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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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把他丢到了一个残酷世界中。把一个男孩子扔到那里……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弄清楚。

那里有难以描绘的北方美景!沉默的雪地,甚至在夜晚也明亮如昼,而你,就是一个干活的牲畜。他们把你送回大自然,把你踩进那里。“美丽的折磨啊。”他这样形容。他最喜欢说的口头禅是:“在上帝那里,花草树木都比人过得好。”

关于男女之事,他的第一次是这样的……他们当时在大森林里工作,一天,有一支女劳改犯队伍经过。女人们看到男人,就停下不走了,一动不动。看守队长说:“继续往前走!前进!”女人们就是站着不动。“他妈的,快走啊!”“队长公民,让我们去见一下男人吧,我们不行了。我们会号叫的!”“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凶!真让我恶心!”女人们还是站在那儿:“我们不会逃跑的。”于是队长下令:“给你们半个小时。解散!!”队伍瞬间就散掉了。然后大家都按时回来了,十分准时。她们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回来了。(沉默)幸福到底在哪儿呢?

他在劳改营里写诗。有人向劳改营的领导打小报告:“他在写东西。”领导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你用诗的语言替我写一封情书吧。”他还记得,那个领导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羞赧。他的情人远在乌拉尔山那边。

他是躺在火车上铺回到故乡的。火车开了两个星期,横跨了整个俄罗斯。他一直躲在上铺,不敢下来,只有夜里才下车抽根烟。他很害怕:如果同行人拿东西来招待他,他就会哭起来。他们一路都在说啊说啊。他们知道他是从劳改营回来的。父亲的远亲接收了他,他们有一个很小的女儿。他一抱她,她就大哭。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他曾经是个极度孤独的人,和我在一起也一样。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孤独的……

现在他见到谁都会骄傲地宣布:“我有一个家了。”他每天都为正常的家庭生活感到惊喜,通常他都是很以此为荣的,但是仍然有恐慌感。恐慌如影随形,似乎没有恐惧他就活不下去。每天夜里他都会由于恐慌而醒来:害怕不能把书写完(他在写一本关于父亲的书);害怕收不到预付的翻译费(来自德国的技术翻译合同);害怕不能供养家庭;害怕我会突然离开他……他总是先产生恐慌,然后又因为这种恐慌而羞愧。我安慰他:“格列布,我爱你。哪怕你想要我为你跳芭蕾舞,我都能学。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做。”他在劳改营都活过来了,但是在平常生活中,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叫停汽车,或者房屋管理处的一个电话都能使他心肌梗死……“你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爱。”正是大量的爱拯救了我们,成了我们的能量储备。是的,只有爱能够拯救我们。爱是一种维生素,没有它人就无法活下去,血液就会凝结,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做过护士、看护、艺术家……什么都做过。

我们很幸运,我认为时机很重要……改革了!有种节日的感觉,觉得我们马上就要飞起来了。自由在空气中传播。“格列布,你的时机到了!什么都可以写了,什么都可以出版了。”这是他们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的时代,是他们的胜利。我看得出他很幸福:“我终于活到了全面战胜苏联共产主义的这一天。”他最重要的梦想成真了:苏联共产主义垮掉了。现在人们要铲除布尔什维克的纪念碑,还有红场上的列宁墓,街道也不需要再用杀人犯和刽子手的名字命名,这是希望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我喜欢他们所有人。天真幼稚吗?罗曼蒂克吗?是的!!他整天整天地读报纸。大清早起来就到附近的报亭去,报纸把购物袋塞得满满的。他听广播看电视,一刻不停。那个时候人们都这么疯狂。自——由——啦!这个单词本身就令人陶醉。我们这些人全都是读地下出版物和手抄本长大的,在语言文化中长大的,读文学刊物长大的。我们当时的语言多棒!那时候所有人都是语言大师!我在准备午饭和晚饭时,他就坐在旁边,拿着报纸选些内容读给我听:“苏珊·桑塔格说过:共产主义,就是挂着人面的法西斯主义……还有,你听……”我和他一起读了别尔嘉耶夫、哈耶克……以前我们没有这些报刊书籍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早些知道这些,一切都可能不同……就像杰克·伦敦一篇小说的主题:身穿紧身衣也可以活着,但是你必须收紧自己、压迫自己,并且要习惯禁锢。我们甚至只靠梦想支撑着也活过来了。但是现在我们将怎样生活?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活,但是我想象我们全都会生活得更好,毫无疑问……格列布死后,我在他的日记本中发现了这样的笔记:“反复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鞋匠和魔鬼》,一个人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去交换幸福。一个鞋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么样的?就是坐着四轮马车,穿着新外套和皮革靴子,旁边坐着一个丰满的女人,再一只手拿着火腿,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瓶粮食酒。别的都不需要了……(深思)。”但是他对此显然是不接受的。那时周围那么多亲切的面孔……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人!我怀念那个时代,我知道很多人都怀念。我和他第一次乘火车到国外旅行是去柏林。两个德国青年听到我们说俄语,就走到我们这边来:“是俄国人吗?”“是的。”“改革!戈尔比!”他们拥抱我们。现在我就经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头上见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处?他们怎么样了,都离开了吗?

得知他患上癌症后,我一整夜都躺在床上以泪洗面,一大清早就赶到医院去看他。他坐在窗台上,面色蜡黄,但很愉快的样子,当生命中有变化的时候,他总是很幸福,不管是在劳改营,还是在流放中,还是获得自由的时候,而现在又出现了新东西……死亡,就像生命中又一次改变……“我要死了,你害怕吗?”“我怕。”“好吧,首先,我什么都没有向你许诺。其次,死亡不会很快到来。”“真的吗?”我还像以前一样相信他的话。我马上擦干眼泪说服自己,我必须再帮他一次。我不再哭泣,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再哭……我每天早上都去病房,在那里开始我们的生活,我们以前在家里,现在在医院生活。我们在肿瘤中心度过了半年……

那时候他已经很少阅读了,但是说得更多……

他知道是谁告发了他。一个男孩子,和他同在少先队之家的一个小组。也许是他自愿的,也许是有人逼他写了那封检举信:格列布咒骂斯大林同志,为他的父亲,一个人民公敌辩护。在审讯过程中,调查员向他出示了那封信。格列布后来一辈子都在害怕,害怕那个告密者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当别人告诉他,那个人生了一个先天残疾的孩子时,他感到很恐惧——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后来的事情是这样:我们有段时间还是邻居,经常在街上相遇,在商店里面互相打招呼。格列布死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她还不相信:“是他?这不可能,他总是说格列布怎么怎么好,说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明白了,我应该保持沉默。是的……给人知道这件事是很危险的,格列布懂得……劳改营的难友们很少来我们家,他也从来不找他们。可是每当他们出现在我家里,我就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他们是从我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来的。他们对那里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发现他一定还有过别的某种生活……我明白,女人更容易承认,因为在身体里的深处,她对于暴力有所准备,甚至性行为本身……女人每个月都重新开始一次新生,这是周期,大自然在帮助女人。在劳改营的女人当中有很多单身者。我很少看到过夫妻二人都是从劳改营回来的。劳改营不会使男人和女人结合,一些秘密只能使人分开。他们都叫我“小女孩”……

“你和我们在一起有趣吗?”客人离开后,格列布问我。“这算是什么问题?”我感到受了伤害。“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当它很有趣的时候,我们的嘴里好像塞了根木棍,被堵住了,现在,当我们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似乎没有人要听了,也没有人要读。”他们把写劳改营的手稿送到出版社,都被退回来了,编辑们甚至都没有读过就说:“又是斯大林和贝利亚?这赚不到钱。读者已经读够了。”

他习惯了死亡,对小小的死亡并不害怕……看守和盗贼勾结起来,把他们的配给口粮倒卖出去赚了钱,他们就只能吃沥青,黑色的沥青。许多人因此而死于胃梗阻。而他根本就不吃,只喝水。

他说一个男孩子逃跑了,是故意逃跑的,好让他们朝他开枪……男孩在雪地上跑,在光天化日下跑,无所遁形。他们射中了他的头部,用绳子拖回来,丢在简易木板房的外面,故意展示给所有人看!男孩的尸体在那里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春天……

……选举日,上演劳改营大合唱。站在那里的都是政客、有权势的人物、妓女、扒手。他们一起唱歌颂斯大林的歌曲:“斯大林,我们的旗帜!斯大林,我们的幸福!”

他在流放途中遇到过一个女孩,她给他讲了调查员怎样劝她在笔录上签字:“你会下地狱的……但是,你很漂亮,一些首长会喜欢。所以你有机会被救下来。”

春天特别可怕,自然界中一切都在改变,万物更新……但是最好不要问任何人他们还有多少年的刑期。以春天而言,任何刑期都是无期的!鸟儿在天上飞,没有人会抬起头看一眼。春天的天空是不能看的……

我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他朝我挥了挥手。几个小时后我回来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好像在对什么人说话:“等一等,等一等。”后来就不说话了,躺在那里又过了三天。我对此已经习惯了。就是这样,他在这里躺着,我在这里生活。医院在他旁边给我放置了一张床。到了第三天,已经很难做静脉血栓穿刺了……我应该下决心让医生停止一切,让他别再受罪了,他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就我们俩,没有仪器,也没有医生。不再有人来看他。我躺在他的身边。感觉冷,我就钻到他的毯子下睡着了。醒来时……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是在家里睡觉,阳台门开着,他还没有睡醒……我害怕睁开眼睛,但是还是睁开了,回想起一切……我焦虑地站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啊,啊,啊……”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生命垂危,我坐在那儿握着他的手,听到了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之后我仍旧久久地坐在他身边……我叫来看护,她帮助我给他穿上衬衫,淡蓝色的,他最喜欢的颜色。我问她:“我可以继续坐在这儿吗?”“是的,请吧。不过你不害怕吗?”我有什么好怕呢?我了解他,就像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那天早上他很漂亮,恐惧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紧张感离去了,活着时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我又看见了那个瘦削的、线条优美的轮廓。东方王子的面孔。这才是他!这才是真实的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这个样子。

他的遗嘱只有一项:“请在我安息之处的石碑上写下: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得到过很多爱。世间最可怕的痛苦就是人们都不爱你。”(沉默)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么短暂……短短的一瞬!我看到我那位容颜衰老的妈妈晚上在望着花园,以一种异样的眼神……

我们坐在那儿,久久地沉默。

我不行了……没有他我已经不会生活,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追求我,不断有人给我送花。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我哭了一整夜,疼得说胡话……我过去总是要离开家,离开家……跑去别的地方。我勉强活了下来……昨天我又回到那里……他们把我送回来……我身上全都被绷带包住了,我解开过这些绷带,发现什么都没有愈合。往事没有离开……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不敢把这些传达给任何人,没有人经得住,普通的双手是承受不了的……

玛丽亚·沃杰肖诺克:一段童年故事

我是“流放移民”的后代。我出生在一个波兰军官——流放移民的家庭。在1939年(根据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秘密协议)西白俄罗斯并入苏联后,成千上万的流放移民与家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因为他们被认为是“危险的政治因素”(摘自贝利亚给斯大林的报告)。这是一段大历史,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自己的小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甚至连哪一年都不知道,我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大概。我没有过任何身份文件。我存在,又不存在。我什么都不 记得,又记得一切。我想,妈妈一定是怀着我的时候被流放的。为什么?因为火车鸣笛和枕木的气味总会令我不安,还有站台上哭泣的人群……我可以乘坐设备良好的火车,但是如果旁边出现货运列车,我就会流泪。我不能看运送牲畜的车厢,不能听到动物的叫声……因为当年我们就是用这种车厢被押解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已经有了我。我在梦中没有看到过人脸,我所有的见闻都来自于声音,还有气味……

阿尔泰边疆区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兹梅耶夫卡河畔,来自各地的流放者都在这里下车。在湖边,在地下,开始了生活,住的都是地窖。我是在地窖里出生,在地窖里长大的。从我的童年起,土地就给了我家的味道。屋顶上的漏水不断地滴下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坑,青蛙跳到坑里又蹦到我身上。我那时候很小,还不知道害怕。我和两只小山羊睡在一起,小山羊的身体就是我温暖的床垫……我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而是“咩”……我的姐姐芙拉佳还记得,我对于小山羊不会像我们一样说话而感到惊讶。我很困惑,它们对我来说是平等的人。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什么差异,总是会和它们说话,它们都能理解我……我和小甲虫、小蜘蛛也是朋友,它们也都和我相伴。那么多黑黑红红的甲虫,它们是我的玩具。春天,我们一起在阳光下玩耍,在地上爬行,寻找食物,暖洋洋的。到了冬天,花草树木都冻僵了,动物们由于饥饿而冬眠了。我有我自己的学校,但教我学习的不只是人。我还倾听树木花草的声音。我一生中最感兴趣的是动物,真的很喜欢。我怎么能够和那个世界、和那种气味分开呢……我不能。最喜欢的是太阳!是夏天!我在地窖的上面,周围都是耀眼的美丽,谁都不用给别人准备任何食物。一切都在声音中,一切都在颜色中。我尝过各种草叶的味道,还有每片花朵、所有根茎……有一次天仙子吃多了,差点儿死掉。在我记忆中保留了所有的景色。我还记得“蓝胡子”山,山体周围有一圈蓝光,亮亮的,但是光亮只从左侧照过来,从斜坡上,又是从上往下照,多么奇特的景象呀!我恐怕自己没有足够的天赋来表达那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神奇。文字在这种状态下,只能是对我们感官的补充。红色罂粟花、红白百合、窄叶芍药……遍地盛开,布满眼前,踩在脚下。或者还有另外一种景色,我坐在一幢房子旁边。阳光的影子在墙上爬行,变成不同的颜色,时刻在改变着,我久久地坐在原地看着。如果当时没有这些色彩,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无法活下来。我不记得那时我们吃过饭,当时我们哪里有什么人类的食物啊……

每天晚上我都看到黑色的人们来来去去。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面孔。这是流放者们从煤矿回来了,他们全都像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是否爱父亲。难道有什么人爱我吗?

我很少回忆,我记忆力不够。我在黑暗的往事中寻找,试图从那里找回更多东西,但很稀少。我没有记住的东西,很难突然间再想起来。这让我痛苦,但也令我很高兴。所以我非常幸福。

关于冬天我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冬天,我整天坐在地窖里。白天和夜晚一样,全都是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儿色彩。除了碗和勺子,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吗?没有衣服,没有任何可以穿的东西,只有一些破布。没有一点儿色彩。哪里有什么鞋子?套鞋……我见过套鞋,我也有过一双套鞋,又大又旧,好像是妈妈的,也许就是我妈妈的……我在儿童院得到了第一件外套、第一双手套,还有一顶小帽子。我还记得,在黑暗中,芙拉季脸色苍白,一连几天她都躺在床上咳嗽。她在矿里病倒了,得了肺结核。我很早就知道这个词了,妈妈没有哭……我不记得妈妈哭过。她很少说话,后来,她更不怎么说话了。不咳嗽时,芙拉季就叫我:“跟着我朗读,这是普希金的诗。”我就跟着她重复:“寒冬和暖日,多么美好的一天!多么奇妙的一天!你还在打着瞌睡,我多么可爱的朋友!”我对冬天的想象力就是从普希金那里来的。

我是语言的仆人,我绝对相信语言……我总是等待人们说话,陌生人也行,我甚至更加期待听陌生人说话。对于陌生人可以有更多的希望。其实我自己也很想说话,我暗暗下了决心,准备好好说话。可是每当我开始对某人说话的时候,却又找不到我想说的要点了。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失去了记忆。在那一瞬间,大脑里出现一个黑洞。总要等很长时间,记忆才能回来。所以我只能沉默。我在自己的大脑里反复加工制作自己的记忆。平时的活动,复杂的思绪,狭小的地穴……

碎布片……我那些各式各样的碎布片和补丁都是从哪里来的?五颜六色,大多是绯红色的。是什么人送给我的?我用这些碎片缝制了很多小人,还剪下自己的头发,做成他们的头发。这些都是我的小朋友……我从来没见过玩具娃娃,不知道娃娃是什么。我们那时已经住在城市里了,但不是在楼里,而是在地下室住着,那里只有一个小窗。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有了地址:斯大林大街十七号。和别人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也有了地址。那时候,我常和一个小女孩一起玩。她不住地下室,而是住在楼里。她穿着好衣服、好鞋子,我还是穿着妈妈那双套鞋……我给她看我的碎布片,它们在外面看起来比在地下室更漂亮。女孩问我要这些补丁布片,想拿别的东西来换它们。我怎么都不换!她的爸爸过来了。“不要和这个小乞丐做朋友。”他说。我意识到,我是被人家推来搡去的人。我应该悄悄离开,尽快远离这个地方。当然,这是大人的语言,不是孩子的话。那是一种感觉……我记得那种感觉……当你突然有了很多自由,已经不受欺负,也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的时候,反倒会难受。只要存在同情感,一个人就还不能看得很深刻,他就还没有离开人群。如果他离开了,就完全不需要人群了,他自身的思想就会很多很多。我就是看得太深了……想伤害到我很难。我很少哭。一切日常的烦恼或者女人的抱怨在我看来都很可笑,对我来说它只是做做样子,是生活的表演。但是如果我听到孩子哭就不一样了……我从来不会无动于衷地从乞丐身边走过,从来不会。我记得这种气味,贫穷的气味。某种情绪时常起伏,我至今还是很受这种情绪的影响。这是我童年的味道,襁褓的味道。

我总是和芙拉季一起外出。我们有绒毛披肩,对外部世界来说,这可是一个美丽的东西。我们还收到订单。芙拉季有一双巧手,擅长编织,我们的生活费都靠这些。一个女人和我们结了账之后,又对我们说:“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什么?给我们一束花?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像穿着粗布的乞丐一样,又饿又冷,还有人想给我们送花!我们一直想要的只有面包,但是这个人以为我们还有能力去想其他事情。你本来是被禁锢的、被封闭的,后来有人为你打开了一个通风口……又打开了窗户……原来,除了面包,除了食物,我们还能得到别人赠送的一束花!就是说,我们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其实这已经破坏了规矩:“让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不是摘花,不是采花,而是在自己的花园剪花。从这一刻起,也许我就开窍了,他们使我开窍了,让我开始转变……我记住了那束花,大大的一束鲜花,现在我的别墅里总是栽着这种花。(我们就坐在她的小别墅里,这里种着相同的花草和树木)我不久前又去了西伯利亚,回到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故地重游,找寻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家、我们的地下室……但是房子已经没有了,拆了。见到每个人,我都要问:“您还记得我吗?”一个老年人想起来,是的,地下室曾经住过一个漂亮女孩,她生病了。人们更多地记得美好而不是痛苦。人们送花给我们,是因为芙拉季长得漂亮。

我去了墓地。门口有一个看更室,窗户是钉死的。我敲门敲了很久,走出来一个看门人,是个瞎子……“找什么人的墓?”“请问,这里埋着流放者吗?”“啊……是的,在那里。”他挥挥手,指指地,又指指天。一些人把我带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那里长着一束草,只有一束草……夜里我睡不着觉,闷得喘不过气,全身痉挛,感觉有人要掐死我……我冲出旅店,逃往火车站。我徒步走过空荡荡的城市,车站还关着。我就坐在轨道上等着,直到早晨。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在斜坡上坐着,接吻。天亮了。火车到了。我们上了车,车厢很空:只有我和四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们剃着罪犯一样的光头。他们用黄瓜和面包招待我。“一起打牌吗?”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最近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是乘车时记起来的,在电车上回忆的。我想起了芙拉季唱过一首歌:“我在为爱人寻找一个坟墓/但是找到它并不容易。”原来这是斯大林最喜欢的歌……听到有人演唱这首歌时,他都流泪了……但是我很快就不再喜欢这首歌了。我都想起来了,一些女孩子来找芙拉季去跳舞……当时我已经六岁或七岁了……我看到她们短裤上没有松紧带,而是缝上了一些电线,这样就不会被人扯断。那里是清一色的流放者,囚犯……经常有人被杀害。关于爱情,我也知道。芙拉季生病时,有一个小伙子经常来看她。她躺在破布中咳嗽,他就在旁边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我很痛苦,但它是我的一部分。我从来不逃避……不能说我感激病痛,我应该换一种说法,但现在我还找不到。我知道,在这种状态下我远离了所有人。我孑然一身,把痛苦抓在自己的手中,充分地控制它,然后又摆脱它,而且从中获得些什么。这只能是一场理性的胜利,你并不是两手空空……否则为什么会沉沦地狱?

有人把我带到窗口:“瞧,你爸爸被带走了……”一个陌生女人用雪橇拉着什么,或许是东西,或许是人,裹在一条毯子里,还用绳子绑着。后来我和姐姐埋葬了我们的妈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芙拉季的状况很糟糕,她的双腿已经不行了,皮肤像纸一样脱落。有人送给她一个小瓶……我认为这是一种药,它是某种酸,有毒。“不要害怕……”她打电话给我,并把这瓶子给了我。她是想和我一起服毒。我拿这个瓶子……赶紧把它丢进火炉,玻璃瓶碎了……烤炉冷下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用它。芙拉季哭着说:“你跟爸爸一模一样!”有人找到了我们——也许是她的朋友们?芙拉季已经昏迷了……就是这样,她被送进医院,而我被送进孤儿院。至于爸爸……我总想要记住他,但无论如何努力,我仍然想不起他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他的面孔。后来我在姑姑家里看见他年轻时的照片,确实……我真是很像他……这就是我与他的联系。父亲娶了一个美丽的农家女,一个贫穷家庭的女孩。他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淑女。我妈妈以前总是戴着一条头巾,把它拉得很低很低,遮住眉毛。贵妇很难造出来。在西伯利亚,父亲没有和我们一起生活多久,就在我出生后没有多久,他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开了家,我生来就是一种罪孽,就是一种诅咒!人们都没有爱我的能力,连我的妈妈也没有这个能力。她的绝望和哀怨已经根植于我的细胞中,特别是缺乏爱的感觉。我总是没有爱的满足,即使有人爱我,我也不相信,总是不断地要求证明,必须要看到标志。每一天,每一分钟,我都需要爱。要爱我很难,我知道……(长时间沉默)我爱自己的回忆……我爱回忆大家都活着的那段时间,我的一切都在那个地方:妈妈、爸爸、芙拉季……我必须要坐在一张长桌边,桌上要铺着白布……就是我一个人生活,厨房里也要有一张大桌子,就像他们都和我在一起……我走路的时候,会突然重复做出某个姿势,那不是我的举动,而是芙拉季或者妈妈的举动……我觉得我们的手搭在一起。

我住在孤儿院……孤儿院把流放者留下的孤儿养到十四岁,然后就送到矿区。在十八岁时不少人会得结核病,就像芙拉季一样,这就是命运。芙拉季说,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有一个家,但它很远很远。那里还有个姨妈叫玛雷拉,是妈妈的妹妹,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她到处求人帮她写信。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怎么能做到呢?孤儿院收到了上级命令:把我和姐姐一起送到这个地址去,在白俄罗斯。第一次我们没有直接去明斯克,到了莫斯科就把我们赶下了火车。一切又在重演:芙拉季发高烧被送去医院,我也进了隔离室。从隔离室到单独诊室,都是在地下室,飘着漂白粉味。周围都是陌生人,我一直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一辈子如此。我就给姨妈写信,一封又一封地写,半年后她在医院找到了我。我再次听到了“家”和“姨妈”这些词……他们把我带上一列火车,车厢黑漆漆的,只有通道里有灯。人影憧憧。和我一起的是一个女教师。我们抵达明斯克后又买票去博斯塔瓦。经过的所有地名我都记得……芙拉季要求我:“你必须记住,记住我们家在索夫奇诺。”从博斯塔瓦,我们步行到格利奇卡,然后才来到姨妈的村庄……我们在一座桥边坐下来休息。这时一个邻居下夜班骑自行车路过,他问我们是谁。我们回答说是来找玛雷拉姨妈的。他说:“是的,你们走对了。”他去告诉姨妈说遇到我们了,姨妈就跑来迎接。我一看到她就说:“姨妈长得就像我妈妈。”这就是全部。

我被剃了个光头,坐在施塔赫舅舅家的长椅上,他是我妈妈的兄弟。大门是敞开的,可以看出外面人来人往。他们都停下来,朝里面静静地盯着我看,这场景完全是一幅画!人们都不说话,就站在那儿哭。绝对安静。全村人都来了,每个人都和我一起哭,给我擦眼泪。他们都认识我的父亲,还有人和他一起工作过。后来我不止一次听人说:“那时候在农场给我们记工分,总是安特卡(我父亲)算账。”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遗产。我们家从小木屋迁到中央集体农庄,它现在仍然是村委会所在地。村里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比我想知道的还多。就在那一天,当红军把我们的家人装上大车运往火车站时,就是这些人,有阿日贝达阿姨、尤泽法阿姨……还有马捷伊叔叔……他们把我们家所有东西都拿回自己家了,小木屋被拆除,连木头都瓜分了。小花园也给挖了,苹果树挖走了。姨妈跑过来,只从窗台上拿走了一口锅作为纪念……我不想回忆这些,想把这些从记忆中赶走。我只想记得村里人是怎样抚养我的,他们怎样拉着我的手。“到我们家来吧,玛丽亚,我们烧蘑菇吃……”“我给你倒些牛奶吧……”头一天我刚到,第二天整个脸上长满了水疱,眼睛都烧红了,睁不开眼睛。他们拉着我的手去洗眼睛。因为我身体里的东西都发了出来,都燃烧了,所以我开始以不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这是从一个生命向另一个生命的转变……现在我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停下来说:“多么漂亮的女孩!嗯,多好的女孩!”如果没有这些话,我的眼睛恐怕会像刚被拉出洞的狗一样凶。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会怎样看人……

姨妈和姨父住在一间茅草屋里。木屋在战争中被烧毁了,他们就建起一个茅草屋,以为是临时凑合一段就好了。茅草屋顶有个小窗口,角落里有一个小灯泡——这是姨妈的原话,不叫“灯”而叫“灯泡”——另一个角落就是猪崽的尖叫声。地上没有木地板,铺着稻草。不久,芙拉季也被送到这里来了。她没有活多久就死掉了,但她仍然是高兴的:毕竟是死在家里。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玛丽亚以后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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