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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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首《与好朋友共度时光》的歌,我当时听到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有条小狗想狂吠一般。”
“没错,国王已经年过四十了。听他唱起自己年轻荒唐的日子,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他注视着怀亚特。这年轻人显得有些茫然,仿佛眉宇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他口里说安妮不再折磨他了,但看起来并非如此。他用像屠夫一般残忍的语气说,“那么,你觉得她有多少情人呢?”
怀亚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又看着天花板。他说,“十来个?或者一个都没有?或者上百个?布兰顿曾经想告诉亨利,她是被人玩过的烂货。可他把布兰顿撵出了宫。想想看,如果我去说会是什么下场。我都怀疑自己会活着走出那个房间。布兰顿强迫他自己说了出来,因为他想,到了她委身子亨利的那一天,结果又会如何?他会不知道吗?”
“相信她吧。她肯定想到了这一点。再说,国王也根本不会判断别人是不是处女。他已经这样承认过了。在凯瑟琳的问题上,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他哥哥已经比他捷足先登。”
怀亚特哈哈大笑。“当那一天或者那一夜到来时,这种话安妮可没法跟他说。”
“听着。这件事情我是这么看的。安妮并不担心自己的新婚之夜,因为没有担心的理由。”他想说,因为安妮不是一个花瓶,她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在她那双贪婪的黑眼睛后面,有颗冷静精明的脑瓜在盘算。“我想,任何一个女人既然有能耐对英格兰国王说不,而且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她就有能耐对所有的男人说不,包括你,包括哈利·珀西,还包括她在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筹备自己的事业时可能选中来折磨取乐的所有其他男人。所以我想,没错,你是被耍了,但跟你想象的不完全是一回事。”
“这算是安慰吗?”
“这应该能安慰你。如果你真的当过她的情人,我就该替你担心了。亨利相信她守身如玉。他还能怎么相信呢?但一旦他们结了婚,他就会很妒忌的。”
“他们真的会吗?结婚?”
“我正在跟议会一起努力,相信我,而且我觉得我能打败那些主教。然后呢,天知道……托马斯·莫尔说,在约翰国王统治时期,教皇曾经下令停止英格兰的宗教活动,结果牲口不繁殖,庄稼长不熟,青草不生长,鸟儿从天降。不过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微微一笑,“我相信我们能改弦易辙。”
“安妮问过我,克伦威尔这个人,究竟相信什么?”
“这么说,你们还有交谈?并且谈到了我?而不仅仅是好的,好的,好的,不行?我真是深感荣幸。”
怀亚特显得很不开心。“你不会弄错吗?关于安妮?”
“有可能会错。眼下我根据她自己的评价来看她。这样对我好。对我们两人都好。”
怀亚特告辞时,他说,“你不久得再来这儿。我家的姑娘们都听说你非常英俊。你可以戴着帽子,如果担心她们会失望的话。”
怀亚特是国王固定的网球搭档。因此他懂得谦恭的自尊。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你父亲给我们大家讲过狮子的故事。男孩们还用它编了一出戏。或许你愿意哪天过来扮演自己的角色?”
“哦,狮子。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在露天下,一动不动地站着,将它吸引过来。”他顿了顿。“更像是您会做的事情,克伦威尔先生。”
托马斯·莫尔来到奥斯丁弗莱。他不肯吃,也不肯喝,尽管他看上去两者都需要。
如果是红衣主教,肯定不会接受“不”的答复。他会让他坐下来吃点奶油甜点。或者如果碰上季节的话,会给他一大盘草莓和一只小勺子。
莫尔说,“在这过去的十年里,土耳其人占领了贝尔格莱德。他们在布达的大图书馆里燃起了篝火。他们抵达维也纳的城门也只是两年前的事儿。你为什么想在基督教世界的墙壁上打开另一道缺口呢?”
“英格兰国王不是异教徒。我也不是。”
“你不是吗?我都不知道你是向路德和德国人的上帝祷告,还是向你以前到处漂泊时遇到的某位异教的上帝,或者是向你自己创造的英格兰的某个神灵。也许你的信仰是可以买卖的。如果价格合理的话,你会效忠于苏丹王。”
伊拉斯谟说,大自然难道创造过比托马斯·莫尔更仁慈、更和气、更好相处的人吗?
他没有说话。他坐在办公桌旁——莫尔来时他正在工作——用双拳支着下巴。这种样子可能使他显出几分迎战的架势。
大法官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要扯碎自己的衣服:这样对衣服可能只会更好。人们可能会同情他,但他不打算这样。“克伦威尔先生,你以为就因为你是枢密院委员,就可以背着国王跟异教徒谈判。你错了。我知道你和史蒂芬·沃恩有信件往来,我知道他与廷德尔会过面。”
“你是在威胁我吗?我只是感到好奇。”
“是的,”莫尔难过地说,“是的,我正是在这样。”
他看出两人之间的力量均势发生了变化:不是作为国家的官员,而是作为男人。
莫尔离开时,理查德对他说,“他不该这样。我是说威胁您。今天,因为他的职务,他可以扬长而去,但到了明天,谁知道呢?”
他想,我小的时候,九岁左右吧,曾经跑到伦敦,目睹了一位老太太因为自己的信仰而遭受迫害。记忆的潮水朝他全身袭来,他像随波逐流似的走开了,一边扭头说,“理查德,去看看大法官有没有像样的随从。如果没有,就给他安排一个,并且尽量把他送上回切尔西的船。我们不能让他在伦敦到处乱逛,随便跑到什么人的家里去高谈阔论。”
最后半句话他是用法语说的,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想到了安妮,她的手伸出来,把他朝她拉去:Maitre Cremuel,á moi。
他已记不清是哪一年,但还记得那四月底的天气,豆大的雨点打在嫩绿的新叶上,留下点点水印。他已记不清沃尔特发火的原因,但还记得他当时是彻底吓坏了,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当时,如果不能跑到朗伯斯躲在他的约翰叔叔那儿,他就溜进城里,看看能碰上谁——看能否在码头上帮别人跑跑腿,拎个篮子或装个车什么的,来挣个一便士。别人朝他吹声口哨,他就来了;他如今知道,当时很侥幸没有跟那些牛鬼蛇神搅在一起,否则他们会让他被打上烙印或挨数顿鞭子,或是成为从河里捞上来的一具小尸体。在那个年龄,你不知道是非对错。如果有人说,那边有好玩的事情,他就顺着别人手指的方向跑去了。他跟那位老太太无冤无仇,但是他从来没见过火刑。
她犯什么罪了?他问,他们就说,她是一个罗勒。也就是说,她说圣餐台上的上帝是一片面包。他说,什么,就像面包师烤的面包吗?让这孩子到前面去,他们说。让他受受教育,走近点儿看对他有好处,这样他从此以后就总是去做弥撒并听神父的话了。他们把他推到了人群的前面。到这儿来,宝贝儿,跟我站一块儿,有个女人说。她满脸笑容,戴着一顶干净的白帽子。你只要好好看看这个,主就会宽恕你的罪过,她说。所有为这火刑带柴火来的人,都可以在炼狱中少呆四十天。
当罗勒被法警们押送出来时,人们大声嘲笑、呼喊。他发现她是个老奶奶,也许是他见过的年纪最大的人。法警们几乎是抬着她。她没戴帽子,也没有面纱。她的头发似乎被扯下了几大块。他身后的人说,肯定是她自己干的,因为对她所犯的罪感到绝望了。罗勒的身后跟着两位僧侣,大摇大摆的,就像两只肥硕的灰老鼠,粉红色的爪子上拿着十字架。戴着干净帽子的女人捏了捏他的肩膀:就像一位母亲那样,如果你有母亲的话。瞧瞧她,她说,都八十岁了,还沉浸在邪恶之中。有个男人说,她的骨头上没多少脂肪了,烧不了一会儿的,除非风向变了。
可她犯了什么罪呢?他说。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那些圣人只不过是木头柱子。
就像他们把她拴上去的那根柱子吗?
是呀,就像那样。
柱子也会烧掉的。
他们下一次可以再找一根,那女人说。她把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她将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舞,并使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一声高呼,声音像魔鬼似的刺耳。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大家群情激愤,都想涌上前去看个究竟,他们有的尖叫,有的吹着口哨,有的跺脚。想到即将看到的可怕情景,他觉得身上时冷时热。身边的女人是他在这人群中的母亲,他扭过头来,抬眼去看她的脸。你好好看着,她说。她用十分温柔的手指,将他的脸转过去,面对眼前的场面。现在要看仔细了。法警拿着铁链,把老人绑在木桩上。
木桩在一个石头堆的上面,这时来了一些绅士,还有神父,也许是主教,他也不清楚。他们大声要求罗勒放弃她的异端邪说。他站得很近,看到她的嘴唇嚅动着,但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他们会放了她吗?才不会呢,那女人咯咯地笑着。瞧,她正在请求撒旦来帮她。那些绅士退开了。法警们把木柴和成捆的稻草堆在罗勒的周围。那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愿它们是湿的,对吧?这儿看得很清楚,上次我是在后面。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当行刑人举着火把走近时,火把在阳光下显得很苍白,几乎像是一道光在移动,像是鳗鱼在袋子里蠕动。僧侣们在吟诵,并朝罗勒举起一个十字架,直到他们猛然退开,并看到第一股浓烟升起,人群才知道已经点火了。
他们高呼着一齐往前涌。法警们用棍子拦住他们,并用深沉的声音喊着,退后,退后,退后,人群又叫又闹地退了回来,接着又再一次呼着喊着涌上前,仿佛这是一场游戏。滚滚浓烟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人们用手扇着烟雾,四下里一片咳嗽声。闻闻她!他们大叫着。闻闻这老太婆!他屏住气息,不想把她吸进去。罗勒在浓烟中哭号。现在她在求圣人了!他们说。那女人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知道他们在火中会流血吗?有些人以为他们只是烧干了,但我以前看过,所以我知道。
等到烟雾散去,他们重新能够看见时,老太太的身上已经是大火熊熊了。人群开始欢呼。他们本来说烧不了多久,但其实烧了很久,或者说他觉得是很久,直到哭叫声停了下来。没有人为她祈祷吗,他说,那女人说,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已经没有什么能发出哭号的声音了,有人还在往火里添柴。法警们在旁边走动着,一边将飞出来的稻草踩灭,或者将大一点的柴火踢回去。
当人群渐渐散开,叽叽喳喳地走回家时,你能看出哪些人在火边站错了位置,因为他们的脸上黑乎乎的,沾有烟灰。他想回家,可是又想到了沃尔特,他那天早上说要一点一点地整死他。他看着法警用铁棒敲打着尸体的残骸。铁链上还残存着一些碎肉,紧紧地粘在那儿。他走上前去,问那些人,这火得有多烫,才能烧掉骨头?他以为他们对这种事情很了解。但他们不明白他的问题。在不是铁匠的人看来,所有的火都是一个样。他父亲跟他讲解过不同的红色:夕阳红,樱桃红,还有那种除了猩红之外没有别的名字的鲜亮的黄红色。
罗勒的头骨留在地上,还有她的胳膊和腿的长骨。她那破损的胸腔比一条狗的大不了多少。有个男人拿起一根铁棒,朝老太太的左眼原本所在的洞里戳了进去。他挑起头骨,放在石头上摆好,让它正对着他。接着他抡起铁棒,朝头骨猛砸下去。即使在那一下击中之前,他就知道瞄得不准,砸偏了。有几片碎骨像星星一样,落入了泥土之中,但大部分的头骨仍然完好。天啊,那人说。嘿,小子,你想试试吗?狠狠来一下就可以将她解决了。
他通常是有请必应。可现在他退开了,双手放到了背后。上帝啊,那人说,但愿我也有选择的资格。过了一会儿,天下起雨来。那些人擦了擦手,擤了擤鼻子就收工了。他们把手里的铁棒扔在罗勒的残骸上。所谓残骸,现在只是几块骨头和一摊厚厚的泥灰。他捡起一根铁棒,好作为武器来防身。他用手指摸了摸细细的棒头,棒头就像凿子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离家有多远,也不知道沃尔特是否会来找他。他有些纳闷,不知道你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整死别人,是用火烧呢还是用刀砍。法警们在这儿的时候,他该问问他们的,作为城市的公仆,他们肯定知道。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老太太留下的焦臭味。他心里想,不知道她现在是到了地狱,还是仍然在街上,但是他不怕鬼。他们为那些绅士搭建了一个看台,尽管罩蓬已经拆了,但看台离地面很高,他可以蹲在里面藏起来。他为老太太祈祷,觉得这不会有害处。他一边祈祷,一边嚅动着嘴唇。雨水在他上面积累起来,大滴大滴地透过木板的缝隙流下来。他数着雨滴间隔的时间,并用手接住它们。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黄昏降临了。如果这是平常的一天,他现在就会饿了,就会去找食物。
在黄昏中,来了一些男人,还有一些女人,因为其中有女人,他知道他们不是法警,也不是会伤害他的人。他们渐渐靠拢,围着石碓上的木桩形成一个松松的圆圈。他从看台下钻了出来,朝他们走去。你们肯定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他说。但他们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跟他说话。他们跪了下去,他就觉得他们是在祷告。我也为她祈祷了,他说。
是吗?好孩子,有个男人说。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睛。他想,他如果看看我,就会发现我并不好,而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只会带着狗出走玩,却忘了为锻造好的东西准备好盐水,结果等沃尔特大吼着要那该死的淬火桶时,它却不在那儿。随着肚子里一阵咕咕的叫声,他想起了自己犯的错以及沃尔特为什么要整死他。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仿佛疼痛难忍一般。
他现在看清那些男人和女人不是在祈祷。他们都趴在地上。他们是罗勒的朋友,正在收拾她的骨灰。有个女人张开裙子跪在地上,手里端着一个陶钵。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眼睛也很敏锐,他从那些污泥中捡起一片骨头。这儿有,他说。那女人伸出钵子。这儿还有。
有个男人远远地站在一旁。他为什么不来帮我们?他问。
他在望风。如果法警来了他就吹口哨。
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吗?
快点儿,快点儿,另一个男人催道。
当他们捡满一钵后,端着钵子的女人说,“把你的手给我。”
他很信任地把手伸给她。她把自己的手指伸进陶钵里。然后在他的手背上抹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有泥有沙有油有灰。“琼·鲍顿,”她说。
如今,回想起那件事时,他对自己有缺失的记忆感到不解。那个女人的一撮骨灰作为他皮肤上的一团油腻腻的污渍被他带走,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女人,但为什么他儿童时代的生活却像零星的碎片,无法连成一体呢?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沃尔特干了什么而并不是一点一点地整死他,还不记得他之前为什么没有准备好盐水就逃走了。他想,也许我把盐弄撒了,因为太害怕而没敢告诉他。好像有这种可能。恐惧会造成失职,而失职会带来更大的恐惧,到了最后,当恐惧终于变得太大时,人的精神便屈服了,一个孩子就稀里糊涂、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到头来跟着人群目睹了一次杀人的场面。
这个故事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介意跟理查德,还有雷夫,谈起自己的过去——在一定程度上——但是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点点滴滴都暴露出来。查普伊斯经常来吃晚餐,就坐在他的旁边,一点点地套出他的往事,就像从骨头上把肉一点点地剔下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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