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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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成不了坚强的人……冲进土屋把人家的喉咙割断,这种事我做不到……一年以后,我进了军医院,因为营养不良……全排我是唯一的“年轻人”,十个“爷爷兵”和我一个“娃娃兵”……一昼夜只能睡三个小时,替所有人洗餐具,储备柴火,打扫驻地,担水……离小河有二十多米……早晨去打水,心里觉得不能去,前边有地雷,可是我怕又挨打……一觉醒来,一看没有水,洗不了脸,就去了,去了就踩在地雷上了……谢天谢地,我踩上的是信号雷,信号飞向天空,照亮了周围……我摔倒了,坐了一会儿,继续向前爬……能挑一桶水也好,否则连牙都没办法刷……“爷爷兵”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打人。

这是典型的军营生活。这一年当中,我从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变成营养不良的人,护士不帮忙,我连病房都走不出去,累得满头大汗。回到部队,又开始挨打。我被打伤了腿,不得不动手术。营长到军医院来看我,追问我:“是谁打的?”

他们是夜里打的,但我同样知道是谁。可是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告密者。这是不能违背的军营法则。

“你怎么不说话?说,是谁?我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去受审……”

我不说话。士兵生活中,外力无法制服内力,正是内在的法则决定了我的命运。谁若想与它对立,必定遭到失败。我见过这种情况……我不干预自己的命运……服役期快结束时,我也想打人,没有打成……“爷爷兵”的作风不取决于人,而受群体的支配,先是别人打你,然后是你打别人。我对转业的人隐瞒了我打不了别人的事,倘若让他们知道,挨打的人和打人的人都会瞧不起我。

我回到家里,来到军委会,恰好这时有人把锌皮棺材运来……里面是我们的上尉,死亡通知书上写着:“在执行国际主义任务中阵亡。”在那一分钟,我想起他每次喝得醉醺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拳打值日兵下颌的情景……每周他都用这种方法寻开心……你躲不掉,只好把打掉的牙吐出来……我在战争中明白了,人身上的人味并不多。没有食物的时候,人变得残酷无情;感觉不舒服时,也会变得残酷无情。那么,人身上能有多少人味呢?

我到公墓只去了一趟……墓碑上刻着“壮烈牺牲”,“表现出英勇与刚毅”,“完成军人天职”。当然也有英雄,如果对“英雄”两字作狭义的理解。比方说,在战斗时,用自己的身躯掩护了战友,把负伤的指挥官拖到安全的地方……但是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人被麻醉剂药死了,还有一个正往食品库里钻时被岗哨给打死了……我们都往食品库里钻过,能喝杯炼乳、吃口饼干,真是梦寐以求的。可是您不会把这些写出来,您一定会把这些事勾掉。谁也不会说出那些地下躺着的人身上,曾经有哪些真实的事情发生。活者授予勋章,死者编成传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场战争就和此地的生活一样,完全不像我在书本中读到的。谢天谢地,好在我另有天地,它把那个世界给挡住了,那就是书的天地、音乐的天地,那个天地拯救了我。不是在那边,而是在这里,我开始弄清楚自己到过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我总是一个人思考这些事,我不去“阿富汗人俱乐部”。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到学校里去讲战争,讲怎样把我这个没有成人的人塑造成只想吃和睡的生物,而不是杀人犯。我瞧不起“阿富汗人”,他们的俱乐部像部队,全是部队的那一套,他们不喜欢全身挂着金属的歌手。他们说:“走,弟兄们,咱们去揍他们一顿。”这正是我想摆脱,而不是与之同流合污的生活。我们的社会相当残酷,过去我没有注意到。

有一次,我们在军医院里偷了一大堆非那西丁。这种药是用来治疗精神失常的人的,每次服一两片,可是我们有的人一下子吞了十片,有人吞了二十片……到了半夜3点钟,有人到厨房去洗盘子洗碗,其实盘子和碗都干干净净,另外一些人阴沉沉地坐在那里玩牌,还有一些人在枕头上拉屎撒尿……荒唐透顶……女护士吓跑了,把哨兵叫来了……

这场战争就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里,荒唐透顶……

——一位瞄准手士兵

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

我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如今他们俩只剩下科里亚了。十八岁以前未成年时,直到收到参军通知那天,他还在妇女保健研究所学习。这样的士兵难道也应该被派到阿富汗去?女邻居责备我,她说得对:“难道你就凑不上两千卢布去行贿?”有人行了贿,救了儿子一条命,于是他们就用我的儿子代替了那个人。我当时不懂应当用钱去救儿子,我只知道用心灵救他。

他在部队宣誓那天,我去看望他。我发现他有些心神不宁,对参加战争,他的思想准备还不够。我跟儿子一向开诚布公:“科里亚,你的思想准备还不够,我要为你去求情。”

“妈,别求情,别低三下四的。您以为您说我的思想准备不够就能打动那些人的心?在这里谁管你这些?”

我还是争取到让营长接见我。我请求他:“科里亚是我的独子,如果他出了事,我就活不下去……而且,他的思想准备不够,我看得出来,他的思想准备不够……”

他表示同情:“您找一下当地的军委会。如果他们能给我寄来一份正式公函,我就派他回苏联服役。”

飞机夜间着陆,上午9点我就跑到军委会去了。军事委员是戈里亚切夫同志,他坐着,正与什么人通电话。我站着……

“您有什么事?”

我讲了。电话铃又响了,他又拿起话筒,同时对我说:“什么公函我也不写。”

我恳求他,我下了跪,我恨不得亲吻他的手:“他是我的独子。”

他坐在办公桌后边,甚至没有站起来。

我临走时还在央求他:“请您记下我的姓名……”

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他能审查一下我儿子的档案,考虑一下,会帮个忙……他又不是石头人。

过了四个月,他们那边办了三个月的速成训练班,儿子从阿富汗来了信。仅仅四个月,仅仅一个夏天。

早晨我去上班。下楼梯时,迎面走来三个军人和一个妇女。三个军人走在前边,每个人的左手托着军帽。我过去从什么地方得知,军人用左手托着军帽走路是表示哀悼的意思。于是我没有继续下楼,转身往楼上跑。他们大概明白了,我就是他们要找的母亲。他们也跟着上楼……我钻进电梯,立刻往下开……我要马上跑到街上去,赶快躲开……我要自救……什么话也不要听见……我下到一层,电梯停住了,有人上电梯,他们已经在门口等我了。我按了电钮再上楼……上到自己那一层……我冲进自己的房间,由于心慌,我忘记关门……我听见他们进了屋……我躲进寝室……他们跟着来了,左手托着军帽……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军事委员戈里亚切夫……当我还有力气时,我像猫似的扑向他,大声叫喊:“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

他一声不响,我甚至想揍他。他一声不响。以后的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过了一年,我才想见人。在这之前,我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像个麻风女。我错怪了别人,老百姓没有责任,可是我当时认为他们都对我儿子的死负有责任。不论是食品店那位熟识的女售货员,还是那位素昧平生的出租车司机,还是那个军事委员戈里亚切夫,都负有责任。我那时想见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们在公墓里,在小小的坟墓旁成了朋友。到了傍晚,下班以后,这位母亲乘公共汽车匆匆忙忙赶到那里,那位母亲已经坐在自己儿子的墓前哭泣,第三位母亲正在给栏杆刷油漆。我们的话题只有一个:关于孩子……我们只谈他们,仿佛他们都是活人,那些谈话我甚至都能背诵下来:

“我来到阳台上,看见外面站着两名军官和一名医生。他们走进门洞,我扒着猫眼往外看,看他们去谁家。他们走到我们这一层,站住了。他们向左拐……去了邻居家?他们的儿子也在部队里……门铃响了……我开了门:‘怎么,我儿子阵亡了?’‘大娘,请您坚强……’”

“他们开口就对我说:‘大娘,棺材停在门洞里,给您放在什么地方?’当时我和丈夫准备去上班……平锅里煎着鸡蛋……水壶里的水也开了……”

“他们把他带走了,剃成秃子……过了五个月,送来一口棺材……”

“我儿子也是过了五个月……”

“我儿子过了九个月……”

“我向那位送来棺材的人问:‘棺材里有人吗?’‘我看见怎样把他装进了棺材,他在里面。’我盯着他,盯着他,他低下了头:‘那里有点什么东西……’”

“有气味吗?我们那口棺材有气味……”

“我们那口也有,还有些白色的小虫子从棺材上掉到地板上……”

“我那口棺材什么气味也没有,是新鲜的木料,潮湿的木板……”

“如果直升机着了火,就把他们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找到一条胳膊,一条腿……根据手表,根据袜子辨认他们……”

“棺材在我们院里放了一个小时。我儿子两米高,是个空降兵。他们送来棺椁,一口木头棺材,还有一口锌皮棺材……抬着棺材在门洞里转不开身……七个大男人很吃力地把它抬了起来……”

“我儿子被他们运了十八天……飞机里装的全是‘黑色郁金香’。先运到乌拉尔,然后运到列宁格勒,再运到明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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