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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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一名裁缝。

当年我四岁……我从来都没想到过战争……

战争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巨大的黑色森林,战争会发生在里面。战争是某种可怕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呢?因为在童话里,最可怕的故事都是在森林里发生的。

从我们的别雷尼奇开过了很多大部队,当时我不明白,这是在撤退。他们把我们给抛弃了。我记得,家里来了许多军人,他们把我抱在怀里,都很喜欢我,想给我点东西吃,可他们什么也没有。早晨,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家里的窗台上是他们留下来的许多子弹。扯断的红色丝带、奖章,我拿了这些东西玩耍……我不知道,这是些什么玩具……

这些事是后来姨妈告诉我的……当德国人进入我们的城市,他们手里有共产党员的名单。在这个黑名单上有我们的父亲和住在我们对面的一位老师。他们有个儿子,我和他是好朋友,我们都叫他“小玩偶”。而他,名字大概叫伊戈尔,我现在想起来了。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残留下来的,不是名字,而是绰号——小玩偶。

敌人把我们的爸爸押走了……就在我的眼前……妈妈在街上被开枪打死了。她倒在地上,大衣扣子开了,被染成了红色,妈妈周围的雪也都变成了红色……

后来,很长时间我们都被看守在一间不知干什么用的破板棚子里。我们觉得非常害怕,我们又是哭,又是喊叫。我还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个两岁半,一个一岁,而我当时四岁,我是最大的。我们尽管年纪很小,但已经熟悉了炮弹射击。我们知道这不是飞机扔下的炸弹,而是大炮射出的炮弹。听声音我们就能辨认出来——是我们的或者不是我们的飞机在飞,离我们是远还是近投下的炸弹。我们很害怕,非常害怕,当把头藏起来,就不那么害怕了,最主要的是——别看见。

接下来,我们坐在雪橇上,不知去哪里,我们姐弟三个,在一个村子里一群女人把我们分开带走了——有的带这个,有的领那个。弟弟很长时间没有人想领走,他哭着说:“谁要我啊?”我和妹妹吓坏了,大家把我们分开了,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我们一直都是生活在一起。

有一次,一条德国狼狗差点把我吃掉。我当时坐在窗边,街上过来几个德国人,他们牵着两条大狼狗。其中一条扑向窗子,撞碎了玻璃。大人急忙把我从窗台上抱了下来,但我还是被吓着了,从那天开始说话就结结巴巴,甚至到现在我都怕大狗。

……

战争结束后,我们被送到了保育院,它就离公路不远。德国的战俘有很多,他们白天黑夜地走过这条公路。我们向他们投土块、石头。押送人员驱赶我们,骂我们。

在保育院里,大家都在等候着父母,等他们来把我们接回家。出现一个陌生男人或陌生女人,所有的孩子都会跑过去,喊叫着:“我的爸爸……我的妈妈……”

“不是,这是我的爸爸!”

“不对,这是来接我的!”

我们非常羡慕被父母接走的孩子。他们不让别人靠近自己的妈妈和爸爸:“不要碰,这是我的妈妈。”或是说:“不要碰,这是我的爸爸。”他们片刻都不放父母离开自己,害怕会被谁抢走,或者是因为担心:万一他们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一起上学——保育院的孩子和普通的孩子。那时,人们生活得都很艰苦,但是从家里来上学的孩子,在他们的粗麻布书包里,不是有一块面包,就是有一个土豆,而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因为都还小,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当我们渐渐长大,我们都很苦恼。在十二三岁,都想要一件漂亮的连衣裙、一双漂亮的便鞋,可我们所有人都穿的是皮鞋。男孩子这样,女孩子也这样。我们想吃糖果,而糖果只有在新年的时候才会有——冰糖。老师给了我们很多黑面包,我们吮吸着,就像吃糖一样,我们觉得是那么好吃。

我们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其他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因此大家都非常喜欢她,把她奉若神明。她不到学校里来,我们的课就不开始。我们坐在窗户边,等着她:“她来了!来了……”她走进教室,每天都想摸一下她,每天都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妈妈多好……”

我曾经幻想:等我长大了,上了班,我就给自己买许多连衣裙——红色的、绿色的、带花点的、扎蝴蝶结的。扎蝴蝶结的——是必需的!在七年级的时候人们问:“你想向谁学习?”而我早就想好了——向裁缝学习。

我要给自己缝制连衣裙……

“他怎么会死呢,今天没开枪啊?”

爱德华·沃罗什洛夫,十一岁。

现在是一名电视工作者。

我只对妈妈讲战争的事……自己的妈妈……只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当时,游击队还驻扎在我们村子里,有一位老头死了,正好我住在他家。埋葬他的时候,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走过来问:“为什么老爷爷躺在桌子上?”

人们回答他:“老爷爷死了……”

小男孩显得很惊讶:“他怎么会死呢,今天并没有开枪啊?”

小男孩只有七岁,可是他已经听了两年的枪声。人们都是在开枪的时候被打死的。

我记住了这些……

我的讲述是从游击队开始的,可我当时并不是很快就遇上他们的。那是到了战争第二年的年底。我没有讲,我和妈妈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星期前,怎么坐车到了明斯克,她把我怎么送到了明斯克郊外,来参加少先队员夏令营……

在夏令营我们唱歌:《如果明天就是战争》《三个坦克手》《跨过平原,越过山冈》。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最后一首。他经常哼唱……当时刚刚上映《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我很喜欢电影中的插曲《愉快的风儿,请为我们歌唱》。我经常伴随着它的歌声起床去做早操。

那天早晨没有做操,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我抬眼看见,从飞机上分离出许多黑点,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炸弹。少先队夏令营旁边就是铁路,我沿着铁路去明斯克。原因很简单:离妈妈现在工作的医学院不远,就是火车站,如果我沿着铁轨走,就会找到妈妈。我叫上一个小男孩跟我一起上路,他家离火车站不远,他比我要小很多,哭得很厉害,走得也很慢,而我喜欢徒步,我和父亲曾经转过列宁格勒所有的城堡。当然,我冲他发火了……但是我们总算到达了明斯克火车站,到了西大桥,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大轰炸,我和他走散了。

妈妈没在医学院里,妈妈的同事戈鲁博教授住得不远,我找到了他的家。但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敌机刚刚开始轰炸城市的时候,妈妈就搭坐上了一辆顺道车,沿着去拉托姆卡的公路接我。她到了那里,看见的是被炸毁的夏令营营地……

人们都离开了城市,四散奔逃。我觉得,到列宁格勒要比到莫斯科远,我的爸爸在列宁格勒,可他去了前线,我的姑妈住在莫斯科,他们哪里也不会去的。他们不会离开的,因为他们住在莫斯科……住在我们的首都……沿途我跟上了一位领着小女孩的妇女。这是位陌生的女士,但她明白,我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饿着肚子。她就叫我过去:“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一起走。”

我记得,当时平生第一次吃洋葱腌猪油30。起初我皱着眉头,后来还是吃了下去。如果轰炸开始,我总是注意观察:这位女士和自己的小姑娘在哪里?傍晚的时候,我们就躲藏到一条沟里,躺下休息。对我们的轰炸一刻都没有停止。女士回头望了一眼,大叫一声……我也起身,向着她看的那个方向张望,我看见,一架飞机贴着地面俯冲下来,伴随着马达声,它的机翼下面喷出一条火舌。这条火舌扫过的道路上腾起一片尘土。我条件反射般地栽到了沟底。机枪从我们的头顶上扫射过去,飞机飞向了远处。我抬起头,看见这位女士躺在沟沿上,满脸血迹斑斑。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从沟里跳起来,撒腿就跑。从那时起,甚至现在,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折磨着我: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呢?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庄……街道上的大树下躺着一些德国伤员。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德国人……

村里人都被从家里驱赶了出来,被迫去打水,德国卫生员用大桶架在篝火上烧开水。早晨,他们把伤员抬上汽车,每辆车都让坐上一两个小孩。德国人发给我们水壶,告诉我们,需要给他们帮忙:给哪一个伤员弄湿毛巾,放到头上,给哪一个伤员湿润一下嘴唇。有一个伤员请求我:“瓦谢尔……瓦谢尔31……”我把水壶放到他的嘴唇边,全身都在哆嗦。到现在都说不清当时的那种感受。厌恶?不是。仇恨?也不是。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其中也夹杂着怜悯……人类的仇恨也有一个形成过程,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学校里教育我们要善良,要友爱。我的话题又跑远了……当第一个德国人揍我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疼痛,体验的是另一种感觉。他怎么打我呢,他有什么权利打我?这让我非常震惊。

我又返回了明斯克……

我和基姆交上了朋友。我和他是在街上相识的。我问他:“你和谁住在一起?”

“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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