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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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克朗(kronor),瑞典货币单位,一克朗约合人民币一元。
“我会熬过来的。”
“你会向温纳斯壮道歉吗?会跟他握手言和吗?”
“我想不会。”
“那么你还是会说他是个骗子啰?”《每日新闻》的记者说。
法院刚刚才判定布隆维斯特诽谤及毁损资本家汉斯一艾瑞克,温纳斯壮的名誉。审理已终结,他并不打算上诉。那么假如他在法院阶梯上重申自己的主张,会有何结果?布隆维斯特决定不去找出答案。
“我以为我有理由公布我手上的资料,但法院的判决否定了我的想法,我也必须接受司法有其依循的过程。我们编辑部的同仁将先讨论判决结果,再决定该怎么做。我言尽于此。”
“但你应该知道作为记者应该坚持不懈?”TV4的女记者问道。她面无表情,但布隆维斯特却似乎隐约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失望的否定。
现场记者除了《每日新闻》那个小伙子之外,全都是新闻界老将。对他们而言,他的回答实在不可思议。“我言尽于此。”他又说一遍,但是当其他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TV4的女记者却仍让他站在法院门口,然后在摄影机前继续提出她的问题。她对他的态度特别和善,而他的回答也清楚得足以满足此刻仍站在她身后的记者们。这篇报道将会成为头条,不过他提醒自己,这毕竟不是媒体界的年度大新闻。记者们一取得他们需要的东西,便各回各的编辑室去了。
他想走一走,但今天是个风势猛烈的十二月天,何况接受采访后他已经觉得冷了。走下法院阶梯时,他看见威廉·博格下了车,一定是记者采访时他就已经坐在那里。他们俩四目交接,接着博格微微一笑。
“光是看你手里拿着那张判决书,就值得来一趟。”
布隆维斯特一语不发。他和博格已经相识十五年,曾一起在某日报担任财经版的菜鸟记者。也许是磁场不合,从那时起便已奠定一辈子的敌意。在布隆维斯特看来,博格是个三流记者,也是个喜欢说无聊笑话并狂妄地批评资深前辈而惹人厌的家伙,而且他似乎特别不喜欢较年长的女记者。他们吵过一次架,后来又吵了几次,不久对彼此的敌视便转变成个人因素。
多年来他们经常遭遇对方,但真正为敌却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事。起因是布隆维斯特写了一本有关财经报道的书,并大量引用出自博格之手的谬误论述,让博格变成言词浮夸、对许多数据不明就里,却将濒临破产的网络公司吹捧上天的笨蛋。事后两人在索德一家酒吧巧遇,还差点为此动手。后来博格离开报界,进某家公司担任公关,薪水比以前高得多,但更糟的是,这家公司也在企业家温纳斯壮的影响范围内。
他们对视许久后,布隆维斯特才转身走开。专程开车过来,只为了坐在那里嘲笑他,这的确是博格的作风。
这时,四十号公交车在博格的车前煞住,布隆维斯特连忙跳上车逃离现场。他在和平之家广场下车后,一时间无所适从。判决书还握在手上。最后他走向警察局地下停车场人口旁的安娜咖啡馆。
他刚刚点好一杯拿铁咖啡和一块三明治,收音机便传出午间新闻报道。前两则是关于耶路撒冷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事件,以及政府组成委员会调查建筑业界是否有非法牟利的事情。第三则便是有关他的新闻。
今天上午,《千禧年》杂志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因严重诽谤企业家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被判处入狱服刑九十天。今年初,布隆维斯特写了一篇报道,引发各界对所谓迈诺斯事件的关注。文中指称温纳斯壮挪用政府预定投资波兰产业的基金进行武器买卖。此外,布隆维斯特也被判支付十五万瑞典克朗的损害赔偿。温纳斯壮的律师柏提·卡纳马克在声明中表示,他的当事人对判决结果十分满意。他还说,这起诽谤案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判决书共二十六页,将布隆维斯特严重诽谤商人温纳斯壮的十五条罪名成立的原因一一列出,换算下来他得为每条罪名付出一万克朗、服刑六天,另外还有诉讼费与他自己的律师费。他实在不敢去想这一大笔费用,但也不免想到情况原可能更惨,幸好有另外七项罪名被判无罪。
他读着判决书,胃里竟逐渐感到沉重不适,令他颇感惊讶。一开始打官司他就知道除非奇迹产生,否则他难逃被判刑的命运,因此早已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出奇镇定地经历两天庭讯,接下来十一天便等着法院郑重拟出此时握在他手中的判决书,内心没有丝毫起伏。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全身不对劲。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面包似乎在嘴里膨胀,让他几乎难以下咽,便将盘子推到一旁。
这是布隆维斯特第一次成为被告。相对而言,这样的判决只是小事,是轻量级罪行,毕竟不是持枪抢劫、谋杀或强奸;但就财务观点看来却很严重。《千禧年》既非媒体业界的佼佼者,也没有享用不尽的资源,连收支平衡都很难维持,不过这判决倒也没有导致重大灾难。问题是布隆维斯特《千禧年》的所有人之一,更蠢的是他还是撰稿人兼发行人。十五万克朗的损失赔偿他会自行负担,只是他的积蓄也将一扫而空,而诉讼费则由杂志社负责。只要编预算时多加小心,应该没有问题。
他考虑到也许应该卖掉公寓,但这想法令他心碎。想当初在经济蓬勃的八十年代末期,他坐拥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便开始到处寻找一个安定的窝。他一间间看,最后看中贝尔曼路的尽头一间六十五平方米的顶楼公寓。当时前任屋主正在装潢,却忽然获得国外某家网络公司提供的工作机会,便低价卖给了布隆维斯特。
他没有采用原本的设计图,而是自己完成后续工作。他花钱整修了浴室与厨房,但却没有铺拼花地板、立隔间墙、改装成两房公寓,而是将木质地板进行砂磨处理,粗糙墙面作了粉刷,并以伊曼纽尔·伯恩史东的两幅水彩画遮住最丑的补丁墙面。最后呈现的结果是一个开放式的起居空间,卧房区在书架背后,用餐区与客厅则邻接着吧台后侧的小厨房。这间公寓有两个屋顶窗和一个山墙窗,可以越过一大片屋顶眺望斯德哥尔摩最古老的旧城区和骑士湾水域,也能隐约瞥见斯鲁森水闸边的湖水与市政厅一隅。如今他再也负担不起这样的公寓,但他却极度渴望能保留住。
尽管如此,相比于在职场上遭受迎头痛击的事实,公寓不保的问题着实微不足道。这样的损伤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来弥补——如果弥补得来的话。
这关系到信任问题。在可见的未来,各家编辑对于发表由他署名的报道都会心存疑虑。虽然业界仍有许多朋友愿意相信他只是时运不济,遭遇特殊情况,但他可不能再犯一丁点错误。
其实最令他受伤的还是羞辱感。所有王牌都在他手上,但他还是输给一个穿阿玛尼西装的匪徒之辈,一个卑鄙的股市投机客,一个雅痞,连对方聘用的名律师在整个审判过程也都面带轻蔑笑容。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失控到如此地步?
一年半前的仲夏节①前夕,温纳斯壮案在一艘三十七英尺长的马拉-30游艇驾驶座中开启端倪时,确实显得大有希望。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只因为一位目前在郡议会担任公关工作的昔日报社同事想要讨好新女友,鲁莽地租了一艘“大龙虾”游艇,想在斯德哥尔摩群岛间作数日浪漫之旅。那位女友刚从赫斯塔哈玛来到斯德哥尔摩求学,对于出游的邀请先是客气推辞,后来因为男友答应让她姐姐和姐姐的男友同行便接受了。这三个赫斯塔哈玛人都没有航行经验,不幸的是,布隆维斯特的老同事也是热情胜于经验,于是就在出发前三天,他十万火急地打电话来,说服他加入成为第五名、也是唯一懂得航行的成员。
① 仲夏节(Midsummer),可说是瑞典最受欢迎的传统节庆之一,日期就在每年的夏至当天,也是瑞典国定假日。
布隆维斯特起初并未将此提议当回事,但他同事保证能让他在群岛间享受几天有美食与良伴的轻松日子,所以他就答应了。只可惜这些承诺不仅没有兑现,这趟出游更是一场出乎他意外的噩梦。他们从布兰多循佛鲁松海峡上行,沿途风景秀丽,但称不上令人惊艳。船行速度大约只有九节,那位新女友却立刻晕船,她姐姐也开始和男友吵架,没有人对学习航行知识流露丝毫兴趣。布隆维斯特很快便明显感受到自己被赋予驾驶之责,其他人只负责提供友善但基本上毫无用处的意见。因此在安索某处海湾度过第一晚之后,他便准备将船停进佛鲁松的码头,然后搭巴士回家,但终究耐不住他们一再哀求又留下来。
第二天中午由于时间够早,还有几个空位,他们便停靠在风景如画的阿鲁尔马岛的游客码头。他们一块准备了点午餐,正要开始吃时,布隆维斯特看见有艘黄色的马拉-30玻璃纤维游艇只靠着主帆滑行进入海湾,船一面优雅地前进,舵手则一面在码头上寻找停靠点。布隆维斯特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唯一剩下的空位就在他们的“大龙虾”和右侧一艘H型游艇之间,马拉-30船身狭窄,刚好塞得进来。他站上船尾挥动手臂指着空位,马拉-30上的人高举一手致谢后便驶向码头。布隆维斯特注意到那船上只有一人,他甚至懒得重新启动引擎,只听见锚链一阵卡嗒响,数秒后主帆下滑,船上那人则像只被烫伤的猫似的跳来跳去,一面将舵打直掌稳,一面在船头准备绳索。
布隆维斯特爬上游艇扶栏,伸出一手去接船绳。那人最后一次修正路线,非常缓慢地朝“大龙虾”船尾滑行而来。一直到他将船绳抛给布隆维斯特时,他们才认出彼此并露出喜悦的笑容。
“嗨,罗伯。怎么不开引擎?不怕把港里所有的船都刮花了?”
“嗨,麦可。我就觉得你有点面熟。这部烂引擎要是动得了,我也想开啊。两天前在罗德洛加附近就不动了。”
他们隔着扶栏与对方握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七十年代国王岛中学时期,布隆维斯特和罗伯·林柏曾经是好友,甚至是挚友。但就像许多学生时代的好友一样,各分东西后友情也逐渐变淡。过去二十年间,他们或许碰过六七次面,最后一次大约在七八年前。这回他二人都带着兴味端详彼此。林柏满头乱发、皮肤晒得黝黑,还留了两星期没刮的胡子。
布隆维斯特立刻感觉心情好转许多。当公关友人陪蠢女友到岛的另一头,围着杂货店前的仲夏柱①跳舞时,他则带着鲜鱼和烈酒躲在马拉-30的驾驶座上和老同学话家常。
① 仲夏柱(Midsurmmer pole),每年瑞典仲夏节庆典的传统之一,人们多半于前一年冬天砍下一根又高又直的圆木,待仲夏节来临前,钉上多根横杆,并于其上点缀树叶、花圈等装饰,竖立于村庄空旷处。庆典期间人们常会围在仲夏柱旁唱歌跳舞。
当天稍晚,他们决定不再与阿鲁尔马那些恶名昭彰的蚊子对抗,便转移到船舱,一杯接着一杯烈酒下肚后,他们开始揶揄起企业界的道德伦理。林柏中学毕业后就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接着进入银行业。布隆维斯特则毕业于斯德哥尔摩新闻学院,工作上投注不少心力揭发银行与商界的贪腐现象。接着他们开始探讨九十年代某些“黄金降落伞”协议①中,有哪些部分符合道德伦理,最后林柏不得不承认商业界确实有一两个不道德的混蛋。这时他忽然正色注视布隆维斯特。
① “黄金降落伞”协议(golden parachute agreement),即给予企业高阶主管的优厚补偿协议,以保障他们因企业易主或合并所造成的损失。
“你为什么不写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写的。”
“挖呀,挖呀,拜托。你对AIA计划了解多少?”
“那是九十年代的一种援助计划,目的是帮助前东欧集团国家振兴产业。几年前就结束了。我从来没仔细研究过。”
“AIA(产业辅导小组)的计划有政府作后盾,由瑞典十几家大公司派出代表负责执行。AIA在政府的担保下,与波兰及波罗的海诸国政府签订了许多计划协议。瑞典工会联盟也加入其中,保证东欧国家只要参考瑞典模式,劳工运动便会更加蓬勃发展。理论上,这项援助计划是以提供协助使其自立为原则,理应能为东欧政权提供经济重建的机会。然而实际上却是这些瑞典公司获得政府补助,成为东欧各国公司的共有人。那个该死的基督教民主党部长力挺AIA,让他们在波兰的克拉考设立一座造纸厂,为拉脱维亚的里加的某家金属工厂提供新设备,在爱沙尼亚的塔林建水泥厂等等。资金由AIA委员会分配,其成员包括来自银行与商界的重量级人物。”
“这么说那些是人民的税金啰?”
“大约有一半来自政府,另一半由银行与企业负责,但绝非无私的运作,银行与企业都打算从中赚取甜头,否则他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里头到底有多少钱?”
“等等,你先听我说。AIA接洽的主要都是有意打进东欧市场的瑞典大企业,例如艾波比股份有限公司①和斯堪雅建筑集团等重工业集团,也就是说不是什么投机公司。”
① 艾波比股份有限公司(ASEA Brown Boveri),是个跨国公司,专长于重电机、能源、自动化等领域。在全球一百多个国家设有分公司或办事处。总公司设于瑞士的苏黎世。
“你的意思是斯堪雅不做投机买卖?他们的总经理不就是因为放任手下炒股票损失了五亿,才被炒鱿鱼吗?还有他们在伦敦和奥斯陆狂炒房地产,你又怎么说?”
“当然,全世界每家公司都会有几个白痴,但你知道我的意思。至少那些公司确实在生产某些东西,称得上是瑞典产业的主力。”
“说了这么多,关温纳斯壮什么事?”
“温纳斯壮是这副牌中的鬼牌,意思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他毫无重工业背景,实在与这些计划八竿子也打不着,但他在股市大赚了一笔又投资一些可靠的公司,可以说是走后门进来的。”
当时布隆维斯特坐在船内,往杯里斟满赖默斯霍尔默白兰地之后向后一靠,试图回忆自己对温纳斯壮极有限的认识。他在诺兰出生长大,并于七十年代在当地开了一家投资公司,赚钱之后便搬到斯德哥尔摩,到了八十年代事业开始飞黄腾达,在伦敦与纽约设立办公室后,公司规模扩大成了温纳斯壮企业集团,并开始与倍意尔电子集团相提并论。他喜欢快速地买卖股票与期权,也藉此跻身于各大报的瑞典亿万富豪排行榜之列,不仅在海滨大道上有一栋市区住宅、在瓦姆多岛上有一栋豪华的避暑别墅,还拥有一艘从一位破产的前网球明星手上买来的二十五米游艇。不错,他是个精明鬼,但八十年代正是属于精明鬼和房地产投机商的时代,而温纳斯壮并无惊天动地之举,反而在同侪间始终保持低调。他不像传媒电讯大亨杨·史坦贝克①那般浮夸耀眼,也不像艾波比前总裁派西·巴纳维克一天到晚上八卦小报的版面。他告别房地产业,转而大举投资昔日东欧联盟②。当九十年代泡沫经济破灭、总经理一个接着一个被迫领取优厚的离职补偿金之际,温纳斯壮的公司却安然渡过难关。“瑞典的一则成功故事!”《金融时报》的标题写道。
① 杨·史坦贝克(Jan Stenbeck,1942—2002),将原本以钢铁、伐木为主的旧式家族事业,成功转变为瑞典知名电讯与传媒集团。行事作风大胆,喜欢在他自己开设的餐厅酒吧中举行疯狂派对。
② 东欧联盟(Eastern Bloc),华沙公约组织或经济互助委员会成员国的统称,二战时期东欧之外的同盟国成员(例如中国、古巴、越南、北韩等国)有时也会被包含在内。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事。”林柏说:“温纳斯壮找上AIA,说他想提供资金。他提出一项企划案,似乎对投资波兰很有兴趣,标的是建立一座制造食品包装的工厂。”
“你是说罐头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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