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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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第二个孩子时,收到村里的一封电报:“父亡。速归。妈妈。”在此之前,我在火车站遇到过一个吉卜赛女人,她预言说:“你面前长路漫漫。在父亲的葬礼上你会哭很长时间。”我当时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我爸爸是那么健康平和。但我母亲每天从早上就开始醉醺醺的,不住地给自己倒酒,只有爸爸一个人挤牛奶、熬土豆,全都是他一个人做。爸爸非常爱妈妈,妈妈用什么迷住了爸爸,只有她自己知道,反正她给爸爸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回到了家乡,坐在爸爸棺材边痛哭。一个邻居女孩在我耳边悄悄说:“是你妈妈用铁炉盖打死了你爸爸,她不让我对任何人说,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她答应给我买巧克力……”我一时间头晕目眩,一阵恶心,是因为害怕,因为恐惧……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房子空了,我就查看父亲的身体,寻找伤痕。他身上没有青紫,只有头上有一大块擦伤。我指给妈妈看,她回答说,这是爸爸砍柴时被飞起的柴棒击中留下的。整个晚上我都坐在那儿流泪,一动不动,我总觉得爸爸想对我说些什么……妈妈也没有离开,她彻夜都很清醒,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到了早上,我看到爸爸的睫毛下流出了带血的泪水。一滴,两滴,眼泪流出来了,就像他还活着一样。真可怕啊!当时是冬天,要在墓地用钢钎凿出墓坑,得先把土地烤热。人们就在坑里点燃桦木枝和汽车轮胎。男人们还要求一箱伏特加。刚刚把父亲下葬,母亲又喝醉了,坐在那儿快快乐乐。只有我在哭,因为发生的一切,我泪如泉涌……这是我的亲妈,是她生了我,本该是最亲的人……

我刚刚离开,她就卖掉了房子,烧掉了谷仓,为的是得到一笔赔偿金。接着她就跑到城里来找我。在这里她又找了另一个男人,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男人赶走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把公寓写到她的名下。妈妈很会引诱男人,迷惑男人,她精通此道……(她摇动那只受伤的手,像 个孩子)而我的男人却拿着锤子追打我,两次砸破了我的头。他的口袋里总有伏特加酒瓶子和酸黄瓜。他都做些什么啊?孩子们都饿得不行……我们只能吃土豆,只有过节才能吃土豆加牛奶或鲱鱼。他回家时,只要我想和他说话,一个玻璃杯就砸到脸上来,椅子砸到墙上……但是夜里他又会跳到我身上,就像一头野兽……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什么好事情,一点点都没有过。我去工作,也被殴打,以泪洗面,但是必须强作欢颜,点头哈腰。餐厅经理打电话到单间来说:“在这里不需要你的眼泪。我自己的老婆已经瘫痪两年了。”经理总是偷偷把手伸到我裙子下……

母亲和继父一起过了不到两年,有一天忽然打电话给我:“来一下吧,给我帮把手,把他送到火葬场去。”我吓得差点儿晕了过去。清醒过来马上想到:必须跑掉。可是脑子里突然又产生一个念头:是她杀了他吗?把他杀死,公寓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可以随意喝酒,逛街。是吧?所以现在才要匆匆忙忙送到火葬场烧掉,趁他的孩子们还没回来……他的长子是个少校,从德国赶回来,只见到了一捧骨灰,白色小瓶中的一百克粉末……由于种种惊吓,我的月经停了,两年都没来。月经重新开始时,我去找医生说:“请帮我动手术绝经吧,我不想做女人!不想做爱人!不想做妻子和母亲!”那是我的亲妈……是她生下了我,我本想好好地爱她。小时候我经常和妈妈说:“妈妈,亲我一下吧。”但她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父亲上班时,家里总是挤满了醉汉,有个人还要把我拉上床……那年我才十一岁!我把这些告诉母亲,但她只是对我大吼大叫。喝啊,喝啊,妈妈一辈子都无酒不欢。她都应该死了!不过我并不愿意她死。在她五十九岁那年,动手术切除了一个乳房,一个半月后又切除了另一个。但她又找了一个年轻情人,一个比她小十五岁的情人。那个年轻人哭着说:“去找找女巫吧,救救您吧!”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那人尽心尽力照顾她,把她背在自己身上,还给她擦洗身子。她不认为自己会死,但她又说:“如果我死了,就把一切都留给他,包括公寓和电视机。”她就是想伤害我和姐姐,真邪恶……她很爱生活,贪婪地生活。我们把她送去女巫那儿算命,从汽车上把她抱下来。女巫为她祷告,一张一张出纸牌。看着看着,女巫从桌旁跳了起来:“快把她带走吧!我治不了她……”妈妈对我们大叫道:“你们都走开。我想一个人留下来……”但是女巫却说:“你们都要留下来!”女巫不放我们走,又看着纸牌说:“我是治不好她的病了。她把不止一个人送到了地底下。她生病时,去过教堂,但是折灭了两支蜡烛……”母亲说:“我是为了孩子们的健康……”女巫说:“你说是给她们求平安,实际上是想让孩子们去死。你以为如果把她们送给上帝,你自己就可以活下来。”听过这些话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单独与母亲在一起过。我很怕。我知道我是弱者,她会打败我……

我带着大女儿去看她时,就连女儿想吃饭,都会让我母亲大怒:她自己快死了,另一些人却还要吃,还要生活,她不能够容忍。她用剪刀剪碎了床上的新床单和桌上的台布,为的是等她不在了别人也都不能用。她还摔碗砸盘子,凡是能够打烂的东西全都捣毁。厕所也不能带她去,她故意……在地板上,在床上……好让我跟在后面打扫……她这是在报复,就是因为她要死了,而我们会活下来,因为我们还能继续走路,继续交谈。她痛恨一切!窗外的飞鸟她都想杀。春天到了,她的公寓在一楼,丁香气味四处飘逸。她使劲地呼吸,呼吸,总是吸不够。“从园子给我折一根小树枝来吧。”有一次她请求我。我带回来一根树枝给她……可是当她把它拿在手里时,那树枝瞬间就枯萎了,叶子也卷曲了。然后她对我说:“让我拉住你的手……”那个女巫曾经告诫我,作恶之人会死得很慢、很痛苦。需要拆卸天花板或者拆除房间的窗户,否则她的灵魂将无法离开,无法脱离身体。还有,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手给这种人,否则就会被传染。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拉我的手?”她默不作声,缩了回去。末日将至,她却仍然不告诉我们她的寿衣在哪里,不告诉我们她为葬礼而攒的钱在哪里。我很害怕,害怕晚上她会用枕头闷死我女儿。不仅如此,我就是闭上眼睛,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偷偷窥视:她的灵魂会怎样离开她?这个灵魂……会是什么样子?是明亮的还是模糊的?人们对灵魂有各种描述,但从来没有人见过灵魂。我一大早就跑到商店,请求一个邻居来陪我。母亲死的时候,邻居抓住了她的手。临终前最后一分钟,她又喊了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喊了什么人的名字……喊谁?邻居也没记住,是个陌生的名字。我亲手给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没有任何感觉,就像一件东西,就像一个铁锅。没有任何感情,感情都隐藏了起来。全都是真的……她的女友们来了,把电话偷走了……所有的亲戚也都来了,我表姐特地从乡下赶来,看到母亲躺在那儿,她上去拨开了妈妈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去碰死去的母亲呢?”“我要你记住,童年的时候她是怎样侮辱我们的。她就是喜欢让我们哭。我恨她。”

亲属们聚在一起骂她……她还躺在棺材里呢,他们夜里就开始瓜分她的物品。有的把电视机打包,有的把缝纫机捆好,有的把金耳环从死者耳朵上摘下来……他们到处找她的钱,但是没有找到。只有我坐在一旁哭泣。我甚至有些可怜她了。第二天火化后,我们决定把骨灰盒带回乡下,埋在父亲旁边,尽管她自己不愿意。她还嘱咐过不要把她和父亲葬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她害怕。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她会在某个地方与父亲相遇吧……(停顿)

现在我的眼泪很少了,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对一切都变得冷漠,对于生死,对于善恶,我都不在乎……当命运不喜欢你时,你就不会得救。命中注定,不可避免。是啊……我曾经住在姐姐家,后来她再婚嫁到了哈萨克斯坦。我爱姐姐,我的内心仿佛得到了一种暗示:“姐姐不能嫁给那个人。”不知怎的,我就是不喜欢她的第二任丈夫。姐姐却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心疼他。”十八岁那年,他就因为醉酒斗殴砍死了一个男人而被捕入狱,判了五年刑期,不过三年后就出来了。他开始经常到我们家来,总是带着礼物。他的母亲看到我姐姐,也是又哄又劝的。她这样说服她:“男人总是需要一个保姆。一个好妻子有时就像是丈夫的母亲。孤独的男人会变成一只狼,从田野里回来就要吃……”姐姐相信了他们!她和我一样富于同情心:“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能成为好人。”葬礼之前,我和他们还一起给妈妈守了一夜灵。当时他和姐姐看上去那么好,我甚至都嫉妒了。但是十天后,我就收到一封电报:“塔玛拉阿姨,请回来。妈妈去世。安妮娅。”这是她女儿发来的电报,她还只有十一岁。一口棺木刚刚送走,又有新的在等着我……(哭)原来是他喝醉了,吃姐姐的醋,把她踩在脚下,用叉子刺死了她,她都断气了,还被他强奸……他酗酒或者嗜烟,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他早上去上班时说,妻子去世了,大家凑了钱送给他办葬礼。他把钱都给了女儿,自己去派出所自首了。他们的女儿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她不想读书,脑袋里总有些事情,但什么都记不住。她胆小怕事,从来不敢出家门……而那个男人……他被判了十年徒刑,他终究还会回来找女儿的。毕竟是爸爸!

我与第一任丈夫离了婚,我再也不想有男人走进我的家门。我再不会让任何男人进来!我厌倦了哭泣,厌倦了满身瘀青。警察?他们接到电话只来了一次,第二次就直接下结论说:“你们这是家庭纠纷。”我们这座楼里,楼上还有一家人,丈夫杀死了妻子,当时他们是坐在闪着信号灯的车里面,警察做了笔录,把丈夫戴上手铐带走。他虐待了她十年时间……(捶打胸口)我不喜欢男人。我害怕男人。但是我为什么又一次结婚了,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他是从阿富汗回来的,被震伤过,负过两次伤。他是空降兵!他直到今天都不愿脱下战场上穿的背心。他和我 母亲住在一个楼里,屋子门对门。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他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都带着手风琴或者录音机,歌曲《阿富汗人》催人泪下……我经常想起战争的故事,总是很害怕那该死的蘑菇云、原子弹……我喜欢看到年轻的新娘和新郎注册结婚之后去无名烈士纪念碑向永恒之火献花。我喜欢这个仪式!多么庄重!有一次,我坐在他旁边问他:“什么是战争?”“人们想要生存的时候,就会有战争。”我开始喜欢他了。他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天生残疾。如果他有父亲的话,他也就不会被派往阿富汗。如果他父亲还在,就会像别人一样花钱让他免除兵役。他和母亲住在一起,我走进他家,只有床和椅子,阿富汗战争的奖章挂在墙上。我很心疼他,没考虑我自己。我们开始同居了。他给我带来毛巾和一个汤匙,还带了战功奖章和手风琴。

我尽力调整自己,极力想象他是一个英雄、保卫者……是我自己给他戴上了皇冠,给他的孩子们灌输他就是沙皇。我们和英雄生活在一起!他完成了军人的职责,历尽艰辛。我们要温暖他,救助他……我就像特蕾莎修女!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只想说:“主啊,宽恕我们吧。”爱情,是一种痛苦……你以为是爱,其实只是怜悯……第一件事是,他在梦中还在“逃跑”:双腿没有挪动,但是全身肌肉都在抖动,就像一个逃跑的人。有时一整夜都在疾跑。每天夜里都要大喊:“杜哈雷!杜哈雷!”(阿富汗圣战者口中的“神灵”),呼喊指挥员和战友:“侧翼包抄!”“投手榴弹!”“放烟幕弹!”有一次我想叫醒他:“科里亚!科里亚!醒醒!”结果他差点儿把我打死。事实是……我甚至有一阵子真爱过他。我学到了很多阿富汗语:地牢、手表、高墙、大客车……还有“哈菲兹很坏”“再见,阿富汗”等等。我们一起生活的头一年很好,这是真的!我们攒下了一些钱,他还带回来肉罐头,那是我最喜欢的菜。那是阿富汗带回来的,他们在山里打仗时都带着肉罐头和伏特加。他还教我们如何急救,如何寻找可以吃的植物,如何捕捉动物。他说甲鱼肉很好吃的。“你向人群开过枪吗?”“没有选择:要么你杀他,要么他杀你。”我最终原谅了他,为了他所受过的痛苦,我把自己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可是现在……他的朋友每天夜里把他拖回来放在门口。手表和衬衫都不见了,上身赤裸。邻居叫我:“塔玛拉快去拉他啊!他冻得把灵魂献给上帝了。”我把他拉进了屋。他大哭大叫,在地上打滚。不管是当保镖还是做门卫,没有一份工作他能干得长。他一直酗酒,必须有酒精。他什么都喝过……他喝醉了可不是就坐在电视机前唠叨两句就完了,他要折腾,你永远也不知道房子什么时候会着火。邻居中有一位是亚美尼亚人,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话,惹得我男人不高兴了,就把那人牙齿都打碎了,鼻梁也打断了,邻居倒在地上的血泊中。他不喜欢东方人。因此我害怕和他一起去集市,那里卖货的都是乌兹别克人和阿塞拜疆人。但是……他有一句话总是挂在嘴上:“在每一个扭动的屁股后面,都有一个上发条的螺栓。”那些小商贩总是给他最便宜的价格,而且不和他纠缠。“啊……那个‘阿富汗大兵’来了……疯狗又来了……活见鬼!”他还打小孩。小儿子喜欢他,夜里爬到他身边,差点儿被他用枕头闷死。现在,每当他打开门,孩子就赶紧跑上床,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以免被他痛打,或者把所有枕头藏到沙发下面。我就只能哭,或者就……(她展示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

每逢伞兵节,他和战友聚会,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穿着作战时的背心,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在厕所里对我做各种恶作剧。他们脑袋里都有些问题,动作很夸张:我们上过战场!我们最厉害!干杯时他们喊:“整个世界都是臭狗屎,所有人都是破烂货,太阳只是个他妈的小灯笼。”就这样一直骂到凌晨,他们还不断地“为平安干杯”“为健康干杯”“为勋章干杯”“为所有的死者干杯”。他们的生活都没有着落,我无法告诉你为什么,是因为伏特加,还是因为战争?他们都像狼一样凶恶!每个人都痛恨高加索人和犹太人。恨犹太人是因为犹太人杀死了耶稣基督,还毁掉了列宁的事业。他们在家里也不开心:无非就是起床,洗澡,吃饭。苦闷至极!哪怕是现在,只要一声令下,他们都可以立即集合赶赴车臣,干一番英雄壮举!他们愤懑不平,怨恨所有人:不论是政治家还是将军,也怨恨那些没去过车臣的人。他们怨气特别重,主要是因为,很多像我男人这样的退伍军人都没有任何特长,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会摆弄枪炮。所以他们说自己是借酒浇愁……其实,他们在战场上也要喝酒,而且毫不隐瞒地承认:“要没有这二两酒,俄罗斯士兵不会坚持到最后胜利。”“要是把我们的人扔在沙漠中,两个小时后他还没有找到水呢,人就已经喝醉了。”由于糊涂、贪杯,他们喝下甲醇和刹车油,自我荼毒……回家之后,有人上吊自杀,有人开枪斗殴,有人遭到暴打,有人成了残疾……还有一个人精神受了刺激,被关进疯人院……这些我太清楚了。鬼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还有资本家们,那些新俄罗斯人,愿意用他们,雇他们做保镖,让他们这些老战友互相残杀。他们开枪很轻松,冷酷无情。那些富豪们有的只有二十岁,却有大把金钱,不可思议,而他们只有战功奖章,还有疟疾和肝炎……他们怎么可能爱惜富豪?从来也没有任何人爱惜过他们。他们就是想要开枪……这个你不要录音了,我害怕……他们的对话很简练:马上,毙了他!车臣是他们想去的地方,因为那里有自由,俄罗斯人在那里吃过亏。他们梦想给妻子带回皮大衣和金戒指。我的那位就想要冲过去,但人家不接收醉汉,健康男人已经够多了。每一天,邻居都会听到我们的对话:“给点钱吧。”“不给。”“去你妈的,婊子。”接着他就会暴打我一顿,然后坐下来哭。他搂着我的脖子:“不要离开我!”我好长时间都可怜他……(哭泣)

我之前心太软,太同情他了。现在我已经不再……不再怜悯他!你自己搞定吧!原谅我吧,主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宽恕我!

我晚上下班回来,听到他的声音。他在教儿子。我心里早就知道他会说什么:“住手!给我记住:你,往窗口投进一枚手榴弹,从这里翻进去,落在地面上。另一个,加入队列……”接下来是一连串脏话。“只有四秒钟,你是在楼梯上,用脚踹开房门,冲锋枪向左射击。第一人倒下,第二个人跑过去,第三个人掩护……停!停!”停住吧……(尖叫)吓死我了!怎么才能救出儿子?我跑去找朋友。一个人说:“你需要去教堂,祈祷。”另一个带我去找女巫——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啊?再没人可求了。那个巫婆很老了,就像是“不死的卡谢伊”。她要我第二天给她带一瓶伏特加。她拿着这瓶伏特加在公寓里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双手把酒给了我:“伏特加已经加了咒语。你再给他倒两天酒,到了第三天他就不会喝了。”确实,他有一个月没有喝酒。但是之后又开始喝了:夜里喝醉了,鼻涕邋遢地瘫在地上,在厨房里砸锅,只好随便他大吃大喝……我又去找另一个女巫。她摆开扑克牌为我算卦,把烧化的铅倒进一杯水里,叫我念一些很简单的咒语,然后加些盐,再加些沙子。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伏特加和战争而生病的人是无法治愈的……(她又摇动那只受伤的手)哦,我太累了!再也不心疼任何人了……不心疼孩子,也不心疼自己。我没有怀念过母亲,但她时常来到我的梦中,在梦里她总是年轻貌美,笑脸盈盈。可是我总是要赶她走。我也经常梦到我的姐姐,她总是一脸严肃,反复问我同一个问题:“你以为能够像关灯一样把自己除掉吗?”(停下)

所有这些都是真的……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美好的东西,我也已经不想看到了。昨天他突然到医院里来找我:“孩子们都饿了。我只好把地毯卖了。”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毯,是我们家里最后一件像样的东西……整整一年,我都在到处找钱,一点儿小钱也要挣。我太喜欢这个地毯 了,是越南地毯……他卖了地毯,马上就去买酒喝了。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跑来:“不好了,塔玛拉,快回家去吧。他又烦你们小儿子了,正在打他呢,他还打他姐姐(姐姐的女儿),她已经十二岁了……你自己知道的,他又醉了……”

夜里我无法入睡,忽而坠入深渊,忽而飞到空中。谁知道我早晨醒来会怎样。我有很多可怕的想法……

(离别时,她突然拥抱我)请记住我……

一年后她再次企图自杀。这一次成功了。据我所知,她丈夫很快就有了别的女人。我打电话给那个女人。“我可怜他。”她也这样说,“我不爱他,但是可怜他。只有一件麻烦事,就是他又开始酗酒了。但他总是答应我他会戒酒。”

你们能猜出我接下去听到了什么吗?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

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下士警员,二十八岁

母亲的故事

我很快就会因为说出这些事情而死掉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讲?您什么都帮不了我。只是写了书,出了书,好人也只是读过之后痛哭一场,至于坏人,那些大人物,他们连读都不会读。他们为什么要读?

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讲过很多次了。

那是在2006年11月23日,电视上播出了,邻居们全都知道了,全城都传开了……

我和外孙女纳斯佳两个人待在家里。我家电视机已经打不开了,早就由于老旧而坏掉了。我们期待着:“奥列西雅就快回来了,我们会买一部新电视机。”我们打扫卫生,洗衣服。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我们特别开心,笑个不停。我的妈妈也来了……就是老外婆……她在菜园里大声说:“哦,姑娘们,你们怎么这么开心啊?瞧你们,好像从来都不会哭似的。”听了这话,我的心却沉了下去,奥列西雅那边怎么样了?昨天是警察日,我们刚刚给她打过电话:她被授予“内务部杰出警官”徽章,我们向她表示祝贺。她说:“哦啊,我爱你们大家,我就盼着赶快回家乡看看。”我的退休金一半都花在了电话费上,我只有听到她的声音,才能继续熬过两三天,直到下一次通电话……她安慰我说:“妈妈,你不要哭。我随身携带着武器,但没有开过枪。虽然这里有战争,但也有安定的环境。早晨我听过毛拉唱诗,这就是他们的祈祷。这里的大山都好像是活的,不是死的,连最高的山顶上都有花草树木。”还有一次她告诉我:“妈妈,车臣土地好像是泡在石油里。随便在哪个花园里挖一下,都能打出石油。”

为什么他们要被送到那里去?他们不是为保卫祖国而作战,而是为了保护石油开发。一滴油现在值一滴血……

我的一个邻居跑出去了,过了一小时又一个邻居跑出去了。我还在想:“她们为什么要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像没事一样跑了回来,但是没坐多久又走了。电视上已经播过好几次了……

整整一夜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儿子早上打来了电话:“妈妈,你上午在家里吧?”“你要干啥?我正准备要去商店。”“你等等我。等你送纳斯佳到学校,我就过来。”“就让她留在家里吧。她今天有点儿咳嗽。”“如果她不发烧,还是送她去学校吧。”我心里一沉,好像全身都被刺了一下。趁纳斯佳跑开,我走到了阳台上。我看到:儿子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他媳妇一起。我不能再等了,再过两分钟我就会跳下去!我跳到楼梯口对着下面大喊:“奥列西雅在哪里啊?”显然我叫得太猛,声音都嘶哑了……他们也大声回答我:“妈妈!妈妈!”他们走出电梯就站住了,不发一语。“她是……在医院吗?”“不是。”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后来我就垮掉了,什么都记不住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很多人,所有的邻居都打开了门,把我从水泥地上扶起来,大家都在劝我。我趴在地板上,抓住他们的脚和鞋子亲吻:“善良的人啊,亲爱的……她不能抛下纳斯佳啊,那是她的小太阳,是照进她窗口的阳光啊……亲爱的——人们——啊……”我不断用额头撞着地。最初几分钟内,我就是怎么都不相信,完全不能接受,双手在空气中乱抓。我的女儿她不会死的,就是残废了也会回来的。失去双腿或者双目失明都没有关系,我和纳斯佳会牵着她的手走路的。只要活着回来就行!我想要找个什么人问问这件事,我跪着乞求他们……

来了很多人,房间里全是陌生人。他们给我灌了药,我躺在那儿,已经清醒过来,他们又叫来了救护车。战争就在我家里发生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理解别人的悲伤,只有上帝能理解。呜呜呜……每个人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躺在那里听着一切。我好痛苦啊,非常痛苦……

“我有两个儿子,都还在学校上学。我要攒钱去收买当官的,让他们逃过当兵……”

“我们的人民有足够的耐心,这是肯定的。战争就是工作……”

“欧式装修花去了我们最后一分钱。好在我们在通货膨胀前就买好了意大利瓷砖,还是以前的价格。我们安装了塑料窗、防盗门……”

“孩子们都长大了,还是他们小时候叫人开心……”

“那里在打仗,这里也在打仗。每天都有枪击和爆炸。我们都害怕坐公交车,不敢坐地铁……”

“邻居的儿子失业了,整日喝酒。后来做了承包商,一年后从车臣带了一箱子钱回来,买了汽车,还给妻子买了裘皮大衣和金戒指。全家一起去埃及度假……如今这年头,要是没有钱,你就什么都不是。但是,从哪里挣来那么多钱呢?”

“都是偷来的……他们撕碎了俄罗斯,分了大蛋糕!”

这场战争是肮脏的!它本来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很远……但是却来到了我家。我还给奥列西雅挂上了小十字架……但也没有保佑住她。(哭)

过了一天,她的遗体送回来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棺木湿淋淋的,人们用毛巾擦拭着棺木。当官的不断催促:快点,快点,尽快下葬,还要求我们“不要打开”,说“里面冻住了”。但我们还是打开了棺木,仍然希望一切都是个误会,希望里面躺的不是她。电视上说: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二十一岁,年龄就不对。也许这是另外一个奥列西雅?不是我们的。“里面冻住了……”他们送来的通知书上写道:“……有预谋的自杀,用工作配枪从头部右侧射入……”一张纸对我算什么!我必须亲眼看到她,亲手触碰到她。棺材打开了:面孔跟活着时一样,还是那么好看……头的左侧有一个小孔,非常小,几乎看不见……就好像是被铅笔尖扎了一下。除了新闻报道的年龄外,还有一个谬误之处:弹孔是在左侧,而不是他们写的那样在右边。她是和来自梁赞州各地的警察一起编队去车臣的,但是来帮助我们安葬她的,却是她工作的警察分局的同志们。他们也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是自杀?这不是自杀,是从大约两三米外开的枪……莫非是他杀?!领导们显得很匆忙,他们的帮助其实就是督促。奥列西雅是头一天深夜被送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就埋葬了,前后不到十二小时。我在墓地里痛哭……呜呜呜……但是我浑身都是力气……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气……他们把棺材盖钉死了,我又给打开了。我用牙齿也能咬开钉子。墓地里没有当官的,所有人也都避开了我们。国家利益第一,连教堂都不愿意为我们举行安魂仪式:她是个罪人,神不会接纳有罪的灵魂……因为……怎么会这样呢?现在我还是经常去教堂,为她点上一根蜡烛。有一次我问牧师:“难道上帝只爱无罪的灵魂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在那里做什么?”我把一切都告诉了牧师,这件事我已经讲过太多次了……(沉默)我们那座教堂的牧师很年轻,他听了也哭了:“您怎么还活着,而没有被送到疯人院?主啊,赐福她的女儿去天国吧。”他为我的女儿做了祷告。人们常说:只要有男人在,女人是不用开枪的。这都是醉话。每个人都知道,人们在那里总是喝得不省人事,有男人也有女人。悲哀已经攫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咙……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烂一切,撕烂一切。我咬伤了自己的手,哪怕双手被扎起来。我无法入睡,全身的骨头像断掉一般疼,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我没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梦境,永恒的冰雪,永恒的冬天。整个天地都是银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纳斯佳一起行走,出没于水中,但总是不能到达岸边。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纳斯佳,但奥列西雅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她……虽然这是在梦里,但我吓坏了。“奥列西雅!奥列西雅!”我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现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张照片……在她头部的左侧有块瘀青,就是子弹穿过的地方……(沉默)而她还在收拾行李箱……“妈妈,我要走了。我已经写了报告。”“你是在单身抚养这个孩子,他们没有权力让你去。”“妈妈,如果我不去,我会被解雇的。你知道,我们都是强制性的志愿者。但是你不要哭……那里已经不再有人开枪,人们在搞建设了。我是去维护治安的。我也是去挣钱的,和别人一样。”连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说应该一切正常了。

“我要陪你去埃及,一起去看金字塔。”——女儿一直有这个梦想。她想让我开心高兴,我们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要是你到城市里去,广告无处不在:买车吧,贷款吧,买吧!拿去吧!在所有商店里,大厅中央都摆着一张甚至两张负责贷款的桌子,桌前总是排着队。人们已经厌倦了贫困,都希望过上好生活。但是土豆和通心粉吃完以后,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去,连无轨电车车票钱都不够。技校毕业后,奥列西雅又考进了教育学院学习心理学,但入学一年后就没有钱支付学费了,只能中途辍学。我妈妈的退休金折合成美元只有一百块,我也只有一百元。上层的人们都在经营石油和天然气,但是美元不是流向我们俄罗斯老百姓,而是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逛商店只能看看,就好像是在参观博物馆一样。电台里说,有些蓄意的破坏行为,就是为了激怒人民。他们说,去爱有钱人吧,富人会救助我们,他们会提供就业机会……电视上总是播放富人是如何度假出行,他们带游泳池的房子、园丁、厨师,就好像沙皇时代的地主……晚上的电视节目都那么恶心,还不如去睡觉。以前很多人投票支持亚夫林斯基和涅姆佐夫,我曾经是一名社会工作者,曾经为选举而奔波。我那时是个爱国者!我喜欢年轻英俊的涅姆佐夫。但后来我们看清了一切:民主派也想自己过好日子,把我们老百姓都忘记了。普通人不过是一粒沙子,一点尘埃……于是人们又转向了共产党,在共产党领导下是没有亿万富翁的,所有人的钱都不多,但也够花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人人平等。

我是苏维埃人,我妈妈也是苏维埃人。我们建设过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我们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以做买卖为耻,有钱并不等于幸福。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把生命献给祖国,这才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为自己是苏联人感到自豪,可是现在这些反倒成了羞耻,好像你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过去我们有共产主义理想,而现在推崇资本主义的理想。“我们无法怜惜任何人,因为我们自己也不被怜惜。”奥列西雅曾经对我说:“妈妈,你生活的那个国家早就不存在了。你是怎么样都帮不到我的。”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她停下)我想跟你说的话很多!太多了!但重点是什么?对了,奥列西雅死后,我在她中学的笔记本里找到了她的一些话:“生命是什么?”“我要为自己描绘出生活的理想……”她这样写道,“生活的目的,就是要提升自己,成为最高尚的人……”这都是我教给她的……(呜咽)她去战场了,其实她连老鼠都没杀死过……一切都没有像应该的那样,但应该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向我隐瞒实情……(大哭)我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绝不能这样!伟大卫国战争期间,我的妈妈才十二岁,他们被疏散到西伯利亚。他们都是孩子,在那里每天要在工厂工作十六个小时,像大人一样。他们要凭餐券进食堂吃饭,领一小碗面条和一片面包。那哪儿能叫面包啊!他们要为前线生产炮弹。有些孩子就累死在机器边,因为他们太小了。为什么那时候人们要互相残杀,她后来才知道。但是现在为什么还要杀人,她不明白了。没有人能明白。这场战争是肮脏的!阿尔贡、古杰尔梅斯、汉卡拉……这些车臣的地名我都听够了,干脆关掉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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