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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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计划把我送到莫斯科去,我的哥哥在军事学院上学。大家都觉得,莫斯科永远都不可能被攻陷,这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我不想离开,但是父母坚持要这样做,因为敌机开始轰炸我们的时候,我白天什么东西也不吃,食物让我强烈反感,眼看着人就消瘦下来。妈妈认为,莫斯科会平静些,莫斯科一切都会好。于是,他们把我送到莫斯科。她和爸爸会在战争一结束就来接我。他们觉得这会很快的。

火车没有开到莫斯科,开到马拉雅罗斯拉维茨就让我们下车了。火车站上有国际长途电话,我来回跑了好几次,想给哥哥打通电话,好让他知道,我该怎么办。电话打通了,哥哥说:“坐在那里等着,我去接你。”在惊恐中过了一个晚上,人很多,突然宣布:半小时后火车开往莫斯科,请大家上车。我收集起东西,跑到火车上,爬到一个上面的床铺,睡着了。等我醒来,火车停靠在一条不大的河流边,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莫斯科在哪里?”我吃惊地问。人们答复说,火车正把我们拉向东方……

我从车厢里出来,因为伤心和失望大哭了起来。可是——啊!迪娜看到了我,这是我的女友,我们是从戈梅利一起出来的,我们的妈妈一起送我们上的火车,可是在马拉雅罗斯拉维茨我们走散了。现在我们两个人又到了一起。于是,我就不再那么感到害怕了。在车站,有人把食物给我们送到了火车上:三明治,用大车拉来了用盖桶装着的牛奶,有一次甚至给我们送来了热汤。

在库斯塔纳州的扎尔库里车站,让我们下了车。我和迪娜第一次坐上了马车。互相安慰说,等到了地方,立刻给家里写信。我说:“如果房子不被炸坏,父母还会收到我们的信,如果被炸坏了,我们该往哪里写信呢?”我的妈妈是儿童医院的主治医生,爸爸是手工技校的校长。我的爸爸脾气很和蔼,就连整个外貌都是特别标准的教师模样。当他第一次下班后带着手枪(人们发给他的)回到家时,我看见他的普通西服上面佩带了枪套,吓坏了。我觉得,他自己也害怕手枪,晚上他小心地摘下来,放到桌子上。我们住在一所大房子里,但房子里没有住军人,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武器。我觉得,手枪会自己开始射击,我们的家里已经生活着战争了。等爸爸摘下手枪时,战争就结束了。

我和迪娜都是城市女孩,什么也不会。到了目的地,第二天就派我们到田野里干活,一整天都弯腰站着。我头晕眼花,倒在了地上。迪娜守在我旁边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太惭愧了:当地的女孩子干完活了,我们刚刚到了田地的一半,她们已经远远地落下我们。最可怕的是我被派去挤牛奶,人们给了我挤奶桶,可我从来没有挤过牛奶,害怕走到奶牛跟前。

有一次,有个人从车站来,带来了一张报纸。从上面得知,戈梅利被占领了,我和迪娜痛哭起来。既然戈梅利都被占领了,我们的父母就都牺牲了,我们就会被送到保育院。我不想听到“保育院”这个词,我想找到哥哥。但是迪娜的父母赶来接我们了,简直太神奇了,他们竟然找到了我们。她的父亲在奇卡罗夫州的萨拉克塔什市当主治医生。在医院的院子里有一所不大的房子,我们就住在那里。睡在用板子搭成的简易床上,床垫里塞的是麦秸。我的长长的发辫让我很受罪,长过了膝盖。没有妈妈的允许,我不能剪头发。我有一个希望,妈妈还活着,她总会找到我的。妈妈喜欢我的发辫,如果我剪掉了,她会骂我的。

有一天……黎明时分……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童话里,可这是在战争期间啊。有人敲响了窗子……我坐起身,看到:我的妈妈站在那里。我一下昏迷了过去……很快妈妈就给我剪掉了长发,往头上抹了煤油,祛除虱子。

妈妈已经打听到,爸爸的学校转移到了新西伯利亚,我们就去投靠爸爸。在那里我又开始上学。从一早就学习,午饭后,我去军队医院帮忙,城市里来了许多伤员,从前线转送到了后方。我们像卫生员一样工作,把我分配到了外科,这是最繁重的科室。把旧床单发给我们,我们撕扯开做成绷带,缠好,然后送到无菌室里消毒。我们清洗旧绷带,有时从前线上运回这样的绷带,用筐子装着,堆到院子里。它们血渍斑斑,粘满脓水……

我生长在医生家庭,到战争前都梦想,将来一定当一名医生。让去手术室——那我就去手术室。别的小女孩都害怕,而我无所谓,只是感到能帮大人的忙,就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上完课,我就飞快地跑到军队医院,为了不迟到,总是按时到达。我记得,我有几次昏倒在了地上。医生打开伤口,一切都粘连在了一起,伤员叫喊着……还有好几次我因为绷带的气味而呕吐,绷带的气味非常浓重,不是药味,而是……其他的什么味道……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我已经知道了死亡的气味……有许多女孩子离开了,不能忍受这些。她们为前线缝制手套,有的人会编织,就走了。而我不能离开医院——我怎么能够离开呢?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妈妈——是一名医生。

但是,我哭过很多次,当伤员死去的时候。他们死的时候,呼喊着:“医生!医生!快点!”医生跑过去,可是却救不了他,送到外科的都是些重伤员。我记得有一位中尉……他向我要一个热水袋。我给他放好热水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不能挣脱开……他把我的手拉到自己跟前,握着我的手,竭尽全力地抓着。我听见他心跳停止的声音,跳着,跳着,停止了……

在战争期间,我知道了那么多事……比我一辈子知道的都多……

“我跟着姐姐——上士薇拉·列契金娜上了前线……”

尼古拉·列契金,十一岁。

现在是一名机械师。

家里一片沉寂……家变小了……

哥哥们立刻就应征入伍了。薇拉姐姐一次次到兵役委员会去,1942年3月,她也去了前线。家中只剩下了我和小妹妹。

亲戚把我们转移到了奥尔洛夫州。我在农庄里干活,已经没有男人了,所有男人该干的活计都落在了像我这样的少年肩上。我们代替了男人——我们大都在九岁到十四岁之间。我第一次去耕地。女人们从自己的马身边站起来——把我赶到了一边。我站着,等着,希望过来个人教给我,可是她们沿着第一条犁沟过去了,又从第二条犁沟返回来了。而我,还是一个人。那我就自己来吧,在一条犁沟旁,沿着它走,于是我追赶上了她们。从早晨起,我就到田野里干活,晚上,我和男孩们去放牧。我放马,叫马吃夜草。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去耕地,耕啊耕啊,我就累得病倒了。

1944年,薇拉姐姐受伤后从医院里回家待了一天,她来看望我们。早晨,人们赶着马车把她送到了车站,我步行追赶上她。在火车站,一名士兵不允许我进车厢:“你和谁来的,小男孩?”我没有惊慌失措,回答:“和上士薇拉·列契金娜。”

于是,他们就让我上了前线……

“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瓦丽娅·科日阿诺夫斯卡娅,十岁。

现在是一名工人。

童年的记忆……童年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恐惧,或是某些美好的东西……

我们的家离军队医院不太远。医院被炸了,我看见,伤员们连同拐杖一起从窗口跌落下来。我们的房子也着火了……妈妈冲进火海,叫喊着:“我要拿些孩子的衣服。”

我们的房子烧毁了……我们的妈妈也烧死了……我们跑过去追她,人们赶上我们,紧紧抓住:“孩子们,妈妈已经救不出来了。”人们往哪里跑,我们就跟着往哪里跑。死尸遍地……许多受伤的人在呻吟,请求帮助。可是,谁能帮他们呢?我吗——十一岁,妹妹——九岁。我和她走散了……

我们是在明斯克郊外的奥斯特罗什茨基镇的孤儿院重逢的。战前,父亲曾经把我们送到这里来参加少先队夏令营。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德国人把夏令营改造成了孤儿院。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天我们一直在痛哭,一直在流泪:我们都失去了父母,我们的房子都烧没了。保育员都是些上年纪的女人,规规矩矩的德国人。过了一年……我觉得,是过了一年……开始从我们中选人送到德国去。他们不是按照年龄挑选,而是按身高,我呢,很倒霉,个头高高的,就像父亲,而妹妹,像妈妈,个头很小。开来了几辆汽车,周围都是持枪的士兵,把我们赶上车,妹妹叫喊着,被人拽到了一边,向脚下射击。不让她靠近我。就这样,我们又被分开了……

车厢。挤得满满当当的……整个车厢里都是孩子,没有一个超过十三岁的。第一次我们停靠在了华沙。没有人给我们水喝,没有人给我们东西吃,只有一个不知是谁的老头走进车厢,带着一口袋卷着的纸条,上面用俄语写着祈祷词“我们在天上的父”,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这样的纸条。

过了华沙后,火车又行驶了两天。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检疫站的地方。所有孩子都被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不论是男孩、女孩,站在一起,我因为害羞,哭了。女孩们想挤到一边,男孩子们想到另一边,但是被他们轰赶到了一堆,赶到水龙头下……水冰凉冰凉的……散发着陌生的气味,后来再也没有闻到过,我不知道里面添加了消毒药剂。什么都顾不上了:眼不是眼,嘴不是嘴,耳朵不是耳朵——给我们一个个进行体检,然后发给了我们和病号服一样的条纹裤子和上衣,脚上穿的是木制的凉鞋,胸前都挂着一个写着“Ost”的小铁牌。

他们把我们赶到外面,排成一列像尺子一样笔直的横队。我想,这是要把我们运送到哪里去吧,可能是去某个集中营,后面有人小声说:他们要把我们卖了。一个年老的德国人走过来,选中了我和另外三个女孩,给了我们些钱,指了指铺着麦秸的大车:“你们坐到上面去!”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田庄……一栋非常高大的房子,环绕四周的是一座古老的公园。我们住进了板棚,一半的地方养着十二条大狗,另一边,就是我们。我们立刻被命令到田间去干活——收拾那些石头,别让它们弄坏了犁和播种机。需要把石头码到一边,码得整整齐齐。可我们穿的是木凉鞋,弄得脚上泥泞不堪。给我们吃的都是馊臭的面包和脱脂的牛奶。

有一个小姑娘没有坚持住,死了。她被放到马背上,驮到了森林里,什么也没有穿,直接就这样埋了。木凉鞋和条纹上衣带回了庄园。我记得,她的名字叫奥丽娅。

那里有一个很老很老的德国人,他为主人喂狗。他俄语说得很差,可经常对我们说,鼓励我们一定要坚持住:“挺住,希特勒完蛋,俄国人胜利。”他走到鸡笼子前,偷几个鸡蛋放在帽子里,藏在自己的工具箱中——他在庄园里还做木匠活儿。他手里拎着斧头,像是去干活的样子,把箱子放到我们身边,观察着四周,冲我们挥手,让我们快点把鸡蛋吃掉。我们喝完鸡蛋,把蛋壳埋进土里。

两个塞尔维亚小男孩招呼我们过去,他们也在这个庄园里干活。和我们一样,当奴隶。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们说,他们有个计划:“我们应该逃跑,不然的话都会死,像奥丽娅一样,埋到树林里,再把我们的木凉鞋和上衣拿回来。”我们很害怕,但是他们向我们保证。是这样的……庄园后面有一片沼泽地,早晨我们悄悄靠近了那边,然后跑走了。我们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向着东方。晚上我们就钻进灌木丛中,睡着了,大家都很累。早晨睁开眼,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青蛙的叫声。我们起身,用露水擦了把脸,又向前走。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前面有一条公路,应该穿越过去,对面就是茂密而美丽的森林。我们就能得救了。一个男孩趴下,观察着公路,喊叫了一声:“快跑!”我们都跑到公路上,可是从森林里迎面开出来一辆装着武器的德国汽车。敌人迅速包围了我们,开始痛打那两个男孩。

奄奄一息的他们被扔上汽车,让女孩们坐到旁边。敌人说,他们会好的,而你们会更好,俄国猪。他们从铁牌上知道,我们是从东边来的。我们都吓坏了,甚至都没有哭。

我们被带到了集中营。在那里,我们看见:孩子们坐在麦秸上,全身爬满了虱子。麦秸是从田间弄来的,通电的铁丝网外面就是麦田。

每天早晨敲打着铁门,走进来一位微笑的军官和一位美丽的女人,她用俄语对我们说:“谁想喝粥,快到院子里站队。给你们开饭了……”

孩子们站起来,争先恐后地挤着,大家都想喝粥。

“只能给二十五个人吃,”女人清点着人数,“别吵,剩下的人等明天吧。”

我开始的时候信以为真,和小孩子们一起跑过去,推搡着,后来害怕地想:“为什么那些被带去喝粥的人都没有回来呢?”我坐在铁门下最靠近入口的地方,当我们变得越来越少,女人还是没有发现我。她总是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清点人数。这持续了多长时间,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当时我已经失去了记忆力……

在集中营里,我甚至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一只蜘蛛。我心想:哪怕能找到一条虫子也好啊。但是,它们都不在这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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