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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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谁也没有心情去挂那颗星;可他还是去看了看它,去了那个没有灯光的贮藏室。他打开那层保护着它的光泽的帆布套,确保它没有受损或褪色。会有更好的年头的,到那时,他们会把它重新挂起来;虽然他还想象不出具体是什么时候。他小心地套上护套,看到它做工这么精致,大小也正好合适,不禁感到满意。三博士的长袍被叠放在一口箱子里,里面还有为扮演绵羊的孩子们准备的羊皮。牧羊人的拐杖斜靠在一个角落里:天使的翅膀挂在一个挂钩上。他抚摸着它们。手指拿开时,已经沾上了灰尘。他把蜡烛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从挂钩上取下翅膀,轻轻地扇动。它们发出柔和的嘶嘶声,接着,空气中有了一股淡淡的琥珀味。他把它们重新挂到钩子上;他的一只手掌从上面滑过,安抚着它们,让它们不再颤栗。他端起蜡烛,退了出来并关上房门。他掐灭蜡烛,将门锁好,然后把钥匙交给了乔安。

他对她说,“真希望我们有个小宝宝。家里已经好久没有小宝宝了。”

“别看着我呀,”乔安说。

他当然还是看着她。他说,“威廉逊近来没有对你尽义务吗?”

她说,“他的义务我不乐意。”

他走开了,一边在心里想,我不该跟她谈这个话题。

新年这天,夜幕降临之际,他坐在写字台旁;他在为红衣主教写信,有时还穿过房间走到计算板前,把计数器推来摆去。如果红衣主教正式承认自己犯了蔑视王权罪,国王似乎就会退一步饶他不死,并给他一定的自由;不过要维持他的排场,不管留给他多少钱,相对于他过去的收入而言都只是九牛一毛。约克宫已经被没收,汉普顿宫早就不属于他,而国王还在考虑怎样对富裕的温切斯特主教辖区进行征税和搜刮。

格利高里进来了。“我给您送些灯过来。乔安姨妈说,去看看你爸爸。”

格利高里坐了下来。他等待着,显得很不安,然后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径直走到父亲的写字台前,犹犹豫豫地站在那儿。接着,就像有人对他说了句,“找点事儿做呀,”于是他怯怯地伸出手去,整理起文件来。

他仍然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一边抬起目光看了看儿子。自格利高里出生以来,他可能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那双手让他吃了一惊:它们不再是稚嫩的小手,而是一位绅士之子的没有劳作过的白皙的大手。格利高里在干什么?他在把文件堆成一叠。他是根据什么原则呢?他读不懂那些文件,顺序完全不对。他不是按内容分类。是按日期整理的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得把这个句子写完,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修饰语。他又抬头瞥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格利高里的意图。这是一种简单至极的方法:大纸在下面,小纸在上面。

“爸爸……”格利高里说,接着叹了口气,走到计算板前。他用食指轻轻地推动计数器。接着,他把它们拢成一堆,再一个一个地捡起来码整齐。

他终于抬起头。“那是一道算式。我不是把它们随意扔在那儿的。”

“哦,对不起,”格利高里礼貌地说。他在炉边坐下,呼吸时想尽量不搅动周围的空气。

即使是最温和的目光也能产生压力;在儿子的注视之下,他问,“怎么啦?”

“您觉得您写的东西能停一下吗?”

“稍等片刻,”他说,并抬起一只手示意稍候;他在信末署了名,以自己惯常的方式:“您最可靠的朋友,托马斯·克伦威尔。”如果格利高里要告诉他家里又有人病危,或是格利高里自己已经答应要娶洗衣女工为妻,或者是伦敦桥已经倒塌,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去接受,不过他必须把这封信严密地缝好。他抬起头。“说吧。”

格利高里转过脸去。他在哭吗?这不足为奇,对吧,因为他自己不是也哭过吗,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穿过房间,在炉壁旁面对着儿子坐下。他取下天鹅绒帽子,用双手理了理头发。

两人久久地没有说话。他低头望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心里还藏有划伤和烫伤的疤痕。他心里想,绅士?说得倒是好听,可是你想蒙谁呢?只有那些从未见过你的人,或者是那些你用礼节与之保持距离的人,你的委托人以及下院的同僚,格雷会堂的同行,大臣们的家仆,还有大臣们自己……他的思绪转移到了必须写的下一封信上。这时,格利高里开口了,他的声音小得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您还记得那个圣诞节吗,当时的游行队伍中有个巨人?”

“在这个教区吗?我记得。”

“他说,‘我是一个巨人,我叫马林斯派克。’有人说,他跟麦山上的五月柱一样高。麦山上的五月柱是什么?”

“他们把它拆了。在发生骚乱的那一年。他们说,那是邪灵的五朔节。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

“那根五月柱现在在哪儿?”

“市政府把它收起来了。”

“我们明年会把那颗星再挂起来吗?”

“如果我们运气转好的话。”

“红衣主教现在下台了,我们会不会变穷?”

“不会。”

小小的火焰跳跃着,闪烁着,格利高里凝视着它们。“您还记得我把脸涂得漆黑、身上裹着黑牛皮的那一年吗?我在圣诞剧中扮演一个魔鬼?”

“是的。”他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我记得。”

安妮当时也想把脸涂黑,但是她妈妈说,这对小姑娘来说不合适。他但愿自己说过安妮必须轮着扮演一次教区天使——尽管因为皮肤黝黑,她不得不戴上教区的一副编织的黄色假发,那假发常常滑向一边,或者耷拉在孩子们的眼睛上。

格蕾丝扮演天使的那一年,戴上了用孔雀羽毛做成的翅膀。那是他自己的创意。其他的小姑娘们则装扮成憨乎乎的小笨鹅,翅膀一旦在马厩的某个角落绊住就会掉下来。但格蕾丝却显得光彩夺目,她的头发上缠着银色丝带,肩膀上系着一道光芒四射的、颤栗的光环,随着她的呼吸,簌簌响的空气里弥漫着芳香。丽兹说,托马斯,你的主意还真不少,对吧?她的翅膀是全城人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了。

格利高里站起身;他走过来跟父亲吻别道晚安。一时间,他的儿子斜靠在他的身上,犹如孩子一般;又仿佛往事以及炉火中的画面能令人陶醉。

儿子去睡觉之后,他把他堆好的文件铺散开来,重新清理了一番。他将签了字的一面翻出来,以便随后归档。他想起了那个邪灵的五朔节。格利高里没有问,为什么会有骚乱?骚乱是针对外国人。他自己当时才刚刚回国不久。

1530年开年之际,他没有举办主显节宴会,因为太多的人都知道了红衣主教的失宠,所以会拒绝他的邀请。不过,他把几位年轻人带到了格雷会堂,参加主显节前夜的狂欢。他几乎马上就后悔了;今年的这里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年都更为喧闹,更为粗俗。

律师学院的学生们表演了一出有关红衣主教的话剧。他们让他从约克宫里逃出来,奔往自己那艘停在泰晤士河上的船。有些人挥动着染过色的床单,模仿河流,接着另一群人跑了过来,用皮桶朝上面浇水。红衣主教刚刚手脚并用地爬上船,就传来了狩猎的叫喊声,有个傻乎乎的弄臣冲进大厅,手里还牵着两条猎水獭用的猎犬。还有些人拿着渔网和鱼竿跑来,要把红衣主教拖回岸上。

第二场表现的是红衣主教在奔往他位于伊舍的藏身地的途中,在帕特尼的泥泞中挣扎的情景。当红衣主教伤心痛哭并举起双手祈祷时,学生们一片欢呼。他心里想,当初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中,是谁把它当成喜剧说了出来呢?如果他当时知道,或者能猜到的话,就该他们倒霉了。

红衣主教仰面躺在那儿,犹如一座红色的小山;他胡乱摆动着双手;他说只要有人能扶他重新骑到他的骡子的背上,他就把温切斯特主教的职位让给他。有几个学生扛着一副披挂着驴皮的架子,扮成骡子,转来转去,用拉丁语开着玩笑,并朝着红衣主教的脸放屁。他们拿“主教的职位”插科打诨,说成是“主教的鸡尾”,如果他们是扫大街的,你也许会认为他们很风趣,但在他看来,学法律的学生这样未免太下作。他十分不满地从座位上起身,他的家人也只好跟着他起身出去。

他停下来对学院的几位老资格说:是谁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约克红衣主教已经病了,可能不久于人世,到那个时候,你们和你们的学生该怎样站在上帝的面前?你们在这儿培养的是些什么样的年轻人,竟然敢攻击一位交了厄运的伟人——如果是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前,他们还会乞求他的青睐呢!

那些老资格跟在他后面,不断地道歉;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从大厅里传来的雷鸣般的笑声里。他家里的几个年轻人还在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红衣主教正在拿他后宫的四十位处女做交换,求人扶他骑上骡背,他坐在地上,抽抽搭搭的,这时,一个用红色毛线编成的软软的、蛇一般的东西从他的袍子里面掉了出来。

外面的灯火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很黯淡。“回家吧,”他说。他听见格利高里在低语,“只有他允许了我们才能笑。”

“嗯,说到底,”他听见雷夫说,“是他在当家。”

他退回一步,好跟他们谈谈。“不管怎么说,养了四十个女人的是邪恶的博基亚教皇亚历山大。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她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处女。”

雷夫碰了碰他的肩膀。理查德走在他的左边,跟他挨得很近。“你们用不着扶我,”他和气地说,“我可不像红衣主教。”他顿住了,接着笑了起来,说,“我想,刚才还是……”

“是呀,刚才挺有意思的,”理查德说,“大人的腰围肯定有五英尺。”

晚上到处都能听见圣骨的碰撞声,能看见无数的火把在闪烁。一队竹马唱着歌从他们身边咔咔地经过,还有一群人头上戴着鹿角,脚上系着铃铛。快到家时,有个装扮成橘子的男孩与他的朋友柠檬一起从他们身旁滚过。“格利高里·克伦威尔!”他们叫道,并礼貌地朝作为长者的他举起一片上面的果皮——而不是脱帽——致意。“上帝保佑您新年快乐。”

“你们也一样,”他大声说,接着又对柠檬说,“叫你父亲来找我,好谈谈齐普塞街的租契问题。”

他们到了家。“睡觉去吧,”他说,“已经很晚了。”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上帝保佑你们平安。”

他们走了。他坐到工作台前。他想起了格蕾丝,想起她扮演天使那晚后来的情景:她站在那儿,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因为疲惫而脸色苍白,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孔雀翅膀上的眼睛形图案也在火光中发亮,每一只眼睛都犹如黄宝石般闪着金光,如梦似幻。丽兹说,“离火远点儿,宝贝儿,不然你的翅膀会点着的。”他的小女儿退开几步,站到了阴暗处;当她朝楼梯走去时,羽毛呈现出烟灰色。他说,“格蕾丝,你准备戴着翅膀睡觉吗?”

“等祷告完了再取,”她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看肩膀。他跟在她的后面,有些为她担心,担心火以及其他的危险,不过他也说不清有什么危险。她踏上楼梯,羽毛沙沙作响,并变成了黑色。

哦,主啊,他想,至少我永远不需要再把她托付给别的任何人。她死了,我就不用把她嫁给哪个撅着嘴,只图她的嫁妆的小气鬼。格蕾丝肯定想要一个封号。她肯定觉得因为自己可爱,他应该为她买一个封号:格蕾丝小姐。真希望我的女儿安妮还在,他想,真希望安妮还在并许配给了雷夫·赛德勒。如果安妮再大几岁。如果雷夫再小几岁。如果安妮仍然在世就好了。

他重新埋头于红衣主教的信件。沃尔西要给欧洲的统治者写信,请求他们支持他,证明他的清白,并为他的事业而奋斗。他,托马斯·克伦威尔,但愿红衣主教不要写,或者说如果非写不可,这封密信可以写得更巧妙些吧?沃尔西敦促他们阻止国王的意图,难道不是叛国吗?亨利会这么认为的。红衣主教并没有请求他们为了他而向亨利宣战:他只是请求他们不要赞许一位国王,而这位国王非常希望得到别人的喜欢。

他靠回到椅背上,双手掩住嘴巴,仿佛要对自己隐藏内心的想法。他想,幸亏我爱戴红衣主教大人,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是他的敌人——设想我是萨福克,设想我是诺福克,设想我是国王——我下周就会把他送上法庭。

门开了。“理查德?你睡不着吗?嗯,我就知道。那出戏让你太兴奋了。”

现在要笑并不难,但理查德没有笑;他的面孔在黑暗中。他说,“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我们的父亲不在了,您现在是我们的父亲。”

理查德·威廉斯,还有以沃尔特命名的沃尔特·威廉斯:他们都是他的儿子。“坐下吧,”他说。

“所以,我们要不要改随您的姓?”

“这可让我感到意外。就我现在的情形,姓克伦威尔的人都恨不得应该改姓威廉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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