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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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拉基米尔无缘无故的挑衅让维罗克无所适从,站立难安。

  “还有洛桑那一大家子人,他们听到米兰会议的消息后也一定都赶到这里了吧?这个国家真是奇怪。”

  “开销会不少的。”维罗克脱口而出。

  “别拿那个当借口,”弗拉基米尔用地道的英语反驳道,“你每个月都会拿到工资。但是,如果我没有看到你们采取任何行动,你们不会有其他的收入。而且,如果你们迟迟不行动,让我等得太久的话,连月工资也没门儿。你是假装做什么工作的?靠什么谋生啊?”

  “我开了一间商店。”维罗克答道。

  “商店!什么商店?”

  “文具、报纸什么的。我的妻子……”

  “你妻子?”弗拉基米尔打断了维罗克,语调又和中亚人一样。

  “是的,”维罗克粗声粗气地回答,“我结婚了。”

  “我可真没想到啊,”弗拉基米尔看起来是真的感觉很吃惊,“你结婚了!可你还声称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不过,你们也就是表面的婚姻吧。无政府主义者是不结婚的,大家都知道,也不能结婚,结婚不就等于叛变了吗。”

  “我妻子不是无政府主义者,”维罗克绷着脸说,“而且,这也不关你的事。”

  “啊,是啊,不关我的事,”弗拉基米尔紧接着说,“我越来越怀疑你能不能胜任你的工作了。你的组织也一定因为你的婚姻抛弃了你吧,你失信于他们了。你就非结不可吗?是在寻找情感寄托吧?可你这样做,你的职业可是会受影响。”

  维罗克鼓起腮,深吐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他觉得现在耐心才是最重要的,弗拉基米尔不会一直和他谈下去的。果然,弗拉基米尔突然来了个结尾。

  “你可以走了,”他说,“你们要实施一场爆炸。现在是休会阶段,他们再次开会之前,你们一定要行动,否则的话你也不必再为大使馆工作了。”

  弗拉基米尔语调又突然一转。

  “你也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弗拉基米尔挥手让维罗克离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目标就是格林尼治。你不如我了解中产阶级,他们的感官现在都迟钝了。格林尼治是最有效也最易得手的目标。”

  弗拉基米尔站起身,抿着薄薄的嘴唇。他通过壁炉上的镜子看着维罗克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门关上了。

  那个穿褐色的男仆出现在走廊里,他一路带领着维罗克,让维罗克从院子角落里的一个小门出去了。维罗克出去时,看门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维罗克沿着早晨来的路往回走。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噩梦,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现实剥离开来。维罗克觉得自己的躯体并没有着急赶路,可不知怎么的,在灵魂飘忽之际,他已经来到了家门口,就好像他长了翅膀,乘着一阵风就从西向东回了家。他径直走到了柜台后面,一屁股坐到摆在那里的一把木椅上,独享着难得的清静。穿着绿色围裙的史蒂夫正在楼上专心致志地打扫除尘,显然乐在其中。正在厨房忙活的温妮听到门上挂的铃铛叮当作响,就走到客厅的门前,透过玻璃看到是维罗克回来了,于是转身回了厨房。一个多小时后,温妮帮史蒂夫取下围裙,又命令他去洗手洗脸。温妮在过去的15年里一直都是用这种语气命令史蒂夫的,再往前的话,温妮会亲自帮史蒂夫洗手洗脸。在上菜的空当,温妮要检査一下史蒂夫有没有按她的话去做。史蒂夫会主动走到厨房桌子旁边,摊开双手,让温妮检査。史蒂夫一脸自信,其实内心从未停止过不安。以前,温妮和史蒂夫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严厉的父亲总是负责监督史蒂夫有没有好好洗手洗脸。维罗克是如此温和的一个人,他自然不能扮演严父的角色——尽管维罗克十分强调用餐卫生,不能容忍不清洁。其实,他们的父亲死后,温妮倒是感觉心宽了不少。因为,父亲以前经常训斥史蒂夫,温妮每次都会瞪大眼睛和父亲针锋相对,护着弟弟。不要看温妮平时温柔文静,她发起火来也是相当厉害的。

  温妮已经把菜都端上来了。他们一家都在客厅里吃饭。温妮走下楼梯,朝母亲房间的方向喊了几声。然后,她又回到客厅,推开通向商店的门,轻轻地喊维罗克吃饭。维罗克回到家已有一个半小时了。在过去这段时间里,维罗克就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他缓慢地起身,大衣都没脱,帽子也没摘,径直坐到了餐桌旁,一言不发。维罗克的家人早已习惯他的寡言少语,所以他们没有觉得维罗克有什么异常。只不过,在这一天,维罗克显然是因为沉浸在思考当中才沉默寡言的。温妮和她的母亲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们也一句话不说,眼睛注意着史蒂夫,就怕史蒂夫嘴巴一张,胡言乱语,说个没完。温妮和母亲一直希望史蒂夫能好好表现,不要惹维罗克这个一家之主不高兴,她俩为此可没少操心。母女俩私底下聊天谈到史蒂夫时都称他为“那孩子”,她们对史蒂夫的忧虑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开始了。父亲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他为自己有史蒂夫这样一个怪儿子感到耻辱,所以总是打骂史蒂夫。父亲确实也是一个敏感之人,他作为一位父亲,承受的痛苦也可以理解。父亲去世后,史蒂夫要保证他不会惹母亲的房客们烦心。那些房客本来就性格古怪,特别容易被别人惹怒。母女俩一直在担心史蒂夫以后的人生。母亲还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生活的时候就曾想过,将来史蒂夫可能会沦落到救济院讨生活。每当想到这幅惨景,母亲就寝食难安。“你要是不能找个好老公的话,”母亲以前常对温妮说,“我真不知道可怜的史蒂夫该怎么办。”

  维罗克对待史蒂夫其实不冷不热,就好像不太喜欢动物的丈夫不会太过亲近妻子的小猫,也不会排斥。母女两人都认为维罗克是一个善良之人,她们不应该要求更多,维罗克这样的态度其实就已经不错了。温妮的母亲也因此十分欣赏感激维罗克。维罗克和温妮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母亲总会担心维罗克是否已经对史蒂夫感到厌烦了。母亲一生没交什么朋友,所以总是怀疑一切。听到母亲的担忧,温妮一般会轻轻地摇摇头。有一次,温妮反驳了母亲一句:“他也要有本事先讨厌我!”母亲没再说话,她用一个板凳支撑着双脚,还在考虑着女儿的这个回答到底什么意思。她想,女儿的心思原来如此细腻深邃啊。她一直都没弄明白为什么女儿选择了维罗克。当然,维罗克是个不错的人选,两人的婚姻也很美满,只是她一直觉得女儿会找一个年龄和她更相配的。以前,隔壁街区卖肉老板的儿子约了温妮几次,温妮每次也都兴致很高。那男孩帮父亲做生意,所以经济还不独立。但是,他们家生意真的挺好,那个男孩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有几次晚上,那个男孩还带着温妮去看了几场戏剧。温妮母亲正想着等女儿订了婚嫁了人,她就要独自守着大房子,还要照顾史蒂夫。温妮和那个男孩的恋情突然终止了。在那之后,温妮整个人都蔫了,直到维罗克出现。维罗克来租住温妮母亲的房子,这一切仿佛天意一般。温妮终于对那个卖肉的男孩释怀了。一切都是天意啊。

  

第三章

  客厅里的谈话

  “所有的理想主义对生活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美化生活就等于否认生活的复杂性,而复杂正是生活的特征。所以,美化生活就等于毁灭生活。让道德主义者来考虑这个问题吧。历史是由人类创造的,但不是靠人的臆想创造的。在历史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人们脑海中在想什么并不重要。历史是由生产力和工具决定的,是由当时的经济水平决定的。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的出现奠定了条件,资本主义制定的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催生了无政府主义。没人能知道未来的社会组织形式将是什么样子,所以何必苦思冥想,研究那些预言家们的鬼话呢?顶多也只能解读他们的话,况且他们的话也没什么实际价值。还是让道德主义者来操心这个吧。”

  说这话的正是那个获准假释的教徒迈克里斯。他语调平缓,说起话来像个气箱似的,好像他胸前的肥肉帮他把声音减弱了一样。他之前住的监狱就像是个干净的大浴缸。迈克里斯的肚子很大,腮帮子鼓鼓的,脸色苍白,甚至让人有种半透明的感觉。他在阴冷黑陪的监狱里生活了15年,却还吃得那么肥肥胖胖,难道这个城市的执法人员故怠给犯人催肥么?自从出狱后,他的体重也一直居高不下。

  据说,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贵妇曾经连续3年资助迈克里斯去马里昂巴德寻找减肥的疗法。当时,迈克里斯差点在马里昂巴德和一位皇室相见,但当地的警察要求迈克里斯在12小时内离开马里昂巴徳。后来,警察也不让迈克里斯使用当地任何的温泉水,这让迈克里斯十分痛苦。不过现在,迈克里斯已经释怀了。

  迈克里斯的手肘就像洋娃娃的一样,胖得根本找不到关节,大腿也是又短又粗。他坐在椅子上,坐得很靠后,然后微微前倾,往壁炉里吐了口痰。

  “不错,在监狱里那段时间,我花更多的时间思考这些问题,”迈克里斯继续说,“我还要多谢这个社会呢,让我有了那么多冥想的时间。”

  在壁炉的另一边,卡尔·云德正坐在维罗克母亲经常坐的那个马毛扶手椅上。他阴森地冷笑着,故意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一副怪相。这个自封的恐怖主义者年纪不小,已经秃顶了,下巴上软弱无力地悬着一小绺白花花的山羊胡子。虽然他的眼睛已没有年轻人的明亮,但仍然投射出一种狡诈邪恶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他艰难地举起一只被痛风折磨得变了形的手,仿佛一个垂死的杀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举起匕首一样。他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粗粗的拐杖,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靠这根拐杖支撑。

  “我经常有这样一个想法,”他恶狠狠地说,“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十分有决心,为了达成目标会无所顾忌,什么手段都敢用。他们十分强人,敢于把自己称为破坏者,不受这个社会屈从的悲观情绪污染。他们不会可怜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他们自己。他们肯为自己的事业去死。这一直是我希望看到的。”

  他摇晃着自己的秃头,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撅一撅的,十分滑稽。要是外人的话,根本听不懂云德说的是什么。他已经激情不再,语气中的凶狠也显得无力,再加上干涩的喉咙和掉光的牙齿,表现力就更差了。他的牙床似乎总是和舌头打架。维罗克坐在房间另一边角落的沙发里,咕哝了两声,表示赞同。

  云德左看看右看看,纤细的脖子扭来扭去。

  “可是,这样的人我连三个都凑不齐。都是你那腐朽的悲观主义!”云德向迈克里斯吼道。迈克里斯本来两腿盘在一起,听到云德的话,他把腿放下,把脚往椅子下一收,十分生气。

  “悲观主义者!荒谬!”迈克里斯大声抗议,他认为云德的说法太不像话了。迈克里斯可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已经看到,由于私有财产本身的劣根性,私有财产的时代总有终结的一天。资产阶级不仅要面对日益觉醒的无产阶级,还要应付他们内部的斗争。是的,私有体制就是会带来争夺和战争,因此最终会终结。他对这点深信不疑,不是因为冲动,也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愤怒。他不会想象,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人们要抛头颅洒热血,或者某一天,一轮复仇的红日会从地平线上升起,宣判这个社会的末日。不!迈克里斯的乐观是基于理性和推理。是的,迈克里斯是积极的,不是悲观的。

  迈克里斯气喘吁吁,他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如果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话,怎么熬过在监狱里15年的日子?我要是想自杀的话,还找不到办法吗?一头撞死在监狱的墙上不就完了嘛。”

  迈克里斯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底气十足。他的两个腮帮就像两个鼓鼓的袋子一样,一动不动,蓝蓝的眼睛虽然细小,就像眯着一样,却依然流露出自信、狡黠而坚定的神情。在监狱里度过的无数夜晚里,当迈克里斯这位打不倒的乐观主义者沉思时。他的眼神一定就是如此坚毅。卡尔·云德站在迈克里斯的面前,他把绿色遮阳布的一边潇洒地抛在肩后。

  坐在壁炉前的是奥斯邦,他以前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是“无产阶级未来组织”宣传材料的主要写手。奥斯邦伸了伸腿,把靴子底对着壁炉,让自己的脚底烤得暖暧的。他顶着一头浓密的黄色卷发,脸色红润,还有一些雀斑,扁平的鼻子,突出的嘴巴,颧骨高高,一双杏眼,穿着灰色绒布衬衫,打着黑色的丝绸领带,外面是一件哔叽大衣。奥斯邦把头靠在椅子上,整个喉结都暴露出来。他对着长木管一头的烟嘴深吸了一口,仰头对着天花板把烟吐了出去。

  迈克里斯依然沉浸在个人世界之中。监狱生活让他有了避世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不断增强。他和自己对话,不管周围的听众愿不愿意听,认不认同。他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收押他的监狱建在河边,非常寂静,就像坟场一样,埋葬着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在那种鬼地方待了十多年,迈克里斯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

  迈克里斯不适合参与讨论。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立场不够坚定,别人三两句话就会动摇他的想法,而是因为他一听到别人的声音就会感到不安,影响他正常思考。他在监狱里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没有听过別人的想法,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被别人点评过、议论过、赞成过或否定过。他早已习惯了这样。

  现在,没有人打断迈克里斯,他又陈述了一遍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上帝对他的神谕一般无法拒绝:通过尘世的纷扰发现命运的真谛;社会的经济状况成就了历史,也为未来做好铺垫;历史和思想的起源是如何指引人类思维的发展,以及人类冲动行事的原因等等。

  奥斯邦突然一声大笑,打断了迈克里斯的长篇大论,迈克里斯还沉浸在刚才演讲的意象当中,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一样。没有人讲话,只是一阵寂静。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两盏煤气灯,壁炉里的火也烧得正旺,维罗克商店后面的这间客厅变得过于暖和。维罗克费力地从沙发上起来,打开通向厨房的门,让客厅通通气。史蒂夫正乖乖地坐在厨房里的松木桌子旁,全神贯注地在画圆圈,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有同心的,也有相交的,还有乱成一闭的,就像是混沌的宇宙一样。史蒂夫没有抬头,他十分专注,背部一动一动的,细细的脖颈好像随时都会断了一样。

  维罗克看到史蒂夫后有些不满,嘀咕了两句后又坐回沙发去了。亚历山大·奥斯邦站了起来。房间的屋顶本来就低,穿着露线的哔叽套装的他显得更加高大。坐得久了,奥斯邦觉得肌肉都有些僵硬了。他走到厨房,看看史蒂夫在忙活什么。一会儿,他走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多棒,多有特点,太典型了。”

  “什么太棒了?”维罗克询问道。奥斯邦朝厨房瞥了瞥,一幅盛气凌人又漫不经心的样子,解释道:“他画的那些玩意不正表明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吗?”

  “你把那孩子叫精神病,是吗?”维罗克咕哝着说。

  社会党人亚历山大·奥斯邦,外号医生,虽然曾在医学院学习,却没有拿到学位。后来,他曾在工人的一些协会里做过演讲,主要是关于社会卫生方面的问题。他还在一个廉价的手册上发表了一篇半医学的研究,叫做《中产阶级的腐蚀性劣习》,后来那个手册也被警察查封了。他还是国际红色委员会的特別代表。这个委员会神神秘秘的,奥斯邦、云德、迈克里斯都负责这个委员会的宣传工作。他难以罝信地看看维罗克,就像一位科学家一窍不通的凡夫俗子一样。

  “从科学上来讲,他就是个精神病,很典型的精神病。你只要看看他的耳垂就能知道。你要是读过龙勃罗梭的话……”

  维罗克闷闷不乐,整个人都是瘫在沙发上的,他一直盯着自己衣服上的那排扣子看,但他刚才突然脸红了。最近,只要听到“科学”,或者任何和它相关的词(其实“科学”这个词本来并没有什么冒犯之处,意思也有很多),维罗克就会想到弗拉基米尔,这让维罗克觉得十分不快,仿佛弗拉基米尔的形象被植入了维罗克的大脑一样。这种现象也是科学的一种吧。可是,这种经历让维罗克十分的恐惧和气恼,他现在就想骂人。可他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卡尔·云德觉得奥斯邦的话不中听。

  “龙勃罗梭就是个傻瓜。”云德一字一顿地说。

  奥斯邦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没见过像龙勃罗梭这样的傻瓜吗?他认为关押在监狱的人就是罪犯。说得倒是简单。他怎么看那些把人关在监狱里的人呢?被关在监狱里的人都是被强迫的。什么是犯罪?他仅靠看着那群可怜兮兮的犯人的耳朵和牙齿就能挣个衣食无忧,他懂我说的道理吗?牙齿和耳朵就能确定罪犯?真的吗?是哪部法律说他龙勃罗梭就高人一等?那些法律不就是为了保护像龙勃罗梭这样的剥削阶级吗?他们身上也有什么烙印表明他们高人一等吗?用火红的烙铁给人身上打上烙印,这就是龙勃罗梭怎么写出来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云德的情绪十分激动,拐杖和双腿都不住打颤。尽管如此,他整个人仍然和以前一样藐视切。他似乎闻到了社会残酷的空气,听到了惨烈的厮杀声。云德往那儿一站就让人有这种感觉。行将就木的他身经百战,一辈子都在表演:他在演讲台上表演,在秘密聚会上表演,在私人会面时表演。可这位伟大的恐怖主义者却从未做过任何事来改变目前的社会状况,甚至连小拇指都没动过。他只说不做。其实他说得也不是那么流利,每一次演讲的时候都会特别激动,吐沫橫飞。云德所扮演的角色往往是一个傲慢又邪恶的鼓动者,利用别人的无知和羡慕,对贫困的厌恶和反抗,对正义的希望和怜悯,怂恿别人暴动,采取恐怖行动。他生来就如此邪恶,现在的他垂垂老矣,就像一瓶毒洒里残留的毒气。既然毒酒已经用尽,留着毒瓶又有何用?只不过是和所有丧失价值的物品的命运一样,等着被扔到垃圾堆里而已。

  迈克里斯抿着嘴暗笑,他还是比较认同云德的看法的。听着云德的话,迈克里斯觉得有些忧郁,垂下了他苍白的脸:他自己就曾经蹲过监狱,他知道那种煎熬。这时,奥斯邦终于回过神来了。

  “你不明白。”奥斯邦不屑地说。云德缓缓地把头转向奥斯邦的方向,仿佛是受奥斯邦声音的牵引一样。他死死盯着奥斯邦。奥斯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耸耸肩,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史蒂夫这时候离开了厨房,拿着画向卧室走去。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行动视而不见。刚才云德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引用各种意象的时候,史蒂夫正好路过客厅门口。画满圆圈的纸从他手指间滑落。他被云德的话震住了,全身因恐惧而动弹不得,眼神直愣愣的。史蒂夫知道用烧红的烙铁烫人会让人痛不欲生。他惊恐的眼神中流出愤怒:为什么这么做?打烙印多痛啊!

  迈克里斯一直盯着炉火。他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继续思考。他的乐观主义再次喷涌。他看到,资本主义从产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败,因为它与生俱来的竞争机制就是毒药。大资本家会吞噬小资本家,来积聚更多的力量和生产力,进一步完善工业生产流程。在提高自己的地位,扩大自己权势的同时,设计并实行一套有利于保护资产阶级利益而压制无产阶级的法律体制。迈克里斯脱口而出“耐心”一词,然后将眼睛望向客厅的天花板,一副纯洁天真的模样。

  奥斯邦忍不住愤怒,脸都变形了。

  “那岂不是做什么都无用,都是白费力?”

  “我没那么说。”迈克里斯抗议道。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这一次外界的声音并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他还是看着烧得发红的炭块。迈克里斯认为,为了应对未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他也承认,伟大的变革可能会从革命的浪潮中产生。但他觉得,革命宣传是一项非常精密的工作,从事者必须有相当高的自觉性。革命宣传就像是为世人普及教育。给国王上课有多细心,革命宣传工作就要做得有多细心。迈克里斯认为,我们现在不知道改革会带来怎样的经济变化,也不知道济状况的变化又会如何影响人们的幸福感与道德观,如何影响知识分子们的世界,如何影响人类历史的发展,因此,在宣传革命信条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谨慎。历史是靠工具打造出来的,不是靠想法虚拟出来的。所有的事物都会随着经济状况的变化而变化,包括艺术、哲学、爱情、道德,甚至真理。

  壁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直像隐士一般生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的迈克里斯突然站起身来。他身材圆圆的,就像是个鼓起来的气球。他张开又粗又短的手臂,仿佛要拥抱自己创造的宇宙似的。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振奋,胸脯一起一伏的。

  “未来就像过去一样清晰明了——奴隶制、封建制、个人主义、集体主义。这是规律,不是凭空的猜测。”

  奥斯邦对迈克里斯的话不以为然,撅着嘴。

  “纯属胡扯,”奥斯邦说话面不改色,“根本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确定性。不要再进行这样的说教了。如果人们所了解的都是事实情况的话,那么人们知道什么不重要。对我们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人们的情绪状态。如果他们的情绪没有被调动起来,他们是不会被说服的。”

  奥斯邦顿了一顿,然后更加坚定地说:“现在,我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给你讲这个事。从科学的角度……什么?维罗克,你刚才说的什么?”

  “没什么。”维罗克窝在沙发里低沉地说。他偷偷地骂了一句“该死”。不用说,是刚才奥斯邦提到了“科学”这个词让他又难受了。

  云德又发话了:“你知道我把现在的经济模式的本质叫做什么?我把它叫做同类相食。多形象啊!那些资产阶级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一直都在吃着贫苦人民的肉,喝他们的血啊!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些话都让史蒂夫听到了,他“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整个人就像喝了毒药一样瘫痪在厨房的地板上。

  迈克里斯看起来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双唇紧闭,,整个脸也是僵的。他眼神困惑,拿起又圆又硬的帽子戴在头上。云德抬起他那老鹰爪子般的手,扶了扶自己黑色的阔边帽,帽檐正好遮住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云德动作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要依靠拐杖柱地的力量。想让他顺畅地走出商店可没那么容易,因为他总是边走边思考,一想到什么就会停下脚步。这时,在旁边的迈克里斯只得催促他一下,像照顾兄弟一样搀着云德的手臂。奥斯邦走在他们身后,头戴一顶蓝色的帽子,帽子顶部是漆皮做的,再加上他那黄黄的头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来自挪威的水手。奥斯邦哈欠连天,仿佛看惯了海上的大风大浪,对平静的生活感到厌倦似的。送这些客人离开时,维罗克没有带帽子,也没有扣大衣的扣子。

  维罗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把门关上,锁上门,又插上门闩。维罗克对这些朋友不满意。要想实现弗拉基米尔的爆炸设想,他的这些朋友根本帮不上忙。在革命政治当中,维罗克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旁观者。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更大型的集会上,维罗克从未主动釆取行动。他现在已经年过四十了,碌碌无为也让他感到十分气恼,而他一直最珍视的宁静和安全感现在也受到了威胁。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云德、迈克里斯、奥斯邦,这群人还有什么值得我期待的呢?”

  维罗克走到店中间。他本来想关掉哪里的一盏煤气灯可是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走了。他真想把那群朋友看得更清楚。

  云德是个懒家伙,有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妇人一直在照顾着她。老妇人是云德多年前从朋友那里诱骗来的。此后,云德曾多次想把她甩掉。他也真是幸运,她每次被赶走后又坚持回来。否则的话,现在的老云德根本无依无靠,连去公园都困难。每个晴朗的早晨,云德都喜欢去格林公园散步,要不是老妇人一路伺候着他。他才去不了公园呢。如果老妇人死了,云德肯定也撑不长。

  维罗克对迈克里斯的乐观主义态度也十分反感。有个老富婆一直顾着迈克里斯,她让迈克里斯住在自己的乡下别墅里。所以,迈克里斯才有兴致那么乐观吧,他在乡下一天到晚闲来无事,成天懒散度日,在绿荫下胡思乱想。

  至于奥斯邦,这家伙才没什么出息呢,只要能骗到那些傻乎乎的女孩,而且银行里有钱花,他才不会有什么更高的目标呢。

  维罗克其实和这些朋友的性格差不多,不过他认为自己和他们不同,尽管这不同之处小之又小。维罗克总是很自满,他觉得自己理应受到尊重,而且这种意识非常强烈。不过,和绝大多数的革命者一样,维罗克对劳动十分厌恶,这是他们性格上共同的特点。劳动能带来许多的机会和有利条件,这点革命者们倒是不否1认。他们厌恶劳动,他们觉得,顺从社会所认可的道德观,必须自我克制,还要付出大量辛苦劳作,代价未免太高了。大多数革命者都反对规矩,拒绝疲劳。有一部分人十分激进,他们认为劳动付出的代价太过分,他们处于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这一切令他们作呕,无法忍受。还有一部分革命者比较爱慕虚荣,他们想表现得更加高贵,脑子里有很多邪恶的想法,因此他们往往和诗人、骗子、预言家和纵火犯走得很近。

  维罗克想了足有一分钟。不过,他还是没有想明白。也许是因为他能力不够吧。无论如何,他现在的时间非常紧张。一想到弗拉基米尔,他就觉得必须抓紧时间行动。维罗克现在也算是和弗啦基米尔相识了。通过对弗拉基米尔的观察,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弗拉基米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危险”。维罗克突然很嫉妒他的那群朋友:他们倒好,不认识弗拉基米尔,想怎么懶散就怎么懒散,还有女人可以依靠,而自己反而要照顿一个女人。

  想到自己的老婆,维罗克突然意识到已经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那现在就去睡吧,还犹豫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对维罗克这样年龄和性情的人来说,睡觉应该是一种享受。可他今天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害怕失眠,总觉得失眠会故意和自己作对。他抬手关上了头上的煤气灯。

  维罗克打开客厅通向商店的门,一束光照进商店里。他想査看一下今天挣了多少钱。钱柜里只有几枚硬币。虽然商店已经开了一段时间,但他从未想过钱柜里的钱币到底有什么意义。今天晚上,他第一次考虑了一下生意状况。结论是生意不好。其实,他本来也没有打算投入太多的精力。他之所以选择开这种商店是因为他觉得做这种生意赚钱快,而且警察一般都会比较注意这种商店。维罗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反而和一群没头脑的警察混得挺熟。这让他密探的身份更加安全,也更有利于他快速获取信息,采取行动。不过,现在看起来,以这种商店的收入作为谋生手段显然是不够的。

  维罗克把钱箱子从抽屉里抽山来,转身离开商店。这时,他看到史蒂夫还待在楼下。

  他这时候在楼下做什么呢?维罗克想着,他这古怀的行为是怎么回事?维罗克疑惑地看着史蒂夫,不过他没有上前询问。维罗克平时很少和史蒂夫交流,除了早晨随便打个招呼,早饭后聊几句,让史蒂夫帮他拿鞋。其实,维罗克也从未明确要求或命令史蒂夫给他拿鞋,只是每一次要穿鞋的时候,史蒂夫都能领会维罗克的意思,所以说这可能还算不上是交流。维罗克惊异地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和史蒂夫说些什么。维罗克站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厨房里的史蒂夫。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引来史蒂夫的反应。他突然意识到,他不仅要照顾妻子,还要照顾妻子的弟弟。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一点,仿佛之前从未意识到史蒂夫的存在一样。

  事实上,维罗克不知道该怎样和史蒂夫沟通。他看着史蒂夫在厨房里边用手比划边自言自语。史蒂夫围着厨房的桌子走来走去,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如果问他怎么还没睡啊,显然没什么意义。维罗克决定不再想史蒂夫的奇怪举止,他抱着钱箱,拖着疲倦的步子,走过客厅。维罗克上楼时觉得十分困乏,与其说是身体累,不如说是精神累。他希望自己没有生什么病才好。他停下脚步,整理一下思绪。可刚刚清晰的思绪又被一阵阵鼾声打断了。鼾声是从他岳母房间里传出来的。是啊,他还有个岳母要照,顾。维罗克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卧室。

  温妮已经睡着了,床头柜上的灯还亮着。灯罩让反射出来的灯光柔和了许多,灯光洒在白白的枕头上。维罗克在温妮耳边轻轻地喊了她几遍。温妮睁开眼,看见维罗克站在床边。

  “温妮!温妮!”

  一开始,温妮并没有马上起身,仍然安静地躺着。她看到维罗克怀里抱着的钱箱。维罗克告诉她史蒂夫还在楼下逛來逛去。温妮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棉布睡衣,连脖颈和手腕都裹得严严实实。她一边用脚在地板上来回探索着找拖鞋,一边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维罗克抱怨道,“让他一个人在下面点灯熬油地乱晃又不行。”

  温妮什么也没说,穿上拖鞋就快速走出了卧室,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维罗克把钱箱放在桌上,开始换睡衣。他脱下大衣,随手热到了远处的椅子上,接下来是上衣和马甲。他没有穿鞋,只穿着抹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温妮衣柜的穿衣镜里可以看到,维罗克的身影晃来晃去,从房间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来来回回,双手还不停地搓着脖颈。一会儿,他脱下来背带,然后用力地拉开百叶窗,额头抵着冷冷的窗棂。一层薄薄的玻璃将他和外面又潮湿又泥泞的漆黑世界隔开。外面都是砖瓦水泥,无法让人觉得温暧和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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