他搂着走路;他们放慢步子。风柔柔的,星星照耀着,老大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摇去;四匹马悠着步子,扬起尘土,走着走着,不用吆喝,就朝右转。他又吻了她一回。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代奥道尔约她幽会约到了。

他们在院子紧里,一堵墙后,孤零零一棵树底下相会。她不像小姐们那样不懂事——牲口早就教会了她;可是理智和从一而终的天性没有让她失身。她一抵抗,越发煽起了代奥道尔的爱火。他为了得到满足(或者也许不存坏心思)起见,提议娶她。她不相信他的话。他立下天大的誓。

没有多久,他讲起一件不如意的事来:他父母去年给他买过一个替身35,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就需要他入伍;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对于全福,这种怯懦成了一种钟情的证据;她加倍爱他。她夜晚偷偷出来,溜到幽会地点,代奥道尔说起话来,不是发愁,就是央求,直磨难她。

最后他讲,他要亲自去州长衙门打听一下消息,下一个星期天,十一点到半夜之间,他带消息来。

到了时候,她跑去会她的情人。

她见到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告诉她:她不会再看见他了。代奥道尔为了逃避征役,已经娶了杜克一个很有钱的老寡妇勒胡塞太太。

她听了这话,万分难过,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喊叫上帝,一个人在田野里哽咽到大天明。接着她就回到田庄,说她不打算做下去了。到月底,她支了工钱,拿一条帕子包起她的全部小行李,来到主教桥。

她在客店前面,问一个戴寡妇帽子的太太,凑巧她就在找一个烧饭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什么本事,可是看样子肯学,又样样迁就,欧班太太临了道:

“好吧,我就用你!”

一刻钟后,全福住到她家来了。

这家人家,处处讲究“家风”,对“老爷”的悼念,又是时刻不忘,她起初战战兢兢,直怕做错事!保尔和维尔吉妮,一个七岁大,一个不到四岁,在她看来,像是贵重的东西做的,她像马一样背他们,只是欧班太太不许她随时亲他们,扫她的兴。不过她觉得自己很快活。环境安适,她不再忧愁了。

每逢星期四,总有亲友来玩包司东36。全福事先把牌和脚炉准备好。他们准八点钟到,敲十一点以前告退。

每星期一早晨,住在林荫道树底下的杂货商,就地摊开他的破铜烂铁。接着镇上就人声喧闹,中间还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在街上吱吱嘎嘎走的响声。将近正午,赶集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就见门槛上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老农夫,鸭舌帽歪在后头,钩鼻子,原来是皆佛司的佃户罗伯兰。不多光景,杜克的佃户李耶巴尔也来了,人又矮,又红,又胖,穿一件灰上身,皮裹腿带刺马距。

两个人全给女地主送来一些母鸡或者干酪。任凭他们花言巧语诡计多端,全福回回戳穿,不上他们的手,所以走的时候,他们对她敬服得不得了。

欧班太太接待格洛芒维耳侯爵,没有准定的日子。他是她的一位长辈,吃喝嫖赌败了家,住在法莱司他最后留下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总在用午饭的时候来,带了一条可怕的鬈毛狗,狗爪子弄脏了样样家具。他竭力摆出贵人的架势,甚至于每一次说起“先父”来,还举举帽子。可是习惯成自然,他照样一杯一杯给自己倒酒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全福客客气气地把他推到外头:“够数儿啦,格洛芒维耳老爷!下一回来吧!”她关上了大门。

她兴冲冲地给前公家律师布赖先生开门。一看见他的白领巾、他的秃头、他衬衫前面的皱纹、他宽大的棕色大衣、他弯胳膊捏鼻烟的姿势、他的全部形态,她就心慌意乱,像我们乍见到大人物一样。

他经管“太太”的产业,所以有好几小时和她待在“老爷”的书房。他总怕受牵连,万分尊敬官府,自命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式教导孩子,他送了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上面印着世界各种景象:几个头上插羽毛的吃人的野人、一只抢去一位小姐的猴子、几个沙漠地的贝都因人37、一条中了镖枪的鲸鱼,等等。

保尔解释这些图片给全福听。这就是她的全部文学教育。

孩子们的教育由居尤担任,一个在镇公所办事的可怜虫,出名写一手好字,在他的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天气晴和的日子,全家一早就去皆佛司田庄。

院子在斜坡上,房子在正当中;往远里望,海像一个灰点子。

全福从篮子里取出一片一片冷肉,一家人就在靠近牛奶房的一间屋子用午饭。这是如今不在了的一所别墅的唯一残余的屋子。破烂的墙纸随风摆动。欧班太太回想当年,触目伤情,不由就低下了头;孩子们不敢再言语了。她说:“你们玩去吧!”他们就溜掉了。

保尔爬上仓房,捉小鸟,在池边打水漂,或者拿手杖敲大桶,像鼓一样响。

维尔吉妮喂兔子,跑过去采矢车菊,两条腿飞快,小绣花裤子露在外头。

秋季有一天黄昏,他们穿过草原回家。

上弦月照亮一部分天空,雾像纱一样,浮在杜克河弯弯曲曲的水面。牛躺在草地当中,安安静静,看着这四个人走过。来到第三个牧场,有些牛站起来,后来就在他们前面,聚成一个圈子。全福说:“别害怕!”她哼着一种悼歌似的调子,轻轻摩挲着顶近的一条牛的脊梁。它转过身子,别的牛也学它转过身子。可是穿过下一个草原,凭空起了一声惊人的牛叫。原来是一条公牛,给雾挡住了。它朝两个女人走过来。欧班太太拔脚就跑。“不!不!别那么快!”不过她们还是放快步子,因为背后的粗鼻息越来越近。牛蹄子如同铁锤一样敲打牧场的青草,它奔腾起来了!全福扭回身,抓起两把土,朝它的眼睛丢过去。它低下头,摇摆犄角,狂蹦乱跳,怪声吼叫。欧班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跑到草原尽头,又急又怕,寻思怎样越过高堰子。全福总在公牛前面朝后退,不住手地拿泥丢它的眼睛,同时喊着:“快呀!快呀!”

欧班太太推着维尔吉妮,紧跟着又推保尔,滑到沟底下,几次试着爬到坝上又跌了下去,后来总算鼓起勇气爬上去了。

公牛把全福逼到栅栏跟前,口沫溅着她的脸,再有一秒钟,就会顶穿她的肚子。她不迟不早,恰好从两根桩子当中钻出去;庞大的畜生,大吃一惊,站住了。

这事多年以来,成了主教桥的一种谈话资料。全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她连干下了什么英勇的事,也没有想到过。

维尔吉妮完全占住了她的心。因为自从这场惊恐以后,她就得了脑神经病,浦帕尔医生建议她到土镇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土镇洗海水浴的并不多。欧班太太四处打听,请教布赖,筹划一切,就像要出一趟远门一样38。

行李放在李耶巴尔的大车上,先一天走。第二天,他牵来两匹马,一匹有女鞍子,装着绒靠背;第二匹胯背上,放一件斗篷,卷成座椅式样。欧班太太骑在他后头。全福照管维尔吉妮,保尔跨上勒沙坡杜瓦先生的驴;驴是在小心照料的条件下借到的。

路坏极了,八公里路要走两小时。马陷在烂泥里头,一直陷到骹骨,拔出来要猛摇几下屁股,要不就是绊在车辙上,有时候又非跳不可。李耶巴尔的母马,走到一些地方,忽然停住不走。他耐着性子等它走;他说起沿路的地主,故事之外,还添上几句道德的感想。所以他们来到杜克乡镇中心,从围满旱金莲的窗户底下走过,他就耸肩膀道:“这儿有一位勒胡塞太太,不挑年轻人嫁,反而……”全福没有听见下文;马走快了,驴奔着;大家走进一条小路,栅栏门开开,出来两个小孩子,他们就在门口粪池前面下了牲口。

李耶巴尔的妈妈看见女东家,做出种种欢喜的表示。她开出来的午饭有牛里脊、大肠、灌肠、炒子鸡、起沫的苹果酒、蜜饯糕、酒醉李子,还一边说着礼貌话,太太身子像是更好了,小姐变得越发“俏”啦,保尔少爷格外“壮”啦,还提起他们过世的祖父母,因为李耶巴尔一家人在他们家做过好几代,所以全都认识。田庄像他们一样,显出古老的意味。虫蛀了房椽,烟熏黑了墙,玻璃窗蒙了一层尘土,灰灰的。一张栎木槅架,放着形形色色的器皿:罐子、碟子、锡盘子、捕狼的机器、剪羊毛的大剪子;一个老大的灌肠器把孩子们逗笑了。三所院子没有一棵树不靠根长着蘑菇或者枝丫中间长着一簇槲寄生的。风刮下好些槲寄生,又从半腰长起;累累的果实把枝子全压弯了。草铺的房顶,看上去像棕色的绒,厚薄不等,不怕最强烈的暴风。不过车房坍掉了。欧班太太说她会搁在心上的,接着就吩咐套牲口。

他们又走了半小时才到土镇。过艾考尔的时候,一小队人马下来;艾考尔是船的上空的一个悬崖。他们又走了三分钟,走到码头紧底,就进了大卫妈妈开的金羔客店的院子。

换空气和洗海水浴有效验,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自己不那么虚弱了。她没有游泳衣,穿着衬衫下水;女仆在一间供洗澡人用的海关小屋给她穿衣裳。

下午,他们骑驴,翻过黑石崖,到海格镇那边游玩。小路开头越上越高,两旁的地一个浅壑又一个浅壑,如同公园的草坪一样,接着就是一片高原,有牧场,有耕田,前后错落开了。路边的木莓丛里,冬青直挺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或远或近,枝子横在蓝空里,丫杈一片。

他们几乎总在一块小草地上休息,左边是豆镇,右边是勒阿弗尔,前面是大海。阳光照耀,海像镜子一样光滑,而且那样平静,简直听不见潺湲的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啾唧;晴空万里,又把这一切罩在底下。欧班太太坐着做针线活;维尔吉妮在旁边编灯芯草;全福采着香草的花朵;保尔嫌气闷,直要走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渡过杜克河,找寻贝壳。潮退的时候,留下一些海胆、石决明、水母;孩子们跑来跑去,要捉风带来的泡沫。波浪像在睡觉一样,沿着海滩,静静地落在沙上。海滩扩展开了,一望无际,只在陆地方面,沙丘为界,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赖大草原分开。他们从这里回去,就见土镇紧靠坡下,一步一步渐渐大了起来;参差不齐的房屋,像笑盈盈的花,七歪八倒开满一片。

天气太热,他们待在屋里不出去。耀眼的太阳,从帘子的隙缝,射进一道一道亮光。村子里没有任何声响。外边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四下里一片沉静,越发显得安宁。远处有船工的铁锤敲打船底,热风带来柏油气味。

主要的娱乐是看渔船回来。它们一过浮标,开始纡徐前进;帆降到桅杆的三分之二高;它们破浪前进,前帆鼓胀胀的,好像一个气球,一直滑到港口中心,锚突然抛了下去。接着船就靠码头停住。水手隔着搪板,往外扔活鱼;一排大车等着装鱼;有些戴布帽子的女人,冲到前头拿筐子,搂抱她们的丈夫。

有一天,这中间有一个女人,走到全福跟前。没多久,全福欢天喜地走进院子:她找到了一位姐姐。接着就见勒鲁的老婆纳丝塔席·巴乃特出现了,胸前吊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右手挽着一个,左边还有一个小水手,拳头顶住屁股,圆帽子扣住耳朵。

一刻钟过后,欧班太太就把她打发走了。

他们总在厨房附近或者散步期间遇见这一家人。丈夫并不露面。

全福对他们有了感情。她给他们买了一床被、几件衬衫、一只炉子;他们明明在揩她的油。欧班太太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也不喜欢那位外甥放肆,因为他你呀你呀地喊她的儿子;维尔吉妮又直咳嗽,季候不相宜了,她回到主教桥。

布赖先生指点她挑选中学校。康城的中学校据说最好。保尔到那边去了;他鼓起勇气告别:住到一个可有学伴的地方,他是满意的。

欧班太太容忍儿子远离,因为这是免不了的。维尔吉妮一天比一天不想念他。全福怀念他的吵闹,可是有一件事占住她的心:从圣诞节起,她天天带着小姑娘去学教理问答。

她先在门口跪一下,这才走进教堂,在两排椅子当中,打开欧班太太的凳子,坐下来,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满了唱经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经架一旁。后殿有一块花玻璃窗,画着圣灵和圣母,圣灵在圣母上面;另一块花玻璃窗,画的是圣婴耶稣,圣母跪在前面。圣体龛子背后,有圣米迦勒39降龙的木雕。

教士先讲一遍圣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见乐园、洪水、巴别塔、烧毁的城市、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她听到后来,眼花耳热,充满对天父的尊敬和对他的震怒的畏惧。过后她听见耶稣殉难,哭起来了。他疼小孩子,给众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性谦和,愿意降生在穷人中间一个牲口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书上说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种、收获、压榨器40,全在她的生活里头,通过上帝,神圣化了。她因为爱圣羔,也就越发爱羔羊,由于圣灵的缘故,也就越发爱鸽子41。

她不大想象得出圣灵的形体;因为它不仅是鸟,而且还是火,有时候又是气息。晚上在沼泽周围飞翔的或许就是它的亮光,云飘来飘去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哈气,钟抑扬动听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万分虔诚,享受着四壁的清凉和教堂的安静。

至于教义,她丝毫不懂,就连尝试了解的心思也没有。堂长在讲,孩子们在背,她最后睡着了,直到大家要走,木头鞋打着石板地响,这才忽然惊醒过来。

她就这样靠着听,学会了教理内容,因为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教育;从这时起,维尔吉妮做什么,她学什么,学她吃斋,和她一起忏悔。圣体瞻仰节那一天,她们合献了一张圣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忙坏了。她为了鞋、书、念珠、手套发急。她帮太太给维尔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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