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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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的毒瘤可能是、过去是、将来也是种族隔离压迫,但二级感染(Secondary infection)已经影响到许多种族隔离的反对者,侵蚀了他们分辨善恶的能力。生活的悲剧之一,就是我们可能变成我们自己所憎恨的东西。我总觉得这场悲剧就是一个例证。

下文讲述的是1986年在德班海滨的“Why Not”和玛古酒吧外发生的非国大汽车炸弹事件。格莱塔·阿佩尔戈兰和罗伯特·麦克布莱德一起被捕。爆炸使3人丧生、69人受伤。格莱塔本是罗马天主教徒,后改信伊斯兰教,取名扎哈拉·纳克迪恩。我们在南非广播公司制作的纪录片中通过安吉·卡佩里阿妮丝的报道了解到事情的经过:

1986年冬。扎哈拉·纳克迪恩和罗伯特·麦克布莱德在远东兰德省的尼杰尔被押上车。他们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厚重的呢大衣把他们从前到后遮住,挡住了整个脸。他们就这样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汗水浸透了大衣。在德班的CR斯瓦特警察局,扎哈拉·纳克迪恩被审讯并受到折磨。在13层楼上,酷刑日复一日,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当他们辱骂她的时候,她就转动手中的念珠……默默祈祷。

纳克迪恩女士也因其在爆炸案中的角色而到委员会接受讯问。她在约翰内斯堡的一次听证会上,讲述了未经庭审便被监禁的人和囚犯在狱中受到的待遇。她首先讲述了她遭受的酷刑和单独监禁:

开始7天,他们的确没少折磨我,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合作……我为自己是MK [Umkhonto we Sizwe,非国大的武装派别“民族之矛”]的同志而骄傲,为自己参加了斗争、是个革命者并愿意承担后果而骄傲。他们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些东西,所以折磨了我7天。但最终把我打垮的,是他们威胁要到我姐姐住着的我的住所,把我4岁的外甥抓来,从13层楼上扔下去。

这时候我感到极端的虚弱,因为我觉得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冒险,把我自己交给这些人,任他们糟蹋,但是我不能把别人的身体交出去,于是这时候我答应与他们全面合作。此时,我已经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常常在7点半或8点早饭后,把我提出来审讯一整天,接着持续到夜里,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我始终都得站着,他们一群人对我谩骂尖叫,但我可以忍受,因为我可以默默祈祷,对他们的谩骂充耳不闻。

他们开始意识到我可以忍受这种谩骂,于是找来了一只塑料袋……一个人抓住我的双手,另一个则把塑料袋套到我的头上……然后,他们把口扎紧,使我不能呼吸,并持续了至少两分钟。塑料袋已经粘到我的眼睑、鼻孔和嘴巴上,我的整个身体开始抽搐,因为我真的无法呼吸……

折磨我的时候,他们总安排一个女的在场。他们问她是否要避开一会儿,因为他们要加重刑罚。这些日子我一直穿着同样的衣服,一条长裙,而且还有月经……血流得很多。他们让我躺在地上做各种运动,用手把身体支撑起来,即他们所谓的俯卧撑,然后减少手指数量,直到我只能用两个手指支撑身体。这时,我已经不行了,因为我太累了,浑身酸痛,我只能摔在地上,再撑起来,每摔下去一次,膝盖都磕得生疼。我倒下去时,他们就踢我、踩我……

接着,她被关了100多天的单独监禁:

真正让我难受的是那些老鼠……老鼠很大,像猫似的,囚室里有,走廊里更是从没少过。我坐在那儿吃东西,三只老鼠就会蹲在旁边看着我。我在院子里祈祷时,老鼠就在周围,我把它们轰走,但一会儿它们就又回来了……一天晚上,一只老鼠爬到了我的身上,我没有在意,直到它一直爬到我的脖子上。我像疯了一样,尖叫声响彻整个监狱……看守跑了过来……看到我蜷缩在角落里,啃着自己的T恤衫。我给惊吓到了这样的地步。

在彼得马里茨堡庭审时,她被女狱监当做危险的恐怖分子,并根据监狱规则,每天被迫两次脱得精光:

我不得不赤身裸体地站着。我曾说:不,我再也不给你脱裤子了。你尽管搜吧,你搜完了,我会很快脱下来的。

被判监禁后,在种族隔离下被划分成“有色人”的纳克迪恩女士,因为和其他囚犯发生冲突而受到黑人同志的指责。她被送进单人囚室关了7个月:

所以,我必须为自己是有色人付出代价。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自己属于少数人这一事实……即使我的同志也利用我不是真正的非洲人这一点。我很痛苦……我的父母一直教导我,祖鲁祖先对他们多么重要,因此还要被自己的同志折磨,令人痛心……

我简直不愿再提我必须具备怎样的心理状态才能活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写下来,但我说不出来。不过,我的确学到了点东西……即人不能单独活着……因为自己一个人是无法生存下来的……随着日子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沉入地狱……孤独的日子一个月一个月过去,我觉得上帝抛弃了我,整个世界抛弃了我,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处在整个宇宙中……

现在我已经出狱……7年,但还没有恢复,也永远不会恢复了。我知道,我不会……出来后的前两年,我尽量使自己正常,但我越努力,越感到不安。我必须承认自己受到了伤害,我的一部分灵魂被蛆吃掉了。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我永远找不回来了。

比尔·莫叶斯为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制作了题为“面对真相”(Facing the Truth)的有关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纪录片。其中也不乏相似的故事。他采访的人中有一位叫唐迪的索韦托妇女,在监禁期间也遭到折磨。她屡遭奸污。她说她能活下来,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取出来,放在了奸污发生的囚室的角落里。经过这样的分解之后,她就可以冷眼观瞧这些人蹂躏她的身体,他们想让她恨自己,也说她肯定会恨自己的。她一边想象着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在遭受侮辱,一边嘴里念叨着充满同情的话。她眼中噙满泪水,说自己还没有回到那房间去取回她的灵魂,它还待在她把它留下的那个角落里。

从1982年起,国家安全部队的秘密行动有所增加。例如,在“零零行动”(Operation Zero Zero)中,乔·马马塞拉引诱8名东兰德的年轻活跃分子,答应训练他们如何使用手榴弹以对付警察。8个人拿到的是做过手脚的手榴弹,一拉引信,便被炸成了碎片。一个叫玛姬·斯克萨娜的姑娘,自己也是参加斗争的活跃分子,好心把马马塞拉介绍给了这群年轻人。结果,她被怀疑是“出卖者”,是奸细,遭到一群人的攻击,并成为所谓“项链”—把轮胎套在脖子上、灌满汽油点燃—这种残忍杀人手段的最早受害者之一。这种没有心肝的杀人手段被媒体广泛宣传为黑人对黑人的暴力行为,并为国民党的宣传机器大肆利用。

玛姬的家人因为自己的亲人是奸细,不得不在耻辱中生活,并长期遭到排斥和诋毁。在委员会的工作中,令人欣慰的时刻之一,就是通过大赦进程,真相终于大白,弄清了8个人的死是由于国家的“肮脏伎俩”,玛姬不是奸细。玛姬的家人恢复了名誉,重新为社会接纳,这真是社会和解的一个壮举。她不可能复生,但人们将充满敬意地缅怀她,而不是认为她死得不干不净。

由于种族隔离本质上是邪恶和不道德的,因此它也必须使用同样邪恶和不道德的手段加以维持。1988年6月12日,即索韦托暴动12周年纪念前夕,马梅洛地公民协会秘书长斯丹察·伯帕佩被拘留三天之后死在狱中。当时的警察署长阿德里安·弗洛克宣布斯丹察·伯帕佩在被从约翰内斯堡押往南边的法尔时逃跑了。难以置信的是,戴着手铐的伯帕佩显然是找到了钥匙,打开手铐,逃过了三个忙着换轮胎的警察,跑到了也许是莱索托。谁都知道警察动辄开枪,而这三个警察竟无一人对他开枪,这怎么可能呢?弗洛克先生公然说谎,并误导公众。结果,伯帕佩的家人在与南非北部相邻的“前线国家”的流亡者中,徒劳地寻找着亲人。在委员会的听证会上,他的母亲几次泣不成声,说她只要“那些和他一起的警察到这里来,告诉她尸骨在哪里”。

一个内阁部长和警察署长可以大言不惭地伙同其部下,大肆掩盖事实,迷惑公众。从后续的大赦申请中,我们得知斯丹察·伯帕佩受电刑后死去。警察害怕在这样一个敏感的纪念日前在一触即发的民众中引起不测,于是撒了谎,并在混淆视听时得到内阁部长和警察署长的支持和怂恿。他们将尸体秘密运到当时的东特兰斯法尔,扔进了鳄鱼四伏的河里。如果没有大赦进程,这一切将永远掩藏在种族隔离隐藏其秘密的阴暗角落里。伯帕佩一家知道了自己亲人的尸骨所在,至少心中可以有个了断。

在东伦敦进行的首次受害者听证会上,最后一个上台的证人是辛括瓦纳·马尔加斯先生。他现在不得不坐在轮椅里,但正当年时,他作为非国大的一员,在政治上非常活跃,因而也不可避免地为法律所不容,被警察骚扰。他照例受到折磨,并在关押黑人政治犯的罗本岛服刑。这一切使他在一次中风后半身不遂,说话困难。他告诉我们他受到酷刑折磨。于是伯莱恩博士请他讲述一下他遭受的酷刑。我当时觉得自己这一天表现得还不错:尽管聆听着一个个揪心的故事时,我几乎泪水盈眶,但我还没有泣不成声,而这已经是那天最后一个证人了。伯莱恩博士终于让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感情。马尔加斯先生讲述了施加在他身上的一些酷刑手段。他讲到了一种后来我们又多次听到的刑罚—所谓的“直升飞机”—警察将犯人双手反铐在背后,双踝捆在一起,然后将人倒吊旋转。

马尔加斯先生费力地讲述着。是他不忍再回忆起这一切,还是他的舌头无法讲清他对我们的诉说,我不得而知。(他在我们向曼德拉总统提交《报告》之前就去世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干脆用正常的那只手掩住自己的脸,痛哭起来。我已经听得太多了,已经无法再承受下去。我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伏在桌上,用双手掩住了脸。后来我对别人说,我这个人爱笑,也爱哭,恐怕并不是领导委员会的合适人选,因为我知道我很脆弱。

好在那是我在委员会期间最后一次当众哭泣。我向上帝祈祷,不要让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因为媒体的注意力会一下被吸引到我身上,而忽略了他们本该关注的证人。我有几次几乎泣不成声,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正是这类证词让我意识到我们会堕落到何等地步,我们每个人都有邪恶的超凡能力。我已经讲过,这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没有什么可自命清高或指责他人的。我们已经给了上帝足够的证据,让他可以像大洪水前一样扫净一切,重新开始。应该注意的是,具有这些行径的人实际都是普通人。他们既不头上长角,也没在屁股上拖着条尾巴。他们和你我没什么两样。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讲到过“邪恶的平庸表象”—卷入邪恶的人外表当然不一定丑恶。无论其居心如何,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正常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委员会得到的证词反映出的阴暗的一面。证词同时也揭示了令人骄傲的另一面。有时上帝在巡视自己的杰作时,可能也会洋洋得意的。据载,上帝在完成了创造世界的工作后,宣布他的所见不仅像他每完成一件工作后所说的那样好,而且是很好。我们仿佛能看到上帝为他创造的生命的美和善,而搓着双手兴奋不已。上帝在《约伯记》中对撒旦讲话时就断言他的创造之善美。当时撒旦还没有堕落成处处与上帝作对的邪恶源泉。在这个故事中,撒旦仍是上帝天庭中的一员,尽管他已经明显地在变成一个上帝的仆人的资格检验官,就如同当今法庭上检察官总是揭出证人的痛处,削弱其证词的分量一样。上帝骄傲地指着约伯问撒旦,他是否已经考虑过上帝的仆人约伯。实际上,上帝是在炫耀,他实际上是在问撒旦:“你不觉得他很了不起吗?”不管怎么说,是上帝为他消灾免祸,让他飞黄腾达的。让上帝如此娇宠的人,本没有什么自身的长处。上帝是把自己的名誉押到了约伯身上,而约伯不得不忍受种种苦难,因为撒旦希望约伯为自己承受的无名之苦而谴责上帝。

上帝一定看到过他创造的人类高贵、热诚和慷慨的时刻。当他看到那些不畏暴君的人、那些为信仰而死的人所表现出的正气和勇气,当他看到圣方济各、特蕾莎修女[4]、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时,上帝一定说过:“不,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他们没有辜负我对他们的信任。”上帝会又一次得意地搓着手说,他的所见不仅仅好,而且是很好。

在东开普进行的听证会上,也有一个故事表现出人类精神的崇高。解放运动之一的泛非大会通过其武装力量阿扎尼亚人民解放军,决定加强武装斗争,宣布1993年为“大风暴之年”,尽管当时种族隔离政府和反对派的谈判已经开始。首先袭击的目标是1992年11月在威廉王镇高尔夫俱乐部举行的品酒会。4人死亡,蓓丝·萨维芝女士是重伤员之一。她接受了开胸手术,在特护病房住了整整7个月。出院时,她仍然生活不能自理,靠她的子女为她洗浴、穿衣和喂食,为她料理我们连想都不愿想的事情。这对她是很大的不幸。她的双亲对此特别想不通,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教育孩子要尊重他人,无论其种族或地位如何。在当时的南非,这样做的确勇气可嘉。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反对种族隔离及其疯狂政策的家庭长大的孩子,反而成为他们竭力相助的人的袭击目标。他们不能接受没有特定目标的袭击,即任何白人都是目标,因为在高尔夫俱乐部举行的聚会上,任何人都无法区分谁支持谁、谁反对谁。

蓓丝·萨维芝认为她的父亲是伤心而死。她告诉我们,即使到了1996年听证开始时,她仍然不能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各种警报警灯都会启动,因为她身上仍存留着弹片。她讲述的这场经历给她带来的影响,颇为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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