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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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什么仇?”
“提到我的名字就让人联想到一个信守承诺不食言的人,这点我感到很自豪。我从不玩政治游戏,与工会协商从未遭遇困难,就连埃兰德首相①在位时也对我十分礼遇。我认为这是道义问题;我要为数万名员工的生计负责,我关心我的员工。奇怪的是,马丁的个性虽然和我南辕北辙,对待员工的态度却是一样。他也曾努力想把事情做好。只可惜我和马丁是家族中的异类。今天范耶尔公司陷入绝境的原因很多,但关键之一就是我那些亲人的短视近利与贪婪。如果你接受委托,我就会解释他们是如何破坏这家公司的。”
① 埃兰德(Tage Erlander,1901—1985),于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九年间担任瑞典首相,他在位期间,是瑞典社会福利制度发展最成功的时期,也是所谓“瑞典模式”开始受到国际瞩目的时刻。
“我也不骗你。”布隆维斯特说:“调查加上写这样一本书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既无动力也无精力。”
“我想我可以说服你。”
“恐怕很难。不过你说有两件事,写书是借口,那么真正目的呢?”
范耶尔再次费力地起身,拿起桌上海莉的照片,放到布隆维斯特面前。
“你写传记的时候,我要你用记者的观察力仔细检视家族成员,另外我也会让你有借口去刺探我们的家族史。我希望你能解开一个谜,这才是你的真正任务。”
“什么谜?”
“海莉是我哥哥理查德的孙女。我们共有五兄弟,生于一九○七年的理查德是老大,我生于一九二○年,是老幺。我实在不明白上帝怎能创造出这群孩子这么……”接下来几秒钟,范耶尔仿佛失去头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才重新下定决心继续说道:“我来跟你说说我哥哥理查德,就当做是我请你写的家族编年史的一段小实例吧。”
他又替自己倒了咖啡。
“一九二四年,十七岁的理查德是个反犹太人的民族主义狂热分子。他加入瑞典国家社会自由联盟,那是瑞典最早的纳粹团体之一。纳粹党人总会采用‘自由’一词,很不可思议吧?”
范耶尔取出另一本相簿,翻到他要找的那页。“这是理查德,旁边这个是兽医伯格沃·富鲁高,不久就成了所谓‘富鲁高运动’的领导人,那是三十年代初最大的纳粹运动。不过理查德没有跟随他。几年后,他加入瑞典法西斯战斗组织SFBO,认识了裴尔·英达尔①等等令国家蒙羞的人。”
① 裴尔·英达尔(Per Engdahl,1909—1994),瑞典极右派政治领袖,倡导法西斯主义并强力支持纳粹,他成立的政治团体是促使瑞典加入二次世界大战的主力。
他翻到另一页:理查德着军装。
“他不顾父亲反对入伍服役,在三十年代期间,参加过国内绝大多数的纳粹团体。只要是当时存在的变态阴谋组织,成员名单上一定有他。一九三三年,林霍尔姆运动开启,也就是说,国家社会劳工党①成立。你对瑞典的纳粹主义了解多少?”
① 瑞典纳粹法西斯主义政党,创办人即为林霍尔姆(Sven Olof Lindholm)。
“我对历史不熟,但看过一些书。”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一九四○年,芬兰爆发冬季战争。有许多林霍尔姆运动人士加入了芬兰志愿军,理查德也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在瑞典军中任职上尉。他在一九四○年二月被杀——就在与苏联签订和平协议前不久——因此成了纳粹运动的殉道之士,还有一个战斗团体以他的名字为名以兹纪念。即使到现在,还有少数笨蛋会在他忌日当天,聚集在斯德哥尔摩墓园悼念他。”
“我懂。”
“一九二六年,他十九岁,和一个名叫玛格丽塔的女人交往,她父亲在法伦敦书。他们是在某个政治活动场合认识的,发生关系后,一九二七年生下儿子戈弗里,同年两人结婚。三十年代前半期,我哥哥随军团驻扎在耶夫勒,便将妻儿送到赫德史塔这里来。闲暇时他四处旅行,为纳粹招兵买马。一九三六年他和我父亲大吵一架,致使我父亲宣布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在那之后,理查德只得自谋生路,他和家人搬到斯德哥尔摩,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他没有自己的钱吗?”
“他继承的公司股份被附加条件所限制,不能卖给家族以外的人。然而他们不仅家境困窘,理查德还有暴力倾向。他会殴打妻子、虐待儿子。戈弗里就在父亲的威吓凌虐下长大。理查德死的时候,他十三岁。我想那应该是他长这么大最快乐的一天。我父亲同情这对孤儿寡母,便将他们接到赫德史塔,在当地替玛格丽塔找了间公寓,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
“如果理查德象征家族的黑暗狂热面,戈弗里便是体现了怠惰面。他满十八岁时,我决定接手照顾他——他毕竟是我过世哥哥的儿子,你也别忘了戈弗里和我的年龄差距不大。我只大他七岁,但当时的我已经是公司董事,而且显然将会由我继承父亲的位子,而戈弗里却多少仍被视为外人。”
范耶尔略一沉吟。
“我父亲不太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孙子相处,所以就由我在公司为他安插工作。这是战后的事。他的确努力想做好分内的事,只是生性懒散。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万人迷,对女人很有一套,有时还会酗酒。我对他的感情很难形容……他并非一无是处,但却一点也不可靠,经常伤透我的心。经年累月下来,他变成了酒鬼,并在一九六五年去世——是意外溺毙。事情发生在海泽比岛另一头,他在那儿盖了间小屋,常常躲在那里喝酒。”
“这么说他是海莉与马丁的父亲啰?”布隆维斯特指着茶几上的相片问道。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故事确实引人好奇。
“没错。四十年代末,戈弗里遇见一个在战后来到瑞典的德国女子伊莎贝拉·柯尼。她长得很美——我是说她散发出一种亮丽光彩,很像葛丽泰,嘉宝或英格丽·褒曼。海莉很可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传更多一些,你也看到相片了,她才十四岁就是个美人胚。”
布隆维斯特和范耶尔都凝视着影中人。
“我还是继续说吧。伊莎贝拉生于一九二八年,现在还活着。大战爆发时她十一岁,你应该想象得到一个青少年在天天遭受空袭的柏林会有多苦,当她踏上瑞典土地时,肯定像是来到人间天堂。可惜的是她和戈弗里有许多相同的缺点;她很懒惰,一天到晚吃喝玩乐,经常在国内外旅行,毫无责任感。这当然会影响到孩子。马丁出生于一九四八年,海莉一九五○年。他们的童年一片混乱,母亲老是不见踪影,父亲又是十足的酒鬼。
“到了一九五八年我受够了,决定终止这个恶性循环。当时,戈弗里和伊莎贝拉住在赫德史塔——是我逼他们搬来的。马丁和海莉可以说是被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范耶尔瞄了一眼时钟。
“我的三十分钟时限快到了,不过故事也快说完了。可以宽限一下吗?”
“继续说吧。”布隆维斯特说。
“那么我就不啰嗦了。我没有孩子——这点和我的兄弟以及其他亲戚很不一样,他们似乎一心想让范耶尔家族开枝散叶。戈弗里和伊莎贝拉的确搬来了,但婚姻却触礁。不过短短一年,戈弗里就搬进他的小屋,独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因为天气太冷才又搬回来和伊莎贝拉同住。马丁和海莉由我照顾,我虽从未有过孩子,但在很多方面他们就像是我亲生的一样。
“马丁呢……老实说,他年轻时我曾一度担心他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个性软弱、内向、忧郁,但也有开朗热情的一面。青少年时期的他曾荒唐过,上大学后就自动改过自新了。他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如今仅存的范耶尔公司的总裁,我想他功不可没。”
“那海莉呢?”
“海莉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试图想给她安全感、为她建立自信,我们的互动非常密切。我把她当亲生女儿,后来她跟我比跟她父母更亲。你要知道,海莉是非常特殊的。她很内向——和她哥哥一样——才十几岁就热衷于宗教,这可是这个家族里绝无仅有。但是她显然天赋异禀,也绝顶聪明,而且道德感与骨气兼具。她十四五岁时,我便确信她将来注定要接掌范耶尔的事业,而不是她哥哥或其他那些围绕在我周遭、才能平庸的表兄弟与侄孙辈,否则至少也会扮演重要角色。”
“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我们要切入我之所以想雇用你的正题了。我要你找出是哪个家族成员谋杀了海莉,还花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企图把我逼疯。”
第五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打从老人开始独白到此刻,布隆维斯特首度感到讶异,不得不请他再说一遍以免自己听错了。剪报当中根本没有涉及任何谋杀事件。
“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事。海莉十六岁,刚上预备学校二年级。那天是星期六,后来成为我一生中最悲惨的一天。我实在回想太多次,恐怕都能说出当天每分钟发生的事——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之外。”
他大手一挥。“我许许多多亲戚就聚集在这屋里,为的是令人厌烦的年度聚餐。那是我祖父立下的传统,但往往每次都会变成讨厌的聚会。这项传统在八十年代末告一段落,因为马丁直接宣布所有业务相关话题都将定期开会讨论并投票表决。那是他作过最好的决定。”
“你刚才说海莉被谋害……”
“等等,先让我说完事情经过。我说了,那天是星期六,也是聚会日,赫德史塔运动俱乐部还安排儿童节游行活动。白天里,海莉和几个同学进城去看游行,下午两点刚过便回到海泽比岛。晚餐预定在五点开始,她应该要和家族其他年轻人一起参加。”
范耶尔说到这里,起身走向窗边,并示意布隆维斯特一块过来,然后指着外头说:
“两点十五分,海莉刚回家不久,那桥上发生一桩可怕的意外。出事的是一个叫古斯塔·阿朗松的人,他哥哥是海泽比岛上一块小自耕农地‘东园’的农夫。他上桥之后和一辆油罐车相撞,双方显然都开得太快,原本应该只是小擦撞却酿成大祸。油罐车司机大概是出于本能想闪车,不料撞上桥的护栏,整辆车翻覆,最后横切到桥面另一侧,拖车垂挂在桥的边缘。有一段护栏撞穿油槽,易燃的高温油料开始往外喷。这时候阿朗松被困在车内,痛得大喊。油罐车司机也受了伤,但好不容易从驾驶座爬出来。”
老人又坐回椅子上。
“这桩意外其实与海莉无关,却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当下现场乱成一团:桥两端的民众都赶来想要帮忙;由于火灾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因此警局发出紧急警报声。警员、救护车、救援小组、消防队、记者全都迅速地陆续抵达,还有许多旁观群众。当然了,他们全都聚集在大陆那端,至于在岛上这端,我们则尽力想把阿朗松拖出损毁的车,但实在非常困难。他根本动弹不得而且受了重伤。
“我们试着徒手把他拖出来,但行不通,只能用切或锯的方法,偏偏又不能冒险擦出任何火花。我们就站在一片油海当中,货车侧翻在旁,万一爆炸,我们全都死定了。要获得大陆方面的援助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货车横卡在桥面,要想爬过去无异于爬过一颗炸弹。”
布隆维斯特总觉得老人正在说一个经过细心演练的故事,特意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是个说故事高手,这点毫无疑问。但话说回来,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
“这桩意外的重点是桥面有二十四小时不能通行。直到星期日傍晚抽出最后一滴油之后,才能用吊车将油罐车吊起,桥也才开放通行。在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海泽比岛几乎可以说完全对外隔绝,若想到对岸大陆只能搭消防艇,那是专门载人从这头的游艇码头到教堂底下的旧码头去的。有好几个小时,消防艇都只供救难人员使用,直到星期六夜深之后才开始载运受困的岛民。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猜海莉在这岛上出事了。”布隆维斯特说:“而嫌疑人就是被困在这里的一些人。有点像是小岛密室悬案,对吧?”
范耶尔露出讽刺的微笑。“麦可,你可知道你说得多有道理!就连我都爱看多萝西·塞耶斯的推理小说。既定的事实包括:海莉在两点十分左右回到岛上;如果把小孩和未婚宾客算进来,一整天总共大约有四十个亲戚到达,再加上仆人和居民,这里或者农场共有六十四人。其中有些打算留下过夜的人都正在邻近农场或客房里整理行李。
“海莉原本住在马路对面的屋子里,但因为戈弗里和伊莎贝拉情绪都不稳定,那孩子的心情明显受到影响,学业成绩也退步,所以一九六四年她十四岁时,我便让她搬来和我同住。这么做很可能正中伊莎贝拉下怀,让她不必再尽母亲之责。这两年来,海莉都住在这里,所以那天她是回这里来。我们知道她在院子碰见哈洛德聊了几句——他是我另一个哥哥。后来她上楼到这个房间跟我打招呼,她说有话跟我讲,当时有几个亲戚跟我在一起,我脱不了身,但她似乎很心急,于是我答应她一忙完就到她房间去。她从那扇门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到她。约莫一分钟后,桥上便出车祸,接下来的骚动把我们那天的计划全打乱了。”
“她是怎么死的?”
“事情有点复杂,我得按顺序说。意外发生后,大伙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跑到现场去。我呢……我想我负起了指挥之责,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海莉也马上赶到桥边——有几个人看见她,但由于有爆炸的危险,所以我指示凡是没有参与救阿朗松的人都不许靠近。最后只剩下五个人,其中包括我和我哥哥哈洛德、我的一名工人马纽斯·尼尔森、一个锯木厂工人希斯汀·诺兰德——他家就在渔港旁,另外还有个名叫约克·阿朗松的人,年仅十六岁,本来应该打发他走,但他是卡在车里的古斯塔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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