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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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了动,不情不愿,动作很慢。她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汉斯来这儿了。他一直在等你。他很生气。他说时间就是金钱。”

“我会补偿他的。”

汉斯是从加冕典礼的准备工作中抽出时间的。他正在慈爱教堂街上建造一座栩栩如生的帕纳萨斯山峰模型,今天他得将缪斯九女神安置完工,所以他不喜欢克伦威尔让他等得太久。他在隔壁房间里弄得噼啪直响。似乎在搬动家具。

他们把弗里斯带到位于克罗伊登的大主教府,好接受克兰默的讯问。新任大主教本来可以在朗伯斯宫见他;可是到克罗伊登的路更远,而且要穿过树林。在树林的深处,他们对他说,如果你趁我们不备偷偷溜走,那就算我们今天倒霉。因为你瞧,旺兹沃思那边的树林太茂密了。你可以在那儿藏一支军队。我们可能要在那儿搜上两天,或者更长时间——而如果你朝东边走,去肯特和河边,那么,没等我们跑到那一边,你早就没影了。

可弗里斯知道自己的路;他在走向死亡。他们站在路上,吹着口哨,谈论着天气。有人对着一棵树悠闲地小便。有人在树丛中追赶一只逃跑的松鸡。但是,当他们转身回来时,弗里斯还平静地等在那里,等待着继续自己的旅程。

四天。由城里的同业公会装备的五十艘船排成一列;从城里到布莱克沃花了两个小时,船的帆缆上挂着铃铛和旗帜;正如他所祈祷的那样,上帝唤来了一阵凉爽的轻风。调转船头,停泊在通往格林威治宫的台阶上,恭迎新王后上她自己的船——那是凯瑟琳以前的船,换了标志,有二十四只船桨:接着是她的女侍、卫兵、国王宫内的各种装饰品、所有发誓会破坏这一事件的狂妄自大的贵族。小船上装满了乐师;三百艘船漂浮在水面上,大小旗帜随风飘扬,乐声从一边河岸传到另一边河岸,两岸都站满了伦敦市民。船只顺流而下,领头的是一条喷火的水龙,不断地有兴奋的人燃放烟花。出海的船只也鸣炮致意。

他们到达伦敦塔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泰晤士仿佛一片金光。安妮上岸时,亨利已经等在那里迎接她。他不拘礼节地吻了她,把她的长裙束向背后贴紧两边,向英格兰展示她的肚子。

接着,亨利开始封爵:多是霍华德家和博林家的人,还有他们的朋友和追随者们。安妮在休息。

诺福克舅舅错过了这个场面。亨利已经派他去拜访弗朗西斯国王,以重新确认我们两国之间最友好的关系。他是纹章院院长,本该主持加冕典礼,但是另一位霍华德上来代行其职,再说,还有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在操办一切,包括天气。

他已经与李尔勋爵亚瑟商量过,亚瑟将主持加冕宴会:亚瑟·金雀花,前一个时代留下来的一位温文尔雅的后代。事情结束后,他将马上奔赴加来,接替伯纳斯勋爵的总督职务,而他,克伦威尔,必须在他离开之前向他作些交代。李尔长着一张金雀花家族的瘦长脸,身材很高,很像他父亲爱德华国王,他父亲无疑有许多私生子,但只有这一位年长者才这么出色,他正弯下嘎吱作响的膝盖,向博林的女儿行礼。他的妻子奥娜,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二十岁,小巧柔弱,是一位小娇妻。她穿着茶色的丝绸,戴着饰有金质心形的珊瑚手镯,脸上是一副近乎懊恼的戒备而不满的神情。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我猜你就是克伦威尔?”如果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话,你就会请他到外面去,并找人帮你拿好外套。

第二天:把安妮带到威斯敏斯特。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从城垛里注视着淡淡的云在柏蒙西河岸的上空渐渐消散,那清净如水的清晨的凉意被持续的、金色的暖意所取代。

走在她的队伍最前面的是法国大使的随从。然后是穿着红色法袍的法官们,穿着蓝紫色古式服装的巴斯骑士,接着是主教们,大法官奥德利及其随从,穿红色天鹅绒的大贵族。安妮坐在一辆挂着银铃的白色小轿子上,由十六位骑士抬着,每走一步,每一次呼吸,银铃都叮铃作响,王后一袭白衣,她的身体在奇异的皮肤下微微发亮,脸上泛着得体的庄重的微笑,头发在一圈宝石下披了下来。在她的后面,是骑着小马,穿着白色天鹅绒的侍女们;老年贵妇们坐在自己的四轮礼车里,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

沿途的每一个路口,都有壮观的游行和栩栩如生的雕像,对她的美德的吟诵和来自市政府金库的金质礼物,她的白猎鹰纹章加上了冠冕并环绕着玫瑰,在健壮的十六骑士的脚下,鲜花被踩成了花泥,于是香气像烟雾一般升了起来。沿途挂满了壁毯和旗帜,根据他的命令,马蹄下的地面被铺上了沙砾以防打滑,为了避免骚乱和拥挤,人群被限制在栏杆后面;全伦敦可以召集起来的执法人员都在人群之中,因为他已经决心,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有人想起这一幕并讲给那些不在场的人听,绝对不能让他们说,哦,安妮王后的加冕仪式,我就是那一天被人偷了。芬丘奇街,利德贺街,奇普街,保罗墓地,舰队街,律师协会,威斯敏斯特大厅。太多的喷泉里流的是酒,以至于很难找到一个流水的喷泉。而俯瞰着他们的,是另外一些伦敦人,那些生活在半空中的怪物,那些没有被计算过的人口,包括石头男人、石头女人以及石头畜生,还有那些非人非兽的东西,长着獠牙的兔子和飞翔的野兔,四脚的鸟类和带翅膀的蛇,鼓着眼睛长着鸭嘴的小鬼,围着树叶或长着山羊头或公羊头的男人们;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有长着一身卷毛和皮翅膀的,有长毛耳朵和分趾蹄的,有长了角在吼叫的,有长羽毛的,有带鳞片的,有的在大笑,有的在歌唱,有的拉下嘴唇露出牙齿;狮子和修士,驴子和鹅,魔鬼把孩子们塞进自己的肚子里,除了那无助的摆动着的小脚,已经全都被吃掉;有石灰石的或铅制的,有金属的或大理石的,在人们头上尖叫嘲笑,从扶壁、墙上和屋顶大声叫嚷、做鬼脸、干呕。

那天晚上,经国王的准许,他回到奥斯丁弗莱。他拜访了他的邻居查普伊斯,查普伊斯避开了这一天的活动,他关上门窗,塞紧耳朵,不听那喧闹的号角和典礼的礼炮声。他带了一支看上去有点滑稽的小队伍,由瑟斯顿领头,给大使送来了蜜饯以消解他的闷气,还有萨福克公爵送给他的一些上好的意大利葡萄酒。

查普伊斯迎接他时,毫无笑容。“嗯,红衣主教没做成的事情你做成了,亨利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的主人能公正地看待这些事情,我对他说,从亨利的角度来看,他没有在多年前起用克伦威尔真是遗憾。否则,他的事情会进展得更顺利的。”他刚想说,我这一切都是红衣主教教的,可查普伊斯却抢过话头。“红衣主教如果来到一扇关闭的门前,他会好言称赞——哦,漂亮而听话的门啊!然后,他会试图哄着它打开。而你也是一样,也是一样。”他给自己倒了一些公爵送的酒。“但不得已的时候,你会干脆一脚踢开。”

这酒是布兰顿所喜欢的那种陈年、名贵的酒,查普伊斯很欣赏地品味着,一边说,我真是不明白,这个愚昧的国家里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克兰默现在是教皇吗?要么亨利是教皇?也许你是教皇?我那些今天在人群中的手下说,他们很少听到有人向情妇欢呼,倒是有很多人恳求上帝保佑凯瑟琳,那位合法的王后。

是吗?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座城市。

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他们满可以感到奇怪。最近以来,国王身边只有法国人,而她,博林,本身也是半个法国人,而且完全被他们收买;她家的所有人都在弗朗西斯的口袋里。但是你,托马斯,你没有上那些法国人的当吧?

他让他放心:我亲爱的朋友,一刻都没有。

查普伊斯哭了;这可不像他:全是因为那名贵的酒。“我辜负了我的皇帝主子。我辜负了凯瑟琳。”

“没关系。”他想,明天是另一场战斗,明天是另一个世界。

黎明时他到了教堂。庆祝的队伍六点钟就已经整队排好。亨利将从一间有格子窗的包厢里观看加冕,包厢位于一处彩绘的石砌建筑里。八点左右的时候,他探进头去时,国王已经满怀期待地坐在一只天鹅绒坐垫上,有位仆人跪在地上为他打开早餐。“法国大使会跟我一起,”亨利说;当他匆忙离开时,正好见到了那位先生。

“听说你让人画了像,克伦穆尔先生。我也让人画了像。你看到画好的成品了吗?”

“还没有,汉斯太忙了。”即使在这个晴朗的早晨,在这扇形的拱顶之下,大使看起来还是脸色发青。“哦,”他说,“随着这位王后的加冕,我们两国的关系似乎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友好状态。在完美的基础上再怎样改善?我问您,先生。”

大使鞠了一躬。“然后走下坡路?”

“我们尽力吧,您知道。尽力保持一种互用互利的状态。当我们的君王再一次地互相指责的时候。”

“又一次加来会晤?”

“也许一年之内。”

“不会更早?”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的国王漂洋过海。”

“我们得谈谈,克伦穆尔。”大使用一只平平的手掌在他的胸部,正胸口上,拍了一下。

安妮的队伍九点钟时准备完毕。她披着紫色的天鹅绒披风,上面有貂绒饰边。在一路铺至圣坛的蓝布上,她要走七百码远,她的脸上显出陶醉的神情。老诺福克公爵夫人远远地在她身后,托着她的裙裾;在较近处,温切斯特主教和伦敦主教分立两旁,牵着她长长的礼服的摆边。这两个人,加迪纳与斯托克斯利,在离婚案中都是国王的手下;可是现在,他们看上去似乎但愿远离他再婚的活生生的对象,她高高的前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那紧闭的双唇——在她到达圣坛的时候——仿佛消失在她的面孔里。谁说两位主教该牵着她的裙摆?这全都写在一本伟大的书里,那本书很古老,以至于你几乎不敢触碰,不敢对着它呼吸;李尔似乎能将它倒背如流。他想,也许该把它抄下来重印。

他在脑海里记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意志集中在安妮身上:要安妮在圣坛前弯腰下去伏地祈祷时,不要失足绊倒,当她的肚皮距离神圣的地面还有十二英寸时,她的侍从们走上前来搀扶住她。他发现自己在祈祷:这个孩子,他半成形的心脏此刻正贴着石头地面跳动,愿他被这一时刻圣化,愿他像他父亲的父亲,像他的都铎叔伯们,愿他坚强,机敏,留心每一个机会,充分利用好哪怕是最微小的转机。亨利是沃尔西创造的,如果他再活上二十年,然后让这个孩子继承王位,那么我就能培养出我自己的国王:以展现上帝和英格兰联邦的荣耀。因为到时候我还不会太老。看看诺福克,已经年过六旬,当他参加佛洛顿战役时,他父亲已是七十高龄。我也不会像亨利·怀亚特那样,说,我现在已经不问世事了。因为除了世事,还能有什么呢?

安妮颤悠悠地重新站起身。在香雾缭绕之中,克兰默正在将节杖、象牙权杖放进她的手里,接着把圣爱德华王冠在她头上放了片刻,马上又换成一顶更轻便、更好戴的冠冕:就像在变戏法,他的双手非常灵活,似乎这一辈子就是在把王冠放过来,换过去。大主教看上去有几分兴奋,仿佛有人给了他一杯热牛奶一般。

施涂油礼后,安妮缓缓退下,缭绕在她身边的香雾将她隐藏了起来:安妮王后,退进了一间为她安排的卧室,去为出席威斯敏斯特大厅的宴会作准备。他不大客气地从那些达官贵人中间穿过——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不会来这儿的人——突然看到王室治安官查尔斯·布兰顿骑在他的白马上,准备跟这些人一起进大厅。他是一个高大、耀眼的人物,他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他想,查尔斯也不会比我活得更久。他退回到暗处,朝亨利那边走去。不过有件事情让他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一件红色法袍的下摆在一个角落一晃而过;很显然,那是从自己队列中逃出来的某位法官。

威尼斯大使挡在亨利包厢的门口,可亨利挥手示意他让开,说,“克伦威尔,我妻子看上去难道不健康吗?她难道不漂亮吗?你能不能去看看她,并给她……”他环顾四周,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当礼物,然后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一枚钻石戒指,“你能给她这个吗?”他吻了一下戒指。“还有这个?”

“我很希望去传达这份深情,”他说,并叹了口气,好像他是克兰默似的。

国王笑了起来。他容光焕发。“这是我最美好的,”他说,“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

“直到孩子降生之日,陛下,”威尼斯大使躬身说道。

为他开门的是玛丽·霍华德,诺福克的小女儿。

“不,您肯定不能进来,”她说。“绝对不能。王后已经脱衣服了。”

里奇蒙说得没错,他想;她完全没有胸部。现在还是这样。都十四岁了。他想,我要逗一逗这位小霍华德,于是他站在那儿,对她大肆奉承,赞美她的衣服以及首饰,直到他听见里面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那样低沉;玛丽·霍华德惊跳起来,说,哦,好吧,如果她说您可以见她的话。

床帷已经关上。他把它们拉开。安妮穿着宽松的内衣躺在床上。除了那怀着六个月身孕的腹部令人吃惊地隆起之外,她看上去了无生气,就像一个鬼魂。当她穿着典礼的礼服时,几乎没怎么显出身形,只有在那神圣的时刻,当她匍匐下去,腹部快要接触石地时,才令他想到了她的身体,而此时此刻,她四肢伸展地躺在那儿,犹如一件祭品:内衣下的乳房鼓鼓的,光着一双浮肿的脚。

“圣母啊,”她说。“你就不能不去骚扰霍华德家的女人吗?你长得这么丑,却这么自信。让我看看你。”她抬起头来。“这是深红色吗?这是一种非常暗的红色。你是违抗我的旨意吗?”

“您的表亲弗朗西斯·布莱恩说,我看起来像一处可以走动的瘀伤。”

“国体上的擦伤。”简·罗奇福德笑了起来。

“您能行吗?”他问:几乎有些怀疑,几乎有些温柔。“您累坏了。”

“哦,我想她支撑得住的。”玛丽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做姐姐的自豪。“她天生就是为了这样,对吧?”

简·西摩:“国王在观看吗?”

“他为她骄傲。”他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安妮说。“他说您今天看起来美极了。他把这个送给您。”

安妮轻轻地哼了一声,像是感激,又像是厌烦:哦,什么,又是钻石?

“还有一个吻,不过我说,那份礼物他最好亲自送来。”

她丝毫不像要从他手中接过戒指的样子。他几乎忍不住想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一走了之。但是他把它交给了她姐姐。他说,“宴会将等着您,殿下。您觉得准备好了之后再过来。”

她喘息着坐直身子。“我这就去。”玛丽·霍华德探身向前,摩挲着她的下背,她的手没有经验,轻轻地拂来拂去,仿佛在抚摸一只鸟。“哦,走开,”施过涂油礼的王后呵斥道。她看上去很难受。“昨天晚上你在哪儿?我需要你。大街小巷都为我欢呼。我听到了。他们说民众爱戴凯瑟琳,但其实只是那些女人,她们同情她。我们会让他们看到更好的东西。等这个小家伙生出来,他们就会爱戴我了。”

简·罗奇福德:“哦,可是夫人,他们爱戴凯瑟琳,是因为她是两位受过涂油礼的君主的女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夫人——他们永远不会爱你的,就像永远不会爱……这位克伦威尔一样。这与你的功劳无关。这只是一个事实。想回避是没有用的。”

“也许够了,”简·西摩说。他朝她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事情;她已经长大了。

“凯里夫人,”简·罗奇福德说,“我们现在得让你妹妹站起来,重新穿上礼服,所以送克伦威尔先生出去,并享受你们一如既往的谈心吧。这不是一个打破惯例的日子。”

在门口:“玛丽?”他说,注意到她眼睛下方的乌青。

“怎么啦?”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怎么啦,现在又有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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