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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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鲁宾逊有力的肩头在衬衣下一起一伏。他站起来,用右手扶着椅子背,样子很怪,似乎站不稳。但这并不是他站的姿势造成的。他的左臂比右臂足足短了十二英寸,垂在一边,臂端是一只萎缩的小手,就是从楼座看台这么远的地方看去,我也能看出那只手什么也干不了。

“斯各特,”杰姆低声对我说,“斯各特,看!牧师,他是个残废!”

赛克斯牧师俯过身来,越过我对杰姆低声说:“他的手卷进了轧棉机,卷进了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的轧棉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血简直要流光了……肌肉全从骨头上扯了下来……”

阿迪克斯说:。是这个人强奸了你吗?”

“当然,肯定是。”

阿迪克斯的下一个问题简单得只有一个词:“怎样?”

梅耶拉发火了。“他怎样干的我不知道,但他是千了的——我说过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

“那么现在,咱们冷静下来考虑一下这事吧……”阿迪克斯刚开始说,吉尔默先生就提出反对意见打断了他,他没说阿迪克斯说得离了题或者说得没有意义,而是说阿迪克斯在威胁证人。

听了这话,泰勒法官爽朗地笑起来了,“我说,坐下来,霍勒斯?吉尔默。他可没干那种事。如果这审判厅里有谁威胁谁的话,倒是证人在威胁阿迪克斯。”

整个大厅里,只有泰勒法官一个人在笑。连里面的婴儿也寂然无声,我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在他们妈妈的怀里憋死了。

“听着,”阿迪克斯说,“梅耶拉小姐,你作证说被告掐住你,打你——你没说他从背后悄悄走过来把你打昏,而是你转过身就看到他在面前……”阿迪克斯回到了桌子后头,用指关节在上面敲着以加重说话的分量,“……你愿对自己的证词重新考虑吗?”

“你想叫我说没有的事吗?”

“不,小姐,我想叫你说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事。请再一次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我早告诉了你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你转身就看到他在跟前,然后就说他掐你的脖子?”

“是酌。”

“接着,他放开了你的脖子开始打你?”

“我是这样说的。”

“他用右手打青了你的左眼?”

“我低头躲过了——拳头落空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低头一躲,拳头打在一边了。”梅耶拉最后明白过来了。

。在这点上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不久前你还记不太清楚,是不是?”

“我早说过他打了我。”

“好了。他掐了你的脖子,也打了你,接着强奸了你,是不是?”

“当然,肯定是。”

“你是个有力气的姑娘,那一阵你在干什么,光站在那儿吗?’

“我告诉你我大声喊了,用脚踢了,跟他对打了……”

阿迪克斯摘下眼镜,用他看得见的右眼盯着证人,一口气象放连珠炮似的问她一连串问题。泰勒法官说;“一个一个来,阿迪克斯。给证人回答的机会。”

“好。你为什么不跑开?”

“我想要……”

“想要?为什么没有呢?”

“我……他把我摔倒了。他把我掉倒后就把我压在身子下。”

“你一直在喊叫?”

“我当然在喊。”

“那么为什么其他孩子没听到你喊?他们在哪儿?在垃圾场吗?”

没有回答。

“他们到底在哪儿?”

“你的喊叫为什么没使他们跑过来?垃圾场比树林子近,对不对?”

没有回答。

“或者说,你直到在窗口看见了爸爸才喊起来?你直到那时才想到要喊叫,是不是?”

没有回答。

“你是首先因为看见你爸爸而不是因为看见汤姆?鲁宾逊才叫喊的吧?是不是这样?”

没有回答。

“是谁打了你?汤姆?鲁宾逊,还是你爸爸?”

投有回答。

“你爸爸在窗口看到的是什么?强奸罪呢,还是恰好不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说话,孩子,鲍勃?尤厄尔打了你吗?”

阿迪克斯从梅耶拉身边走开时,看上去好象是胃病发作了,而梅耶拉的表情虽既有恐惧也有愤怒。阿迪克斯疲倦地坐下,用手绢擦起眼镜来。

梅耶托突然说起话来了:“我有话要说。”

阿迪克斯抬起头。“你想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但是她没听出他的期待中的怜悯之情。“我有话说,说过就不再说了。那边那个黑鬼欺侮了我。如果你们这些高贵的绅士不处理的话,那么你们这批人就都是卑鄙的胆小鬼,申酃的胆小鬼。你们高贵的假派头没有一点儿用——叫我‘小姐’和‘梅耶拉小姐’那一套没有用,芬奇先生……”

接着,她真哭了起来,肩膀随着气愤的抽泣不停地耸着。她真的说到做到,再没回答问题了。就是吉尔默先生想让她重新开口也没用。我猜,要不是她又穷又无知的话,泰勒法官肯定会因为她藐视法庭所有的人而把她送进监狱。不知怎的,阿迪克斯用了一种我不明白的方法伤了她的心。但他自己也并不愿意这样做。他耷拉着脑袋坐着。我从没见过任何人盯着别人时象梅耶拉离开证人席从阿迪克斯桌前走过时限睛里射出的那种强烈的仇视。

吉尔默先生告诉泰勒法官起诉一方证据提完了时,法官说:“是大伙儿都休息的时候了,休息十分钟。”

阿迪克斯和吉尔默先生在审判席前走到一起咬起耳朵来,接着,他们从证人席后的一扇门离开了审判厅。这是我们大家能够伸伸懒腰的信号。我发现自己一直坐在长凳的边缘上,有点儿发麻了。杰姆站起来,打了个呵欠,迪尔也一样,赛克新牧师用帽子擦了擦脑袋。他说气温起码华氏九十度。

布拉克斯顿?安德伍德先生在这以前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专供记者用的椅子上,用他那什么都装得进的脑袋,海绵吸水般地把证词都吸了进去。这会儿,他那含着敌意的眼光往黑人楼厅上转了转,正碰上我的目光。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便掉过头去。

“杰姆,”迪尔说,“安德伍德先生看见我们了;”

“没关系,他不会告诉阿迪克斯,他只不过会在《梅科姆论坛报》的社会专栏里登上一条新闻。”杰姆对迪尔转过身,向他解释着,我猜是解释着有关审判的其他问题。但我不知道是些什么。阿迪克斯和吉尔默先生之间没就任何问题进行长时间的辩论}吉尔默先生好象是在勉勉强强地起诉,证人象驴子一样被牵着鼻子走,很少提出反对意见。不过,阿迪克斯对我说过,在泰勒法官的审判厅里,一个只会死死扣住证据作出解释的律师,通常要受到泰勒法官的严厉指责。他的意思概括起来就是,泰勒法官也许看上去懒洋洋的,似乎一边睡觉一边审判,但他的判决很少被上级法院推翻。这最能说明问题了。阿迪克斯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法官。

没过多久,泰勒法官回来了,又爬进了他的转椅。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把雪茄察看了一下。我碰了一下迪尔。那雪茄经过察看后,就被法官扎扎实实地嚼起来了。“我们有时特意看他嚼烟,”我解释说,“这一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会嚼个不停的。你等着瞧吧!”泰勒法官不知道头上有人注视着他,把雪茄烟头一口咬断,熟练地移到嘴唇边,“呸”的一声吐出去,恰恰吐进一个痰盂里,连里面水的泼溅声我们都听到了。“我想,用唾液弄湿纸团子吐到别人身上,一定是他过去的拿手好戏。”迪尔悄悄说了一句。

通常,一到休庭,就意味着大批人离去。可是今天谁也没有走动一下。甚至那些“闲人俱乐部”的人也靠着墙没动,坐在位子上的年轻人也没顾礼貌,谁也没有给他们让座。我想,赫克?塔特先生把县政府里的厕所都留给法院的官员们用了。

阿迪克斯和吉尔默先生回到审判厅来了,泰勒法官看了看表。“快四点了,”他说。这倒真有意思。法院钟楼里的钟一定至少报过两次时了,我没听到钟响,也没感觉到钟摆的震动。

“我们今天下午结束这个案子好吗'”泰勒法官说,“阿迪克斯,你看怎么样?”

“我想可以的。”阿迪克斯说。

“你这一方有几个证人?”

“一个。”

“好吧,传他作证。”

Chapter19

汤姆?鲁宾逊把右手绕到左边,伸着指头把左臂扶起,移向《圣经》。那橡皮般的左手好不容易挨到了《圣经》的黑色封皮。接着,他举起右手宣誓,可是不听话的左手却又从《圣经》上滑开,跌在书记员的桌子上。他想再扶起左臂,泰勒法官大声招呼说:“汤姆,就这样行了。”汤姆宣誓完毕,走入证人席。阿迪克斯很快从他嘴里问出了这些情况:

汤姆,二十五岁,已婚,有兰个小孩;犯有前科,因扰乱治安被拘留过三十天。

“想必是件违法的事。”阿迪克斯说,“具体是什么事呢?”

“跟别人打架。那家伙用刀子捅我。”

“捅到了没有?”

“捅到了,先生。不过不厉害,伤不重。您看,我……”汤姆晃了晃左肩。

“嗯,”阿迪克斯说,“两人都判了罪?”

“都判了,先生。我付不起罚款,只好遭监禁,那家伙付了罚款。

迪尔俯身过来,越过我问杰姆,阿迪克斯在干什么。杰姆说,阿迪克斯在设法让陪审团明白,汤姆什么也不隐瞒。

“你认识梅耶拉?维奥莱特?尤厄尔吗?”阿迪克斯问。

“认识,先生。我每天到地里去,从地里回来,都要打她家门口过。”

“到谁的地里去?”

“林克?迪斯先生的,我给他干活。”

“你只是十一月替他摘棉花吗?”

“不,先生,我秋天冬天都在他农场里干活。一年到头,工作比较稳定。他有很多山核桃树和其他庄稼。”

“你说你每天干活来去都得经过尤厄尔家,有别的路可走吗?”

“没有,先生,至少我不知道有别的路。”

“汤姆,梅耶拉跟你说过话吗?”

“呃,说过,先生。我经过时总是摸摸帽檐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天,她叫我进她家的院子,帮她劈碎一个旧农柜当引火柴用。”

“什么时候?”

“芬奇先生,那还是去年春上的事。我记得这个时间,因为那时正是锄草季节,我带着把锄头。我对她说,除了锄头我什么工具也没有。她说,她有一把斧头。于是,她把斧头给我,我就帮她把那衣柜给劈碎了。她说:‘我想我应该给你五分钱,是吗?’我说:‘不用,小姐,不用给钱。’然后我就回家了。芬奇先生,那还是去年春上的事,到现在有一年多了。”

“你后来又到她院子里去过没有?”

“去过,先生。”

“什么时候。”

“哦,去了很多次。”

泰勒法官本能地伸手去拿他的小木槌,但又把手放下了。底下人群中嗡嗡的嘈杂声用不着他费神就自动平息了。

“是在什么情况下进去的?”

“您说什么,先生?”

“你为什么多次进入她家的院子?”

汤姆?鲁宾逊的前额松弛下来。“她常叫我进去,先生。每次我打那儿过,她好象总有点什么小事叫我做——劈引火柴啦,打水啦。她每天都浇那些红花。”

“你帮她做这些事情,她给报酬吗?”

。没有,先生。从她第一次提出要给我五分钱被推辞后,她再也没有说过给报酬了。我高兴帮她的忙。尤厄尔先生好象不帮她一点儿忙,她的弟弟妹妹也不帮她的忙;我知道她没有多余的钱。”.

“她弟弟妹妹在哪儿?”

“总是在四周,在院子里到处玩耍。有的看着我干活,有的坐在窗予上。”

“你帮着千活时,梅耶拉小姐跟你说话吗?”

“说,先生。她常跟我说话。”

汤姆?鲁宾逊提供证词时,我突然感到,梅耶拉?尤厄尔一定是世界上最感寂寞的人,比二十五年未出房门的布?拉德利还要感到寂寞些。阿迪克斯问她有没有朋友时,她开始仿佛不懂他问的是什么,后来又以为他在奚落她。我想,她一定很不快乐,就象杰姆说的那混血儿一样:自人不想与她打交道,因为她与猪猡一般的人住在一起}黑人不敢与她打交道,因为她是白人。她不能象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一个喜欢与黑人交往的人那样生活,因为她既不拥有一条河岸的家产,也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谈到尤厄尔家时,人们不屑于捉及他们家的生活方式。梅科姆镇给他们家提供福利费以及其他的帮助,圣诞节时还用篮子给他们送食品。可能只有汤姆?鲁宾逊一个人对梅耶拉小姐彬彬有礼。但是,她说他欺侮她,她站起来看着他时,好象是看着脚下的一堆尘土。

“你是否曾经进入尤厄尔家的院子……”阿迪克斯打断了我的沉思,“是否曾经在没有她家任何人明确邀请的情况下进了她家的院子?”

“没有,芬奇先生,从来没有。我不会那样的,先生。”

阿迪克斯说过,要想辨别一个证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最好是听而不是看。我采用了他的辨别方法。汤姆一口气否认了三次,但是声音很平静,一点也不带抱怨的口吻。我发现尽管他为自己辩护太多,我仍然相信他。他这个黑人似乎值得尊敬,一个值得尊敬的黑人是不会擅自跑到人家院子里去的。

“汤姆,去年11月21日晚上你碰上了什么事?”

我们下面大厅里的听众都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同时身子向前倾。我们后面的黑人听众也是这样。

汤姆的皮肤黝黑光滑,但并不发亮,而是十分柔和。白眼珠子与黑色的脸庞形成对照,显得格外明朗;说话时,闪闪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要是左臂没有残废,他简直是个标准的男子汉。

“芬奇先生,”他说,“那天傍晚我象往常一样干完活回家去,经过尤厄尔家时,梅耶拉小姐象她自己说的那样,站在走廊上。那会儿真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静,正在感到奇怪,突然听见她叫我,要我过去帮她一会儿忙。我进了院子,到处看了看,想找点柴火劈,但是没有。她说:‘我有点事要请你到屋里去做。那张旧门的合页脱了,寒冷的天气就要来了。’我说,‘你有没有螺丝起子,梅耶拉小姐?’她说她有一把。于是我走上台阶。她示意要我进去。我进了前屋,转身看了看门。我说,‘梅耶拉小姐,这门挺好的啊。’我把门拉开又关上,那些合页都没有脱落。然后她把门关上了。芬奇先生,我当时感到奇怪,为什么四周那么安静,我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小孩,一个都没有。我就问:‘梅耶拉小姐,你的弟弟妹妹哪儿去了?”

汤姆黝黑柔软的皮肤显得光亮起来了,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我问她弟弟妹妹都上哪儿去了。”汤姆继续说,“她说——一边说还一边笑出点声来——她说,他们都进城买冰淇淋去了。还说,她攒了整整一年,总算攒了七个五分的硬币,好让他们去吃冰淇淋。他们都去了。”

汤姆感到局促不安,但不是因为屋子里太潮湿。

。你后来怎么说的呢,汤姆?”阿迪克斯问。

“我说的大概是:真的,梅耶拉小姐,您买东西给他们吃,您真好啊。她说。‘你真这样想吗?’我想,她不知道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她这个人好,攒下钱来给弟弟妹妹用。”

“我懂你的意思,汤姆。继续说吧。”阿迪克斯说。

。嗯,我说我最好走吧,因为她没有什么事要我做。她说,哦,有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要我踩到椅子上把搁在衣柜顶上的箱子拿下来。”

“不是你帮她劈碎了的那个衣柜吧?”阿迪克斯问。

证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是的,先生,是另外一个,这一个几乎跟天花板一样高。我照她的吩咐,踏上椅子,正要伸手去拿,突然,她……她抱住我的双腿,抱住我的双腿,芬奇先生。我当时吓得要命,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把椅子给蹬翻了……芬奇先生,那是我离开时房子里唯一被移动过的东西,唯一移动了的家具。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

“椅子打翻后怎么样?。

汤姆?鲁宾逊闭住嘴不说话了。他望了望阿迪克斯,望了望陪审团,又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安德伍德先生。

“汤姆,你发过哲要一五一十说出真情,是吗?’

汤姆紧张地用手捂着嘴巴。

“后来怎么样?”

“请回答!”泰勒法官说。他手中的雪茄己减短了三分之一。

“芬奇先生,我从椅子上下来,转过身,她差不多是向我扑了过来。”

“凶狠地扑过来的吗?”

“不,先生,她……她抱住我。她紧紧抱着我的腰。”

这一次,泰勒法官“砰”地一声敲响了木槌,审判厅顶上的灯随着响声全部亮了起来。夜幕还没有降临,但夕阳的余辉已告别了窗户。泰勒法官迅速地使大家重新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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