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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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人打量了我几眼:“一米八,分到侦察连,那里需要这样的人……”

从信丹德去了赫拉特。到了那儿,我们也是搞修建,修建靶场:挖地,运石,打地基。我干木工活,用石棉水泥板盖房顶。

有的人参加第一次战斗之前,还没有放过一枪。

总是饿。厨房里有两个五十升的大锅:一个用来做第一道菜——水煮白菜,汤里捞不出肉来;一个用来做第二道菜——干土豆或者燕麦饭,没有一点油。每四个人发一个青花鱼罐头,商标上的生产日期是1956年,保存期限是一年半。一年半里,我只有一次不想吃东西,那次是因为我负了伤。平时我总一边走路一边想:在什么地方能弄点吃的,能偷点吃的?我们曾爬进阿富汗人的果园,他们开枪射击,还可能踩上地雷。不过我们太想吃苹果、梨或者其他什么水果了。大家写信向父母索要柠檬粉,他们用信封捎来一些。我们用水把柠檬粉化开就喝,酸滋滋的,用它来刺激胃……

第一次战斗前播放了苏联国歌,政治部副主任讲了话。我记得他说:“我们比美国人抢先一个小时,国内等我们作为英雄凯旋。”

我将怎样杀人,当时自己也想象不出来。参军前,我从事自行车体育活动,我的肌肉锻炼得结结实实,谁都怕我,谁也不敢碰我,我甚至没有遇见过持刀打架流血的事情。现在,我们乘坐的是装甲输送车。在这之前,我们从信丹德到赫拉特乘的是大汽车。还有一次,离开驻防地外出乘的是“吉尔”。我坐在装甲车上,手握武器,袖子挽到胳膊肘……有一种新的不熟悉的感觉,一种权势、力量和个人安全的感觉。村庄马上显得低矮了,灌溉沟渠变小了,树木也变得稀少了。半个小时以后,我完全放了心,觉得好像是个旅游者,开始东张西望,欣赏外国风光。真是奇异,各种树,各种鸟类,各种花草,第一次见到那种带刺的树。我一下子把战争忘在脑后了。

输送车经过水渠,经过泥巴桥,我奇怪的是,这座桥居然能经受得住几吨金属的重量。突然一声爆炸,开路的装甲输送车遭到火箭筒的迎面攻击。有人抬着熟悉的弟兄走了过去,没有头颅了,活像硬纸板的靶子,胳膊耷拉着……我的意识还不能马上接受这种新的可怕的现实……命令:架起迫击炮。我们把迫击炮叫“矢车菊”,它每分钟可发射一百二十颗炮弹,所有炮弹全部射向村庄。村庄里有人向外开枪,每个院落里都射去几颗炮弹。

战斗结束后,我们把自己人一块一块地收拢到一起,从装甲板上也往下刮。死者身上没有身份牌,我们把粗帆布铺开当作集体坟墓……没法认出是谁的大腿,谁的一块头骨……没有发给大家辨认身份的颈牌,怕万一落到敌人的手里,那上边有姓名,有地址……如今正像歌里唱的:“我们的住址没有楼号,也没有街名,我们的住址是苏维埃联盟……”这是一场没有宣战的战争,我们投入了一场有实无名的战争……

回营地的路上,谁也不说话,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吃了饭,擦拭了武器,这时候才有人开了口。

“来一根大麻烟吗?”“爷爷兵”们建议。

“不想抽。”

我不想抽,怕戒不掉。毒品染上瘾,要想戒掉,非有坚强的意志不可。后来大家都抽起来了,否则坚持不下去。如果像上次战争那样,人民委员会规定每人发给一百克酒就好了……不允许啊,有禁酒法令……要解除紧张情绪,必须用什么东西补偿,最好的办法是处于昏迷状态……往汤里,往粥里倒些麻醉品……然后,眼睛瞪得溜圆,像半卢布的银币,夜里能像猫似的看东西,人变得像蝙蝠一般轻盈。

侦察员不是在战场,而是在近处杀人,不是用自动步枪,而是用芬兰匕首,用刺刀杀人,不能出声,不能让别人听见。我很快就掌握了这套本领,干得蛮有兴趣。第一个被我杀死的人……我在近处杀死了什么人,我记得……我们靠近了村子,通过夜视望远镜看见一棵树旁边,有个小电筒闪闪发亮,那儿还有一杆枪,有个人在挖什么东西。我把自动步枪交给了战友,自己靠近过去,距离约有一个箭步时,我纵身一跃,把他打翻在地。为了不让他叫出声来,我用他的缠头堵住了他的嘴。我随身没有带刀,嫌沉。我只有一把开罐头用的小刀,这是一把普通的小刀。他已经躺在地上了,我揪住他的胡须,割断了他的喉咙……皮肤绷紧了,割起来比较容易。我见多了流血……

我那时担任侦察组长的职务,一般都是夜间出动,手里握着刀子,坐在树后……他们走了过来,走在前边的是巡逻兵,必须把他干掉。我们轮流动手,这次轮到我。巡逻兵与我并排了,我放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从背后跳上去,主要是用左手勒住他的脑袋,让他扬起脖子,免得叫出声来。右手用刀刺入后背,刺在肝下,要刺透……后来我弄到了战利品,一把日本匕首,长三十一厘米,这种匕首很容易刺入人体。被刺的人蠕动几下,就扑倒在地上,一声也喊不出了。渐渐就习惯了,心理上接受并不太难,不像在技术上那么难:准确地刺到脊椎上边的那根骨头,刺进心脏,刺进肝……我们学过空手道,知道要扭住对方的胳膊,把他制伏、捆住,对准至痛点——鼻子、耳朵、眉骨,要击准。要想动刀子,就得知道刺向什么地方……

有一次,我心里迟疑了一下,震动了一下,感到极其难受。那天,我们搜索一个村庄。一般情况下,推开门进屋前,要先投一颗手榴弹,免得遭到机枪的袭击。何必冒险呢,手榴弹更可靠。我把手榴弹投进去以后,便跨过门槛:屋里躺着几个妇女,两个稍大的男孩和一个吃奶的婴儿。婴儿不是放在小车里,而是在一个像是小盒子的东西里……

现在为了不让我发疯,我必须为自己辩白几句。也许死人的灵魂真的在天上俯视着我们。

我回了国,想当一个好人,可是偶尔也会产生一种愿望,想咬断他人的喉咙。我是双目失明后回的国,子弹从左边的太阳穴打进去,从右边的太阳穴钻了出来,打掉了两只眼睛的视网膜,我只能分辨明与暗。我知道应当咬断谁的喉咙,那些舍不得在我们的小伙子们的墓前立块石头的人,那些不想分给我们住房的人,那些说“我没有派你们到阿富汗去”的人,那些不关心我们的人……我心中曾有过的一切还在沸腾。如果有人要把我的过去夺走呢?不,我不会交出去的。我正是凭借过去在生活。

我学会了不用眼睛走路。我自己能够坐车到市内各地去,自己坐地铁,自己穿街过马路,自己做饭。妻子感到奇怪,我做的饭菜比她做得还好吃。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妻子的长相,但我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她头发的颜色,她鼻子的形状,她嘴唇的形状……我是用手,用身体在看,我的身体有视力……我知道我儿子的样子。他小时候,我把他裹在襁褓里,给他洗过尿布……如今我用双肩驮着他玩……有时我觉得眼睛没有用。每次发生最重要的事情或感到舒服时,您不是也会把眼睛闭起来吗?……画家需要眼睛,因为眼睛为他的职业所需要。可是我学会了不用眼睛生活,我能感受到世界……我听见了它……语言对我来说,比对你们有眼睛的人有更大的作用。

在很多人眼中,我已经是过去的人了,觉得我作为一个小伙子,已经打过仗,如同尤里·加加林,已经完成了太空航行一样。不,我最主要的事业还在后面,我知道这一点。不要把身体看得比自行车更有意义。我过去是自行车手,参加过比赛。身体,如同我们使用的一种工具、一架车床,仅此而已。我可以成为幸福的人,自由的人……没有眼睛……我明白了这些……可是有多少人有眼无珠啊。我有眼睛时,比现在瞎得更厉害。我想净化身上的一切,清除身上的污秽,当初我们就是被污秽吸进去了。现在,只有做母亲的理解我们,保护我们。您不晓得,夜是多么可怕吧?梦中,又一次,这是第几次呀,手持匕首向人扑去……我只有在梦中是个婴儿……婴儿不怕血,因为他不理解什么是血,他以为那是红色的水……儿童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他们对一切都想摸清楚,理解透,什么东西是怎么造成的。可是我,现在甚至在梦中也怕血……

——一位侦察兵

“我亲爱的妈妈”

我急急忙忙地向墓地奔去,如同赶赴约会,我仿佛在那儿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头几天,我就在那儿过夜,一点也不害怕。我现在非常理解鸟儿为什么要迁飞,草儿为什么要摇曳。春天一到,我就等待花朵从地里探出头来看我。我种了一些雪花莲,为的是尽早得到儿子的问候。问候是从地下向我传来的,是从他那儿传来的……

我在他那儿一直坐到傍晚,坐到深夜。有时候我会大喊大叫,甚至把鸟儿都惊飞了,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乌鸦像一阵飓风掠过,在我头顶上盘旋,扑打着翅膀,这时我才会清醒过来……我不再大叫了……一连四年,我天天到这儿来,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傍晚。当我患了轻微脑血栓躺在病床上不能下地时,我有十一天没去看他。等我能起来,能悄悄地走到盥洗室时……我觉得,我也可以走到儿子那儿去了,如果摔倒了,就扑在小坟头上……我穿着病号服跑了出来……

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个梦,瓦列拉出现了:“好妈妈,明天您别到墓地来。不要来。”

可是我来了,悄悄地,就像现在这样,悄悄地跑来了,仿佛他不在那儿,我的心觉得他不在那儿。乌鸦和往常一样,站在墓碑上、围栏上,它们不飞,也不躲避我。我离开凳子,站了起来,可是它们却先我飞起,安慰我,它们不让我离去。怎么回事?它们有什么事要预先警告我?它们忽然安静下来,飞上树梢。我又想回到那座小小的坟墓前,心里平静极了,不安的心情过去了,是他的魂儿回来了。“谢谢你们,我的鸟儿,是你们提醒我,不让我走开。我终于等到乖儿子回来了……”

人多的时候,我感到不舒服、孤单,我心慌意乱,踱来踱去。有人跟我说话,纠缠我,妨碍我,可是我在那儿却觉得舒服。我的心情只有在儿子那儿才感到舒畅,要想找到我,只能在工作地点和那儿。在那儿,在坟前……我儿子好像就住在那儿……我估量了一下,他的头在哪儿……我坐在他身边,把心里的话都掏给他……今天早晨我干了什么,白天干了什么……我和他一起回忆往事……我望着他的相片,想得很远很远,望得很久很久……他或者淡淡一笑,或者有所不满,皱起眉头,我们俩就这么过日子。我即使买一件新衣服,也是为了看望儿子,为了让他看见我穿上新衣裳了……过去,他总是跪在我面前,如今我跪在他面前了……每次都是如此:推开围栏小门,就跪下!

“好儿子,早晨好……好儿子,晚上好……”

我总是和他在一起。我原想从孤儿院抱一个男孩,找一个像瓦列拉的,可是我心脏有病。我拼命工作,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累得筋疲力尽。如果有空闲坐在厨房里,伏在窗口朝外望,我就会发疯,只有痛苦的折磨才能挽救我。四年来,我一次电影也没有去看。我把彩电卖了,用那笔钱修了一块墓碑,我一次也没有打开过收音机。自从乖儿子阵亡以后,我的一切都变了,脸、眼睛,甚至双手。

我也是出于爱而嫁人的,自己找上门的!他是个飞行员,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他穿着皮夹克、软底皮靴,像头大熊。他就是我将来的丈夫吗?姑娘们“啊”了一声。我进了商店,为什么我们的工厂不生产高跟拖鞋?我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矮小。我总盼望他生病、咳嗽、伤风感冒,那时他就能在家里待上整整一天,我就可以伺候他了。我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我希望儿子能够长得像他: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耳朵,同样的鼻子。仿佛天上哪位神仙听了我的话,儿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两个出色的男子汉都属于我。不能相信!我恋家,我喜欢洗衣服、熨衣服,我什么都爱,爱得连家中的一个小蜘蛛也不碰,如果在家中抓到一只苍蝇或是花大姐,我就会打开小窗户把它们放走。让一切生灵都活下去,彼此相爱吧,我幸福极了!我按门铃,我打开走廊的电灯,我让儿子看见我是高高兴兴的。

“列鲁恩卡(他小的时候,我叫他列鲁恩卡),是我。你可让我想——死——了!”我从商店或是单位总是急急忙忙往家跑。

我爱儿子爱得发疯,我现在也爱他。开完追悼会,他们送来了照片,我没有接受,我还不相信……我是一条忠诚的狗,宁愿死在坟头上也不会离去。

我交朋友向来忠贞不渝。奶水从乳房往外流,可是我和女友说好要见面,我应当还她一本书,我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个半小时还不见她的人影。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够无缘无故地失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跑到她家里,她在睡大觉,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在哭。我也爱她,我把自己最爱的一件衣裳,天蓝色的衣裳送给了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迟迟疑疑地走进人生,有些人胆子比我大得多。我不相信有人能爱我,别人说我长得漂亮,可我不相信,我进入生活的节奏总是慢半拍。不过,一旦我把什么事记在心里了,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对待一切,我都兴高采烈。尤里·加加林飞向太空,我和列鲁恩卡跑到大街上……我在这一刻想爱所有人,拥抱所有人……我们俩高兴得欢呼雀跃……

我爱儿子爱得发疯、发狂,他也疯狂地爱我。坟墓如此强烈地吸引我,仿佛是他在召唤我……

有人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回答说:“有”。然后他把我大学时代的学生证拿给别人看,那上边的我,留着长长的大辫子。

他爱跳华尔兹。中学毕业时,他在毕业晚会上请我跟他跳第一支华尔兹。我还不知道他会跳舞,他已经学会了,我们俩好一阵旋转。

晚上,我坐在窗前打毛衣,等他回家。脚步声……不,不是他。又有脚步声……是他的脚步声,是我儿子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猜错过。我们对坐在桌前,一聊就聊到凌晨4点钟。我们都聊些什么?喏,人们高兴的时候,都能聊些什么?海阔天空,神聊。聊重要的事,也聊无聊的事,我们捧腹大笑。他给我唱歌,弹琴。

我看了看挂钟:“瓦列拉,睡觉吧!”

“好妈妈,再坐一会儿。”

他总是叫我:我的好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喏,亲爱的妈妈,您的儿子考进了斯摩棱斯克高等军事学院。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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