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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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钟时,他已经刮好脸,用过早餐,并令人耳目一新地穿上了自己干净的亚麻和深色细羊毛服装。在这个时候,他有时会想念丽兹的父亲:那个善良的老人总是起得很早,常常把一只扁平的手放在他的头上,说,你要开开心心的,托马斯,为了我。

他很喜欢维基斯老头。当初来找他是为了一桩法律事务。当时他——大概二十六七岁吧?——刚从国外回来不久,跟人谈话时,常常是用一种语言开头,却用另一种语言结束。维基斯为人精明,在羊毛生意上赚了大钱。他自己早年也是帕特尼人,但之所以雇佣他,却并非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有人推荐,而且要求很低。第一次交谈时,维基斯曾经一边摊开文件,一边说,“你是沃尔特的小子,对吧?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上帝知道,你小的时候,可没有人比你更野的了。”

他倒是想解释,如果知道维基斯能理解哪一种解释的话。我不再打架,是因为我住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每天都看壁画?他说:“我找到了一种更容易的生活方式。”

后来,维基斯渐渐精力不济,生意开始下滑。他仍然在把细平布运往北方的德国市场,而——在他看来,由于羊身上的毛如今太长,难以织出优质的细平布——他本该经营克尔赛薄绒呢之类更为轻软的布料,经安特卫普出口到意大利。但是他听着——他是个耐心的听众——老人的抱怨,然后说,“情况变了。今年让我带您去布市吧。”

维基斯知道自己应该去安特卫普和贝亨奥普佐姆露露面,但他不喜欢跨海旅行。“我会照顾好他的,”他对维基斯太太说,“我知道一户好人家,我们可以在那儿落脚。”

“好吧,托马斯·克伦威尔,”她说,“你记住了。不要喝奇怪的荷兰酒。不要找女人。不要去找地下室里的那些被驱逐的传道士。我知道你们都干些什么。”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不去地下室。”

“那就谈个条件。如果你不带他去妓院的话,就可以带他去听布道。”

他有些怀疑,茉茜以前的娘家可能存有并经常引用约翰·威克里夫的作品,她家的人可能一直都知道英文圣经:一段段经文被珍藏,遭禁的诗篇封存在脑海里。这些东西代代相传,就像眼睛和鼻子、温顺的性格或饱满的热情、肌肉的力量或冒险的欲望代代相传一样。如果你现在一定要去冒险的话,那就去找传道士,而不要找妓女,避开登革热先生,这种病在佛罗伦萨被称为那不勒斯热,而在那不勒斯,无疑被称为佛罗伦萨腐烂病。良好的判断力会让人节制自律——在欧洲任何地方,包括这些岛屿,都同此理。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受到限制,而我们先辈的生活却不是如此。

在船上,他听着同行的乘客经常挂在嘴上的牢骚:这些狗娘养的引航员,没有被测深的航道,英格兰人的垄断,商业行会的商人宁愿由自己的人将船带到格雷夫森德:德国人是一帮强盗,可他们知道怎样带船上行。他们起航时,老维基斯有些恶心。他留在甲板上,随时帮帮忙;先生,您肯定在船上帮过工,有位船员说。一到安特卫普,他们就去看了圣灵的标记。开门的仆人叫道,“是托马斯回来看我们了!”仿佛他是从死人堆里回来了。三个老人走了出来,就是以前船上的三兄弟,他们呵呵笑了,“托马斯,我们可怜的孤儿,我们离家出逃的孩子,我们经常挨打的小朋友。欢迎,快进来暖和暖和!”

只有在这里,他才仍然是一个离家出逃的人,仍然是一个很小的、挨打的孩子。

他们的妻子、女儿还有狗都过来亲了他。他把老维基斯留在火旁——出乎意料的是,老人们的语言居然这么国际化,他们交流着用药膏止痛的方法,对一些小小的不幸表示同情,述说着各自妻子的奇特念头和要求。像过去一样,最小的兄弟负责翻译:即使涉及到一些与身体结构有关的字眼时,也总是不动声色。

他与三兄弟的三个儿子一起出去喝酒。“你想要什么?”他们逗他。“老头子的生意?还是等他死后,他的遗孀?”

“不,”他回答,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想,我要的是他的女儿。”

“年轻吗?”

“守寡了。但很年轻。”

回到伦敦后,他知道自己可以让生意好转。不过,他需要考虑日常事务。“我看了您的存货,”他说,“我看了您的账目。现在让我看看您的职员。”

当然,这才是关键,是可以打开利润之门的关键。人总是关键因素,如果你能看着他们的脸,就能确定他们为人是否诚实,工作能否胜任。他赶走了那位可疑的小头目——对他说,你走吧,否则我们诉诸法律——然后提拔了一位有些结巴、别人说很蠢的年轻人。其实他只是腼腆而已;每天晚上,他都检查他的工作,温和而默默地指出每一处错误和疏漏,四个星期之后,那孩子就表现得既能干又有热情,而且像小狗一样总是跟着他。投入了四个星期的时间,然后在码头上呆了几天,查出谁在损人利己:到了年底,维基斯就重新赢利了。

当他把数据拿给维基斯看后,老头子大步走开。“丽兹?”他大声喊道。“丽兹?到楼下来。”

她下来了。

“你想再要一位丈夫。他行吗?”

她站在那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哦,爸爸。你挑中他可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她转向他,抬起眉头,说:“你想要一位妻子吗?”

“我是不是该让你们好好谈一谈?”老维基斯说。他似乎有些不解:似乎认为他们该坐下来,马上拟一份合同。

他们几乎还真是这样。丽兹想要孩子;他想要一位在城里有不少关系、而且能继承一笔钱的妻子。过了几个星期,他们结婚了。不到一年,格利高里就呱呱坠地。一小时之后,他从摇篮中抱起哇哇大哭的健壮的小家伙:亲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我对你一定会和蔼慈爱,决不会像我父亲对我那样。因为,如果一代人不能比上一代有所进步,那生儿育女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今天早上——醒得很早,寻思着丽兹昨晚所说的话——他心里想,我妻子干吗要为没有儿子的女人担心呢?也许女人就是这样:花时间设身处地地为彼此着想。

从这里可以了解一些道理,他想。

八点了。丽兹下了楼。她的头发扣在一顶亚麻帽子下面,袖子卷了起来。“哦,丽兹,”他笑话她道,“你看上去就像一位面包师的妻子。”

“你注意点儿礼貌,”她说,“酒馆服务生。”

雷夫进来了:“先回红衣主教大人那儿去吗?”还能去哪儿,他说。他拿起今天需要的文件。拍了拍他妻子,亲了亲他的狗。出了门。早晨还在飘着零星小雨,但天色在渐渐变亮,不等他们到达约克宫,就可以清楚地看出,红衣主教已经说话算数了。河面上洒着一层阳光,颜色像柠檬果肉一样浅淡。

指格利高里出现了语法错误,原本该用复数,却用了单数。

第二部

1.灾祸突至

1529年

他们把红衣主教府翻了个底朝天。国王的人在清除约克宫的主人之物,每个房间都不放过。各种羊皮纸文稿、卷轴、弥撒书、备忘录以及红衣主教的多卷私人账目都被收走;就连墨水和羽毛笔也没能幸免。他们在从墙上拆除绘有红衣主教纹章的牌子。

两位怀恨在心的贵族是一个星期天到达的:诺福克公爵像一只目光炯炯的鹰,萨福克公爵也同样眼神犀利。他们对红衣主教说,他被撤销了大法官的职务,并要求他交出英格兰国玺。他,克伦威尔,碰了碰红衣主教的胳膊。匆匆商量了几句。红衣主教转过身来,彬彬有礼地对他们说:看起来,必须有国王的书面要求,你们有吗?哦:你们真是粗心。要显得这样若无其事,得很有威严才行;不过红衣主教原本就很有威严。

“你要我们骑马赶回温莎宫?”查尔斯·布兰顿难以置信。“就为了一张纸?在形势很明显的情况下?”

萨福克就是这样;觉得法律信函是某种奢侈。他又跟红衣主教耳语几句,而红衣主教则说,“不,我想我们最好告诉他们,托马斯……让事情顺其自然,不要拖得太长……各位大人,我这位律师说,我不能把国玺交给你们,不管你们有没有书面要求。他说,准确地说,我只能把它交给案卷司长。所以你们最好带他一起来。”

他语气轻松地说,“很高兴跟你们说清楚了,各位大人。否则你们就得跑三趟了,对吧?”

诺福克笑了。他喜欢争斗。“不胜感激,先生。”

他们走后,沃尔西转身拥抱了他,表情显得很兴奋。尽管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胜利,而且他们也很清楚,但重要的是,要显得足智多谋;二十四个小时很值得争取,因为国王性情多变。再说,他们也很享受这一刻。“案卷司长,”沃尔西说,“你是早就知道,还是临时编的?”

星期一的早上,两位公爵又来了。他们的命令是当天将所有的人赶出去,因为国王要派自己的建筑师和装潢师来,将宫殿修缮一新,送给需要在伦敦拥有自己的府邸的安妮小姐。

他准备站出来据理力争: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本宫殿归属约克大主教管区。安妮小姐什么时候成大主教了?

但是成群的人从水梯上涌了进来,将他们挤到一旁。两位公爵躲得不见踪影,所以想争也找不到对象。场面一片混乱,有人说:克伦威尔先生没办法施展拳脚。现在,红衣主教准备走了,但是去哪儿呢?在他平常所穿的红色法袍之上,他披了一件别人的旅行斗篷;他们把他衣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没收了,所以他只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眼下是秋天,他虽然身材魁梧,却感觉到了寒意。

他们在翻箱倒柜。各种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有教皇的信,还有许多学者的信,发自欧洲各地:乌得勒支,巴黎,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还有爱尔福特·斯特拉斯堡,罗马。他们把他的福音书收了起来,准备送往国王的图书馆。那些经文抱在手里很沉,像在呼吸一般地别扭;那些纸张是由早产牛犊的皮制成,再由作图者描出青金石或叶绿素色的脉络。

他们取下挂毯,让墙壁变得空荡荡的。羊毛织成的君王——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被卷了起来,随着逐渐卷拢,两人越挨越近,眼睛里已经全是彼此,他们小小的肺里吸进了腹部和大腿的纤维。接着,又取下红衣主教狩猎的画像,他享受世俗快乐的画像:健壮的农民在池塘里击水,公鹿被团团围住,猎犬在狂吠,曲卡犬被丝绳拴住,獒犬套着项圈:猎手们系着装有饰钉的皮带,配着小刀,女士们戴着时髦的帽子坐在马背上,岸边长着灯心草的池塘,牧场上的温顺的羊群,泛着淡蓝色的羽状树梢,由近及远地延伸开去,最后是白色的悬崖和辽阔的白色天空。

红衣主教望着那些忙碌的扫荡者。“我们有酒水可以款待客人吗?”

在走廊旁边的两个大房间里,他们支起了搁板桌。每张桌子有二十英尺长,他们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搬到了上面。在金器间里,他们摆出红衣主教的金器和各种珠宝,一边细看他的财产清单,叫出金器的重量。他们把他的银器和镀金物品堆在会议室里。由于所有的东西——小至厨房里的一只破锅——都被记录在册,他们在桌子底下放了几只篮子,以便把不会引起国王注意的东西扔进去。红衣主教的财务员威廉·加斯科因爵士忙得不亦乐乎,在各个房间穿来穿去,带领两位钦差大臣注意每个角落以及每个柜子箱子,唯恐他们有任何遗漏。

红衣主教的门役乔治·卡文迪什表情严峻、满脸愕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拿出红衣主教的法衣和长袍。由于有硬挺的绣花,并缀有珍珠和宝石,它们仿佛能自动站立。入侵者们把它们逐一拆卸,就像在打倒托马斯·贝克特一般。将它们记录在案后,他们让衣服跪下,并敲断其脊骨,再扔进他们的旅行箱里。卡文迪什感到不忍:“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们,在箱子里垫两层薄布吧。这么精美的衣物可花了修女们毕生的时间,你们想毁了它们不成?”他转过身来:“克伦威尔先生,你觉得在天“除非我们帮帮忙。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我们可以保证让他们方法得当。”

这是个令人心酸的场面:一直统治着英格兰的人突遭降职。他们搬出了成卷的上等亚麻布、金丝绒、罗缎、薄绸和塔夫绸,都是按码买的红布:在夏天,他穿着鲜红色的丝绸抵御伦敦的酷暑,而当雪花飘落在威斯敏斯特或者雨夹雪洒在泰晤士河上时,深红色的织锦则让他的血液保持温暖。红衣主教在公共场所公开场合穿的是红色,他只穿红色,但布料的重量、织法、色泽却各不相同,而且都是最好的质地,是用钱所能买到的最好的红色。有时候,他会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说,“好吧,克伦威尔先生,按码给我定个价吧!”

而他会说,“让我瞧瞧,”然后围着红衣主教缓缓地走上几圈;他口里说着“可以吗?”一边用行家的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只袖子,接着退开几步,打量着他,估算着他的腰围——红衣主教在逐年发福——最后说出一个数字。红衣主教会高兴地拍着手。“让妒忌者瞧瞧我们!走吧,走吧,走吧。”他的队伍会召集起来,举着银制十字架,他的警卫官带着金色的斧子:因为红衣主教不管公开地去哪儿,队伍都是浩浩荡荡。

因此,日复一日,应红衣主教的要求,也是为了逗他开心,他会给他的主人定个价。现在,国王派了一群办事员来履行这项职责。可他却恨不得强行夺过他们的笔,在那些清单上写下一句话:托马斯·沃尔西是一个无价之宝。

“听着,托马斯,”红衣主教拍了拍他,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国王。国王给了我这一切,如果把约克宫连同里面的一切都拿走,能让他乐意的话,我相信我们还有其他的房子,还有其他的屋顶为我们遮风挡雨。你知道,这儿不是帕特尼。”红衣主教扶着他。“所以,我不许你揍任何人。”他假装将双臂贴在身体两侧,勉力挤出微笑。红衣主教的手指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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