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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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指控维罗克的话,公众就会知道这些不光彩又危险的事。”
“谁会信他那样的人的话!”弗拉基米尔轻蔑地说。
“只要我们给出翔实的证据,公众自然会相信。”副局长神情淡然地说。
“你们决定这样做了?”
“我们抓住了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们这样做只会助长那些革命分子的气焰。”弗拉基米尔反驳道,“你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弄成丑闻?完全是出于道德正义,还是什么?”
弗拉基米尔明显表现出了一些焦躁。这让副局长更加相信了维罗克所说的一些话。
“我们这么做也是有实际意义的。我们的警力是用来办真案的。你却认为我们没有效率,给我们造出这么一个假案。可无论理由是什么,我们都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我不认问你的看法,”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变得很傲慢,“你的说法太自私。我忠于我的国家,这点不容怀疑。但是,除了我们各自所属的政府和国籍之外,我们都是欧洲人,我们都应该为彼此树立榜样。”
“是的。”副局长接话道,语气还是非常礼貌,“但那只是你从你的角度出发,从你们国家的利益出发。外国政府没有理由批评我们的警察办事没有效率。就拿这次的爆炸案来说。这是经人一手策划的骗局。但是12小时之内,我们就确定了那个被炸得粉碎的人的身份。我们还发现了组织者,我们也知道幕后的唆使者。我们还可以挖得更深,只不过我们不想干涉其他国家的事情。”
“所以这起有意义的案件是在国外策划的?”弗拉基米尔快速跟进,“你刚才说它是在国外策划的?”
“从理论上讲,是在国外。”副局长说,他暗指那些间谍主要是通过大使馆来接受任务的,“但那是细节问题了。我跟你讲这些是因为你们的政府对我们英国警察的抱怨最多。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们没你们想得那么差劲。我就想让你看看我们是如何破案的。”
“那我还真要感谢你呢。”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地说。
“在我们领土上,有多少无政府主义者,我们掌握得十分清楚。”副局长说,语气倒有点像西特警官。“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就是除掉密探,平息事态。”
一辆马车驶过,弗拉基米尔伸手拦下了马车。
“你不去那儿了吗?”副局长问弗拉基米尔。他们面前正是一所十分气派的房子,房子的大厅里灯火辉煌,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大门,洒在门前的台阶上。
弗拉基米尔坐进了车厢里。他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那所房子正是探险家倶乐部的大本营。副局长也没有进去。他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弗拉基米尔应该不会再去那个俱乐部了吧。他看了看表,刚刚10:30。他觉得今晚过得非常充实。
第十一章
崩溃
西特警官离开后,维罗克就一直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透过门缝瞥一眼坐在商店里的温妮。“现在,她知道了一切。”维罗克心想。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他也能体会温妮现在悲伤的心情。维罗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是他却非常能够体会别人的细腻情感。所以,维罗克一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温妮。现在,西特警官倒帮了他这个忙,但他仍要面对伤心的温妮。
维罗克从未想过和温妮谈论死亡的问题。就算逻辑再严密,语言再流利,也无法抹去死亡这个话题的阴冷恐怖。维罗克从未想过要让史蒂夫死得那么惨。他根本就没想让史蒂夫死。维罗克本以为这次行动一定会万无一失,当然不是因为史蒂夫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史蒂夫绝对服从并且崇拜维罗克。维罗克不是一个心理学家,但他能感觉到史蒂夫内心的狂热。按照维罗克原本的计划,他会先领着史蒂夫来到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外墙。维罗克之前领着史蒂夫散步时已经来过天文台好几次了。可以说,维罗克带着史蒂夫反复走格林尼治公园和天文台之间的道路,目的就是史蒂夫将来有一天能独自从天文台走出来,和等在公园附近的维罗克会和。维罗克计算了一下,史蒂夫将炸弹放在天文台,再走出来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15分钟。“教授”曾经保证过,炸弹引线拉开到爆炸绝对超过15分钟。可谁能想到,维罗克刚离开史蒂夫不到5分钟的时间,史蒂夫竟然就绊倒了。维罗克自己都吓傻了。他料想了所有可能,就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曾想过,史蒂夫走出天文台之后可能找不到自己,最后走丢了。然后,维罗克再从警局或某个收容所里接回史蒂夫。他也想过史蒂夫可能会被抓。这一点维罗克并不担心,因为他非常自信史蒂夫的忠心。他和史蒂夫一起散步的时候,他已经向史蒂夫灌输保持沉默的重要性。每次维罗克和史蒂夫并肩走在伦敦的街道上时,维罗克都像个四处游历的哲学家布道一样,潜移默化之中改变了史蒂夫对警察的看法。史蒂夫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满眼都是崇敬和钦佩。这样听话的徒弟哪个圣人也不曾拥有啊。史蒂夫对维罗克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顶礼膜拜。维罗克甚至开始感觉到,他很喜欢史蒂夫这个孩子。总之,在维罗克的计划中,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被査出来。他也从未想过妻子温妮会把史蒂夫的地址缝在大衣里面。现在回想,怪不得温妮当时说不必担心史蒂夫会走丢。温妮当时说史蒂夫一定会安全回来的。真是阴差阳错啊。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维罗克嘀咕道。他心想,温妮把地址缝在衣服里面是什么意思?不想麻烦我时刻盯着史蒂夫吗?温妮也是出于好意,但她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
维罗克走到柜台后面,他并不打算责怪温妮。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事情变化得太快,维罗克现在彻底相信了宿命论。木已成舟,现在再做什么也是于事无补。
“我并不想伤害史蒂夫。”维罗克说道。
一听到维罗克的声音,温妮的身休抖动了一下。她依然用手遮着脸。维罗克的目光停留在温妮身上许久。那张被撕成两半的晚报还躺在温妮脚边。温妮从报纸上没能获得什么消息。维罗克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妻子谈谈。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
敏感的维罗克注意到温妮的身休又抽动了一下。温妮始终用手遮着脸,维罗克想最好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维罗克又退回到客厅。客厅桌子上的煤气炉还在“咕噜咕噜”叫着,旁边放着温妮为维罗克准备的冷牛肉和半卷面包。维罗克好像是今晚第一次看见食物,他拿起刀叉,切了一片牛肉和面包,吃了起来。
发生了那么多事,维罗克还能吃得下去,不是因为他麻木。今天早晨维罗克就没有吃早餐。他虽然不是一个激情四射的人,但是一想到他今天要做的事情,他就异常激动,根本吃不下任何固体食物。迈克里斯住的地方和监狱也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也就是喝点牛奶吃点粗面包。今早,维罗克去他家的时候,他已经吃完早饭。迈克里斯在二楼沉浸在文学创作之中,哪会有什么吃的来招待维罗克。就连维罗克离开时朝楼上喊话,迈克里斯都没有回应。
“我要把史蒂夫领回家待上一两天。”
事实上,维罗克也没有等着迈克里斯会给他回答。他喊完话后就径直走出了木屋。史蒂夫乖乖地跟在身后。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自己的命运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定数,维罗克忽然觉得身体像被抽空一样。他继续切牛肉和面包,站在桌边吃着,时不时地望望坐在商店里的温妮。温妮还是一动不动,维罗克有些不放心。他又走到温妮身边。他不明白为什么温妮老是用手挡着脸。他很理解温妮肯定会感到难过,但是他需要温妮振作起来。在这种重要关头,他需要温妮的帮助和忠诚。
“这是我们都无法改变的事情,”维罗克声音中充满怜悯之情,“温妮,振作起来,我们还要为明天打算。等我被抓走了,你要独自一个人应付啊。”
维罗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温妮的胸脯一起一伏。维罗克不知道温妮能不能懂他的意思。在现在的情况下,最需要两个人沉着冷静,做出正确判断。而温妮的反应如此强烈,整个人都反常了。维罗克不是不讲人情。他在回家前已经想好了,无论温妮有多难过,哭多久,他都能够理解。只是他没有料想到温妮会是这样一种反应。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维罗克毕竟不是温妮,他怎么能完全预料温妮会有什么反应。温妮现在的表现让维罗克又吃惊又失望。
“你不能一辈子都捂着脸不见人吧。”维罗克的语气有些严厉。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想见到你。”温妮的声音从手指缝里传出来,几乎听不见。
“啊?什么?”维罗克不能理解温妮说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温妮没有理由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应该只是过度悲伤吧,他心里想。维罗克思考问题也比较肤浅,他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一个人所能做出的贡献。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史蒂夫对温妮来讲意味着什么。维罗克认为温妮一时难以接受事实,这也都怪那该死的西特警官。西特何必把温妮牵扯进来,搞得温妮如此痛苦?但维罗克执意要让温妮赶快振作起来。
“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坐在商店里。”维罗克严肃地说,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他们今晚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谈清楚。“警察随时都可能进来把我带走。”维罗克又加了一句。温妮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维罗克想到了死亡的不可逆,他又劝温妮:“温妮,你这个样子史蒂夫也不会活过来啊。”维罗克轻轻地说。他原本以为温妮会哭着拥进他的怀抱,结果温妮除了颤抖了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维罗克有些忍不住了,他也有自己的个性,这样被她忽视算什么?
“清醒点吧,温妮,要是那个被炸死的是我怎么办?”
维罗克以为温妮会放声大哭。结果,温妮一动没动。她身体稍微向后倾,静止不动,让人捉摸不透。维罗克越来越生气,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别像个傻子似的,温妮。”维罗克说道,一只手放在温妮的肩上。
温妮还是没有回应。从开始到现在,温妮一直在用双手遮着脸。连对方的脸都看不到,那可怎么交流。维罗克抓住了温妮的手腕,想让她放下手来。结果温妮的手就好像粘在了脸上一样,任凭维罗克怎么拉扯,就是不从脸上掌开。维罗克用劲太大,几乎把温妮从椅子上拉下来。维罗克清楚地感觉到温妮十分地虚弱无力,他想再把温妮放到椅子上。温妮突然一扯,挣脱了维罗克,跑出了商店,跑进了厨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只有那么一瞬间,维罗克看到了温妮的脸和眼晴。他看到,温妮根本都没有看他一眼。
维罗克一屁股坐到温妮刚才坐的椅子上,这让刚才两个人的争吵看上去好像是为了抢一把凳子似的。维罗克没有用手遮住脸,他一脸愁云,正在思考着什么。牢狱之灾肯定是难以避免的了。维罗克也从未想过逃避坐牢。考虑到身份暴露后,肯定有很多人想要报复自己,维罗克反而觉得监狱是个安全的地方。维罗克想到是他会先坐几年牢,争取早点释放,然后他和温妮就移民国外。维罗克早前想过,如果计划失败了,他就和妻子逃去国外。现在,虽然爆炸成功实施了,但结果却是失败的,尽管这种失败和他原本预料的大不相同。就差那么一点就十全十美了,他就能给朝笑自己弗拉基米尔好好上一课了。要是温妮没在史蒂夫的衣服上写上地址,这次计划就完美了,他在大使馆的地位一定能大大提升。维罗克又不是傻子,他很快就发现史蒂夫对自己的崇敬和依赖。他不知道史蒂夫为什么会那么听自己的话,他当然不知道温妮还有温妮的母亲背着自己当着史蒂夫的面夸奖了自己多少次。维罗克预料准了史蒂夫的忠诚和行动力,但却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现在这种局面也让他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作为一个喜爱家庭生活的丈夫感到十分震惊。但是,从其他任何角度看,只有史蒂夫的死才能成就这次计划。没有什么比死亡能把秘密守得更严。从格林尼治公园跑出来的维罗克躲在柴郡干酪店里,他当时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他没有让自己的情感战胜理智。史蒂夫被炸得四分五裂,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弗拉基米尔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要把公园的外墙炸塌,他的目标是制造一种道德上的恐慌和觉醒。史蒂夫死得那么惨烈,这种效果应该是达到了。维罗克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可当他回到家,他才意识到这一次都是多么荒唐,命运的安排多么难以揣测。他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因为小小的一块布,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能怪谁呢,就好像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不小心踩在了一块香蕉皮上,结果把腿摔断了。
维罗克长舒了一口气。他并不怪温妮。他现在想的是如果自己被抓走了,温妮要一个人照看店補。一想到温妮刚开始一定会非常思念弟弟,维罗克就担心温妮会郁郁寡欢或者会生病。温妮一个人在商店里该有多寂寞啊!万一温妮支撑不住了,而自己又被关在监狱里,那可怎么办啊?到吋候商店应该会日益衰败吧?维罗克想着。商店可是他的资产啊。尽管维罗克承认他的密探生涯应该是到此结朿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商店还是要继续经营下去,就算自己被关进监狱,温妮也要把商店开下去。
厨房里静悄悄的,维罗克看不到温妮在做什么。这让他有些担忧。要是现在温妮的母亲在她身边陪着她就好了。可温妮的母亲又老又糊涂,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维罗克觉得又气又沮丧。他一定要和温妮好好谈谈。他要让温妮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做出绝望的举动。当然,维罗克不会说得那么直白。他想,反正今晚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于是起身锁上了商店的大门,关上了商店里的煤气灯。
维罗克走进客厅,朝厨房里看了看。温妮正坐在史蒂夫以前经常坐着画圈的地方。温妮双手叠放在桌子上,额头枕在手臂上。维罗克盯着温妮的后背和头发看了许久,还是没有走进厨房。温妮对什么都没有好奇心,似乎看不起一切事物似的。这让维罗克觉得很难和温妮交流。现在,维罗克更不知道该如何和温妮沟通。他围着客厅的桌子一圈一圈地走着,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
有好奇心,才会和别人沟通,人们才能了解。所以,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也总是一个神秘的人,让人猜不懂摸不透。维罗克还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每当走过厨房门口的时候,维罗克都会不安地往里张望一下。倒不是因为维罗克害怕温妮。他觉得温妮非常爱自己。只是温妮不习惯维罗克向她表露心事,更何况维罗克要说的是如此惊天动地的事实。维罗克和温妮本来交流就少,现在维罗克如何解释清楚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感觉?他如何告诉温妮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何向她解释心里所想的最终会变成外在的存在,这种存在可以是一种独立的力量,也可以是一种声音?他如何让温妮理解那个又胖又狡猾的弗拉基米尔对自己的折磨?
一想到弗拉基米尔,维罗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知道我要应付的那个家伙多不是人!”维罗克朝厨房的方向喊去。他怒容满面,拳头握得紧紧的。
维罗克又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这次,当他再次路过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那家伙愚蠢至极,还威胁我。我都为大使馆工作多少年了!他还威胁我!我每次行动都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们结婚7年了。在这段时间内,我随时都有可能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我怎么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呢?我怎么能让爱我的女人为我担心呢?你不应该知道。”
维罗克气得又绕着客厅走了一圈。
“他就是个禽兽!”维罗克站在门口说,“把我逼上绝路,他却好像开玩笑似的。我能看出来,他就是把这一切都当儿戏。他竟敢耍我!要不是我,现在许多国家的政要早被刺杀了。这就是和你结婚的男人的真面目。”
维罗克看到温泥坐直了身子,她的手臂还是放在桌子上。维罗克看着温妮的后背,他感觉温妮听进去了他刚才所说的话。
“在过去11年里,我参与所有的谋杀计划,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我曾经派出去过很多革命中,他们口袋里装着炸弹。有许多人都当场被抓住。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知道我的价值,知道我对这个国家的贡献。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头蠢猪,一头什么都不懂,还颐指气使的蠢猪!”
维罗克走进厨房,从碗柜里常出一个平底玻璃杯,走到洗涤槽那里。他没有看温妮。
“要是斯多特还在的话,他绝不会早晨11点把我叫过去。对一名密探来说,那太危险了。当时要是有人看到我的话,完全有可能要了我的命。只有那头蠢猪会跟我开这种无聊又危险的玩笑。”
维罗克拧开水龙头,一口气连喝了3杯水,好像要浇灭内心愤怒的火焰似的。弗拉基米尔所说的话引燃了维罗克心里的一团火。维罗克永远不会忘记弗拉基米尔对他的羞辱。在这个社会中,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的位置,无论多么卑微。而维罗克不甘于从事辛哭又卑微的工作,他对自己的密探职业投入了百分之百热情和诚意。他的内心有那么一汪泉水,不停地喷涌出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和忠诚。他一直忠于自己的上级,一直致力于社会稳定。正因为如此,弗拉基米尔的冷嘲热讽才会让他如此生气。
“要不是因为想到了你,我早就掐住他的脖子,摁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了。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把我当他手里的一根火柴,他……”维罗克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多么恶劣的词语都不是以形容弗拉基米尔。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维罗克和温妮说了那么多他心里的惑受。也许是因为他说得太激动,完全投入到了个人情感的宣泄和释放当中,维罗克暂时忘记了史蒂夫的死。维罗克现在完全沉浸在对弗拉基米尔的怨恨之中,当他抬头看见温妮正盯着她看时。他吃了一惊。那种眼神不是愤怒的,也不是冷漠的。温妮的眼神让维罗克感觉很奇怪,因为他觉得温妮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盯着自己身后的墙壁。温妮一直盯着他身后的方向,维罗克忍不住回头査看一下。可是,背后除了白白的墙壁,确实什么都没有。墙上没有字啊。维罗克又转向温妮。
“我一定会掐住他的脖子。真的,要不是想到了你,我非得掐他个半死。你一定会说他会叫警察。他不敢。你是知道为什么的,对吧?”维罗克继续说道。
他朝温妮眨眨眼。他以为温妮能领会他的意思。
“不,”温妮无力地说,根本没有看维罗克,“你在说些什么?”
维罗克忽然感觉一阵失望,他顿时觉得很没力气。这一天真的很不容易,他的精神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击了。之前的一个月,维罗克都是在焦虑和担忧中度过的,终于他在今天爆发了。维罗克已经被折磨够了,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了。他的密探生涯今天就这样结束了,这是他意料之外的。这么长时间的痛苦和忍耐,他本以为今天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维罗克又看了看温妮。他觉得今晚还是不能睡个好觉。温妮显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维罗克觉得这一点挺不像他印象中的温妮。
“温妮,你要振作起来。”维罗克深情地说,“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
温妮稍微动了一下,但是她脸上的肌肉还是一动未动。
“你去睡觉吧。你现在需要的是大哭一场。”维罗克若有所思地说。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温妮。
维罗克的这个结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只能说是大家的一种共识。所有人都认为,无论女人多么伤心,大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这个道理就好像大气中有水蒸气一样容易理解。维罗克想,如果史蒂夫是在温妮的眼皮下,在温妮的怀抱中死去的话,温妮也许会放声大哭,将所有的悲伤都付诸泪水。温妮和其他人一样,而对命运的安排。往往只会顺从接受。温妮懒得多想,她也一直觉得所有事情都不值得深究。而现在。史蒂夫死得那么惨,虽然维罗克只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插曲,但它对温妮的打击却是相当沉重的。温妮哭不出来,仿佛有人把一个熨斗放在了她的泪腺上,瞬间蒸发了她流出的泪水。而她的心却变得坚硬无比,像一块冰,让她整个身体动弹不得。眼睛只会痴痴地盯着一片白墙。她虽然坐着不动,但脑袋里却闪过许多过去生活的片段。这些片段一直装在温妮的记忆里,她从未和别人提起。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私底下,温妮都是一个话很少的人。现在,她觉得又气又沮丧,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她在脑海中慢慢回忆了史蒂夫艰难的一生。温妮的一生到目前为止都是非常单纯的,动力也是非常单一的,就像某些思想家或者伟人的一生一样,但温妮所想的可没有那么伟大或深刻。她看到了自己在深夜里端着烛台,走向顶楼,哄史蒂夫睡觉。当时屋外的灯光昏昏暗暗,灯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把他们简陋的卧室变成了一座小城堡。这是温妮回忆中唯一快乐的剪影。她看到自己帮史蒂夫梳头发,帮史蒂夫系围嘴,而她自己当时还系着围嘴呢。她看到自己安慰受惊吓的史蒂夫,尽管自己当时也很害怕。她看到自己帮助史蒂夫挡住父亲的拳头(通常用头)。她看的自己帮史蒂夫拼命地挡住门,不让怒气冲冲的父亲进来(尽管抵挡不了多长时间)。她看到自己帮史蒂夫扔开一根拨火棍(尽管扔得也不是太远),暂时让正在气头上的父亲愣住了,而随之而来的是更严厉的惩罚。所有这些场景都和姐弟俩那位脾气暴躁的父亲相关。温妮的回忆里充满了父亲暴跳如雷的怒吼声。她记得父亲骂史蒂夫是流口水的弱智,骂自己是个累赘的丫头片子。温妮的父亲一直都是这么叫温妮的。
温妮仿佛又听到了父亲那令人恐惧的声音。她眼前又浮现出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的日子。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温妮记得她每天都要端着早餐楼上楼下跑,给客人送餐,帮母亲记账,没完没了地拖地、除尘、清扫,从地下室忙到阁楼。而没有什么劳动力的母亲则拖着臃肿的双腿在厨房里做饭,史蒂夫则在一边帮客人擦皮鞋。在这些回忆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像夏日的一股热浪吹进温妮痛苦而又无趣的回忆中。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总是穿着精致,戴着一顶草帽,黝黑的皮肤,嘴里叼着一个木制的烟斗。那个年轻人总是活力四射,兴高采烈,他是温妮生命长河中一个愉快的伴侣。然而他的船太小了,他可以再允许一个女孩子坐进来,和他一起在生命的长河里撑船泛舟,却容纳不了其他的人了。温妮怎会撇下自己的母亲和弟弟,独自享受呢。无奈之中,温妮只得泪眼朦胧地挥别那个年轻人,自送他的船儿离开她的长河。温妮没有登上那个年轻人的船,温妮最后选择的是维罗克的船。和那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不同,维罗克总是懒洋洋的,晚睡晚起。每天早总,温妮给他端去早餐的时候,他都睡眼惺松,但是温妮从他眼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迷恋。而且,维罗克的口袋里从来不缺钱。维罗克的船行驶在很平静的小溪里,没有波光粼粼,没有阳光普照。他的船总是经过一些神秘的地方。然而,他的船很大,并且他能够容忍其他乘客的存在。
温妮和维罗克结婚7年了。在这七年里,史蒂夫一直生活得非常安全。这让温妮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信任。她心如止水,遂渐习惯这种家庭的感觉。她内心的平静偶尔会被奥斯邦打破。奥斯邦这个身材结实的无政府主义者每次一来维罗克的家,就会色迷迷地盯着温妮看。他那种挑逗的眼神,任何一个不够坚定的女人都难以抵御。
几秒钟过去了,厨房里一片安静。温妮的回忆又回到了两个星期前。她脑海中还清晰地记着维罗克和史蒂夫并肩离开商店的情景。这个情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就在温妮眼前一样。“多像父亲和儿子啊。”温妮情不自禁,惨白的嘴唇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
维罗克停下了脚步,一脸愁容,“什么,你说什么?”他问道。温妮没有回答。维罗克又开始继续踱步步。突然,他一挥肥肥胖胖的拳头,咆哮道:“那群大使馆的小人们,真是一样的货色。你看着吧,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就让他们后悔没早点挖个洞藏起来。什么,你在看什么呢?”
维罗克又往身后看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堵白墙,让人看了想一头撞上去的白墙。温妮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让维罗克无法理解。
维罗克咬了咬牙,又继续说:“大使馆!我真希望能给我半个小时,让我拿着棍棒到里面去自由发挥。我一定把所有人的骨头都敲碎。我要让他们知道,想一脚踢开我,让我自生自灭的后果是什么!我还有张能说的嘴呢,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他们做的那些好事。我才不怕呢。我不在乎。我要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他们指使我做的每件事。走着瞧!”
维罗克真的是非常想报复大使馆。报复也不是不可能。他都干了那么多年的密探了,每天不都是和泄露秘密还有密谋打交道嘛。无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大使馆的外交官,对维罗克而言都是一样的。维罗克才不会在乎身份。无论他行动的对象是谁,他对他们都嗤之鼻。但作为一个有革命精神的无产主义者,他最痛恨的还是将社会划分为不同的阶层。
“谁也阻止不了我。”维罗克又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妮。温妮还是盯着白墙。
厨房里安静的时间更长了。维罗克觉得非常失望。他以为温妮会说些什么。但是温妮双唇紧闭,整张脸都像一个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维罗克感到很失望,但他也觉得温妮其实说不说话都一样,因为他信赖温妮。温妮把一切都给了他了,维罗克认为没有理由不相信她。毕竟温妮是他的妻子,再说温妮本来话就少。他们夫妻之间就是有这样一种默契,一种不明确的默契。这种默契很适合不愿多问的温妮,也适合不愿多谈的维罗克。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追根究底,探寻动机。
某种程度上,这种默契也表现出两个人之间的信任,但也让他们之间的亲密永远笼罩着一层朦胧模糊的阴影。在婚姻之中,没有哪种模式是最佳的,维罗克认为温妮了解自己,他希望温妮能在这个时候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温妮的话在这个时候是对维罗克最好的安慰。
维罗克没能得到这种安慰有几种原因。首先,是身体上的障碍。温妮现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现在要么就是尖叫,要么就是保持安静。很明显,她觉得保持安静是个更好的选择——她原本就是一个安静的人。温妮的脑海中一直在闪现着一个想法。她脸色发白,面如死灰,那种想法让她无力抒扎。她没有去看维罗克,她想着:“这个人把史蒂夫带走是为了杀了他。他把史蒂夫带走是为了杀了他。他把史蒂夫带走是为了杀了他……”
脑海里的这个声音让温妮头痛欲裂。她的每条血管里,每根骨头里,每根头发丝里都在回荡着这个声音。温妮双手遮脸,衣服破损,这是圣徒哀悼的姿势,然而温妮眼中全是怒火,因为她不是一个只会屈从、逆来顺受的人。她一开始照顾史蒂夫,也是因为对父亲强烈的愤怒。她对史蒂夫的爱是一种军人般的爱,她一直在为史蒂夫而战,尽管有时候对手就是自己。现在,史蒂夫死了。温妮的战争也失败了,那是一种战斗热火被浇灭的痛楚。而且,不是死亡将史蒂夫带走了,是维罗克。是维罗克把史蒂夫带走了。温妮亲眼看着维罗克把史蒂夫带走,却没有栏住他。她就这样傻傻地让维罗克把史蒂夫带走了。维罗克杀了史蒂夫,还有脸回来见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一个正常的丈夫囘家见自己的妻子。
“我竟然还担心他得了感冒。”温妮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了几个字。
维罗克这次听清楚了,可他没有理解温妮说这句话的意思。
“没事,”维罗克低沉地说,“其实没什么感冒,我只是情绪比较低落。我当时是在担心你。”
温妮微微转头,目光从白墙转向维罗克。维罗克正咬着指甲,注视着地面。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维罗克嘟囔道,把手放下,“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要理智。都是因为你才把警察引来。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再纠结这个问题,”维罗克还是表现得非常宽宏大摄,“你也不是故意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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