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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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为害,我不伤人,

我娶的人儿我爱得真。”

雷夫说,“整天陪着亨利,你的内心得很坚强才行。”

“你的内心就很坚强,雷夫。”

他可以给他一些建议。选自《亨利之书》。亨利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赞美之声,说他性情随和,一表人才,于是他渐渐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所有人都希望他开心。因此在他看来,任何痛苦,任何延误、挫折或霉运都有违常理,都不可思议。凡是他认为无聊或令人不快的活动,他都会尽力把它变成一种娱乐,而一旦找不到丝毫乐趣,他就会回避;这对他来说既合理又自然。他手下有那些委员来代他绞尽脑汁,而如果他发脾气,就可能是他们的错;他们不该阻挠或惹恼他。他不希望别人说,“不,但是……”他希望别人说,“是的,而且……”他不喜欢悲观怀疑的人,他们懒得多言,只是在文件的页边上草草算出他的宏伟计划所需的费用。所以要默默地心算,不要让人看见。别指望他始终如一。亨利以能够理解自己的委员、能理解他们的秘密看法和希望而自豪,但是他决意不让委员们理解他。只要不是——或者似乎不是——源于他自己的计划,他都表示怀疑。你可以跟他争论,但必须注意方式和时机。最好对什么都表示赞同,除非是最为重要的观点,要表现出自己需要指点和教诲的样子,而不要从一开始就坚持己见,让他觉得你自以为懂得比他多。争论时言语要委婉,要给他留余地:不要咄咄逼人,将他挤到墙角。要记住他的情绪取决于其他人,所以想一想在你上次见过他之后,最近是谁跟他在一起。要记住他不仅希望听到你说他有权力,还希望听到你说他很正确。他从不犯错。只是有人打着他的幌子犯错或者用错误信息蒙蔽他。亨利希望听到别人说他表现很好,不管是在上帝面前还是在人面前。“克伦威尔,”他说,“你知道我们该试一试什么吗?克伦威尔,这样肯定会为我争光吧,如果我……?克伦威尔,这样肯定会让我的敌人惊慌失措吧,如果我……?”而这些都是你上周向他提出的建议。没关系。你不要功劳。你只要行动。

但是不需要这些谆谆教导。雷夫有生以来一直在为此而受训。他身材矮小,没有运动天赋,以前从来都无法练习马上长矛比武或其他竞技,偶然起一阵小风都会把他从马鞍上吹下来。但是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他知道如何观察。他知道如何倾听。他知道如何递送密信,有时候,信的内容太过机密,以至于上面没有任何内容;有时候,一条消息太过实在,其含意似乎被清晰地印在泥地上,而它的形式却弱不禁风,仿佛是由天使来传递。雷夫了解自己的主人;亨利是他的主人。但克伦威尔是他的父亲和朋友。

你可以跟国王一起开心玩乐,你可以跟他一起讲笑话。但是正如托马斯·莫尔过去常说,这就像是与一头被驯服的狮子一起玩耍。你搅乱它的鬃毛,拉扯它的耳朵,可你心里一直在想,那些爪子,那些爪子,那些爪子。

在亨利的新教会里,大斋节像教皇统治时期一样阴冷难熬。痛苦、没有肉食的日子使人们的脾气变得烦躁。亨利谈起简时,眨了眨眼睛,泪水就涌上眼眶。“她那双小手,克伦。那双小手啊,像孩子的一样。她毫无心机。而且从不说话。就算她说话时,我也得低下头去才能听清。而停顿时,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那一点点绣品,那几小片丝绸,那绣有翠鸟的袖子,肯定是从某位仰慕者送给她的布上裁下来的,某个爱上了她的可怜小子……不过她从未接受过他。她的小袖子,她的小珍珠项链……她一无所有……她一无所求……”一滴泪珠终于从亨利的眼里流出来,滑过他的脸颊,消失在他那灰黄交杂的胡须中。

注意他谈论简时的语气:那么谦卑,那么腼腆。就连克兰默大主教肯定也能区别这副形象,与现任王后截然相反的可怜形象。新世界的所有财富都不会满足她的胃口;而一个微笑就会让简心存感激。

我要给简写一封信,亨利说。我要送她一个钱包,因为她离开王后的寝宫后,自己会需要钱。

纸和笔都送到他的手边。他坐下来,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写信。国王的字写得工工整整,这种字体是他小时候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他一直没能提高速度;他越想写快,字母就越像要往回走似的。他不禁同情他:“陛下,您愿意口述,让我来帮您写吗?”

这不会是他第一次帮亨利写情书。越过他们的君王低垂的脑袋,克兰默满是责备地抬起眼睛,与他的目光相遇。

“看看吧,”亨利说。他没有把它递给克兰默。“她会明白我需要她,对吗?”

他读了起来,尽量设身处地地从一位未婚姑娘的角度去阅读。他抬起头。“表达得非常婉转,陛下。而她非常单纯。”

亨利把信接回去,又增加了一些感情强烈的词句。

现在是三月底。西摩小姐惶恐不安地要求见一见秘书官先生;尼古拉斯·卡鲁爵士安排了见面,不过尼古拉斯爵士自己并不在场,他还没有准备好参与谈话。她守寡的姐姐陪着她。贝丝探究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明亮的双眸。

“我的难处就在于,”简说。她直盯着他;他想,也许她要说的就是如此:我的难处就在于。

她说,“你无法……国王大人,国王陛下,你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他是谁,即使他要求你忘记。他越是口里说,‘简,我是你谦卑的追求者,’你就知道他越是不谦卑。而且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万一他不讲话了而我得开口,那可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如坐针毡,而且那些针都是针尖朝上。我不停地想,我会习惯的,下次就会好一些,可只要他一进来,口里叫着,‘简,简……’我马上就像一只被开水烫了的猫。不过,你有没有见过被开水烫了的猫,秘书官大人?我没有。不过我想,既然才这么短的时间我就那么怕他——”

“他希望人们怕他。”这是一句大实话。但是简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挣扎,没有听见他的话。

“——如果我现在就怕他,那与他朝夕相对会是什么情形?”她停住话头。“哦。我想你知道。你多数日子都见到他,秘书官大人。不过。我想还是不一样。”

“对,不一样,”他说。

他看到贝丝同情地抬眼望着妹妹。“但是克伦威尔大人,”贝丝说,“不可能总是谈什么议会法案、给大使的信、财政收入、威尔士、僧侣、海盗、叛国行径、《圣经》、宣誓、信任、监护、租赁、羊毛价格以及我们是否该为死者祈祷,等等。有时肯定还有别的话题吧。”

她对他的情况的总结让他深感触动。她仿佛理解了他的生活。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握住她的手请她嫁给他;尽管他们并没有上过床,她似乎很善于提纲挈领,对此他的大多数职员都会自愧不如。

“嗯?”简说。“有吗?别的话题?”

他无法思考。他双手挤压着自己那顶软帽。“马,”他说。“亨利想了解一些工艺或手艺之类的情况,一些简单的事情。我年轻时学过钉马蹄铁,他想了解一下,钉马蹄铁的正确方法,这样他就能用一些不为人知的知识让自己的铁匠目瞪口呆。还有大主教,也是一个碰到什么马都会骑一骑的人,他胆子较小,但马很喜欢他,他年轻的时候学过如何驾驭它们。当国王厌倦了上帝和人的时候,我们就跟他谈论这些事情。”

“还有呢?”贝丝说。“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有时候也谈狗。猎狗,它们的品种和优点。堡垒。修建堡垒。大炮。及其射程。大炮铸造厂。亲爱的上帝。”他把手插进头发里。“我们有时也说,哪天我们要一起出去,骑马去肯特郡,去林地,去看看那里的铁器制造厂,研究一下他们的具体操作方式,并向他们建议一些铸造大炮的新方法。可我们从未实施。我们总是事务缠身。”

他感到伤心至极。犹如突然失去亲人一般。与此同时,他还觉得,如果有人在房间里放一张羽毛褥垫床(这不可能),他会把贝丝按在上面,与她尽情地销魂一场。

“哦,就这样了,”简用听天由命的语气说。“我不可能造一门大炮来救自己的命。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秘书官大人。您最好回威尔士去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

第二天,简收到了国王的情书,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包。这一幕是在有人目睹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个钱包我必须还回去,”简说。(不过是在用她的小手掂量、抚摸了之后才这样说。)“我必须请求国王,如果他想送钱给我,那就等到我缔结一桩体面的婚姻时再送吧。”

至于国王的信,她说最好不要拆开。因为她很了解他的心,他那殷勤而火热的心。就她自己而言,她唯一拥有的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荣誉,是她的处女膜。所以——不行,真的——她最好不要拆开封印。

接着,在把它还给信使之前,她双手捧着它:在封印上印下自己纯洁的一吻。

“她吻了它!”汤姆·西摩叫道。“这是着什么魔了?先是他的封印。接下来,”他窃笑着,“该是他的权杖了!”

兴奋之下,他打掉了他哥哥爱德华的帽子。这个玩笑他开了二十年或者更久,爱德华却从来不觉得好笑。但唯独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

国王收到简退回来的信时,仔细听取了信使的汇报,然后喜上眉梢。“看来我不该把它送出去。克伦威尔跟我提到过她的天真和美德,看来完全情有可原。从现在起,我不会做任何有损她荣誉的事情。事实上,我会只在她家人在场时才跟她讲话。”

如果爱德华·西摩的妻子能来到宫里,他们就可以举办一次家庭聚会,国王就可以与他们共进晚餐,而丝毫不会冒犯简的端庄。也许爱德华应该在宫里有一套房间?他提醒亨利道,我在格林威治的那些房间跟您的直接相连:如果我搬出来,让西摩一家住进去,怎么样?亨利朝他笑了。

自狼厅之行后,他就一直在密切研究西摩兄弟。他将不得不与他们合作;亨利的女人总是拖家带口,他不是在森林里找到的藏在树叶下的新娘。爱德华庄重严肃,但是他愿意向你敞开心扉。汤姆待人亲切,在他看来是这样;亲切而滑头,表面上友好温和,脑袋瓜却一直转个不停。但那也许不是最聪明的脑袋瓜。汤姆·西摩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他想,而爱德华我能把握得住。他在未雨绸缪,考虑国王表明自己愿望的时刻。格利高里和皇帝的大使两个人已经指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他能将与结发妻子度过的二十年宣告无效,”查普伊斯曾对他说,“那么,我敢肯定你有能力找到一些让他摆脱小妾的理由。除了那些雇来为他捧场的人之外,原本从来就没有人认为这桩婚姻有效。”

不过,他琢磨着大使的“没有人”一说。也许皇帝的宫里的确没有:但英格兰全国上下的人都已经宣誓拥护这桩婚姻。他对他的外甥理查德说,要通过法律的手段来废除它,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哪怕是国王这样要求。我们稍稍等一段时间吧,不要找任何人,而让他们找上门来。

他要求列一份清单,使博林家族1524年以来得到的各种钱物都一目了然。“我手头最好有这样一份东西,以备国王需要。”

他并不是要拿走任何东西。而是恰恰相反,要增加他们的财产。增添他们的荣誉。附和他们的笑话。

不过你得当心自己笑话的对象。国王的弄臣塞克斯顿曾经开安妮的玩笑,说她是个下流婆子。他以为自己可以放肆,但亨利气冲冲地穿过大厅,给他一顿猛揍,揪住他的脑袋往墙上撞,然后把他逐出了宫廷。据说尼古拉斯·卡鲁出于怜悯而收留了他。

安东尼为塞克斯顿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作为一名弄臣,他不愿意听到同行的落魄;尤其是因为他错只错在有先见之明,安东尼说。哦,他说,你也在听厨房里的风言风语。但弄臣说,“亨利把真相和塞克斯顿一起赶了出去。可如今,真相总是能从闩着的门底下以及烟囱里爬进来。他总有一天会让步,并邀请它站到炉边。”

威廉·费兹威廉来到案卷司长官邸,与他一起坐下来。“嗯,王后近来如何,克伦?你们还是好朋友吗,尽管你也与西摩一家共进晚餐?”

他笑而不答。

费兹威廉跳了起来,一把将门拉开,看是否有人藏在外面,然后重新坐下,接着讲下去。“回头想想吧。他对博林的追求,以及与她的婚姻。在成年人的眼里,国王是什么形象呢?就像一个只顾自己开心的人。也就是说,像个孩子。那样充满激情,对一个女人那样百依百顺,而说到底,她与其他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有人说这不像男人。”

“是吗?嗯,我太吃惊了。我们不能让人说亨利不是男人。”

“一个男人”——费兹威廉强调着这个词——“一个男人应该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亨利表现出很强的意志力,但缺乏智慧。这会害了他。她会害了他。这种伤害会继续。”

看来他不会叫她安娜·博林娜、安娜小姐或小妾。所以,既然她会害了国王,对一位爱国的英格兰人来说,将她废黜也就合情合理吧?这种可能性呈现在两人面前,已经提及,但依然有待探讨。当然,反对现任王后及其继承人是叛国罪;在这方面唯有国王例外,因为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好恶。他提醒了费兹威廉这一点:接着又补充道,即使亨利反对她,你也不要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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