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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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单独关了一个月。禁闭室和石头棺材一样,头宽腿窄。我和落在窗外的一只乌鸦混熟了,常常喂给它一些面包渣吃。从此以后,乌鸦就是我最喜欢的鸟儿。在战争中……战斗结束了。一片寂静。伤员得到救治,死人躺在地上。其他的鸟儿都没有了,只有乌鸦还在飞。

他们审问了我两个星期,问我是否知道我妻子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只回答说:“我妻子是一个诚实的共产党员。”调查员的桌子上放着检举材料,签字人竟然是我们的邻居,我怎么都无法相信!我认识那个签名的笔迹。他是我国内战争时期的同志,一个军人,军衔很高,他甚至还一度爱上了我的妻子,引起我的嫉妒。对,是的……我很嫉妒……我非常爱妻子,我的第一任妻子。调查员详细地向我转述了我们的对话。我明白了,我没猜错,就是这位邻居……我们夫妻俩所有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我妻子的故事是这样的:她出生于明斯克,是白俄罗斯人。《布列斯特合约》后,那块白俄罗斯土地归了波兰。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留在那儿了。她父母很快就去世了,姐姐还曾给我们写信说:“我去西伯利亚也比留在波兰好。”她就是想生活在苏联。那个时候共产主义在欧洲是很流行的,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很多人都相信共产主义,不只是普通人,还有西方的精英,比如作家阿拉贡、巴尔布斯……十月革命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这句话是我在哪儿读到过的——我现在还读很多书。(停顿)我的妻子成了“敌人”,就是说她得参加过“反革命活动”,于是他们就想编造一个“组织”和“恐怖分子的地下活动”……“您妻子都和谁见面?她把图纸转给谁?”哪有什么图纸啊!我一概否认。他们就打我,用皮鞋踢我。他们全都是自己人。我有党证,他们也有党证。我妻子也有党 证。

又把我关到普通牢房……一间牢房里关押五十个人,每天只能放风两次。其余时间呢?该怎么向女性细说这种事情?在监狱入口处有一个大桶。(愤怒)你们去试一下,坐在那儿,当着众人的面排便!吃的东西就是一盘子鲱鱼,但是不给水喝。牢房里有五十个人,其中有英国人,有日本间谍,还有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头——他是因为一个马厩失火被抓起来的,还有一个大学生是因为说政治笑话:墙上挂着斯大林的相片,喇叭里播送着关于斯大林的报告,合唱团在唱斯大林的颂歌,艺术家朗诵斯大林的颂诗。这是什么场合?是纪念普希金去世一百周年的晚会。(我笑了,他却没有笑)大学生被判处十年劳改,不得减刑。还有一个司机,他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像斯大林,确实长得太像了。还有一个洗衣房管理员,一个剃头匠——他不是党员,还有一个磨光工人——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不过也有一个民俗学家。一到晚上他就给我们讲故事,童话故事,所有人都来听。检举这位民俗学家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他被转押别处之前,只有那么一次,母亲托人给他送来一包烟。是啊……一个老社会革命党人幸灾乐祸地说:“我真开心啊,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居然也坐在这儿,和我一样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反革命!我当时以为苏维埃政权没有了,斯大林也不在了。

孙子讲的政治笑话:

在一个火车站里,挤着好几百人。一个穿着皮衣的人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谁。可找到了!他走到另外一个穿着皮衣的人跟前:“同志,你是党员还是群众?”“我是党员。”“那么请你告诉我,这里有公共厕所吗?”

东西全收走了:腰带、围巾,连皮鞋上的鞋带都抽走了,凡是能够用来自杀的都收走了。但是如果想自杀还是可能的。我有过这个想法,对,是有过……用裤子或者内裤松紧带都可以。他们用沙袋击打我的肚子,肚子里的东西都出来了,就像虫子一样。还把我挂在钩子上。简直就和中世纪一样!打得你全身流血,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了。到处都出血,要忍受痛苦,还有羞辱!还不如死来得简单……(停顿)在监狱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志,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党员。他在专科学校教书。全都是熟人……在小圈子里聊天,有人大声读《真理报》,上面有一条消息:中央政治局听取关于母马受精问题的报告。他就拿起报纸开了个玩笑说,现在党中央没有别的事情,只有处理母马受精。他白天说了这番话,晚上就被抓走了。他们用门夹他的手指头,手指就像铅笔一样被夹断了。拷打者们日夜都戴着防毒面罩。(沉默)

我不明白今天怎么说起这些事情……简直是太野蛮,太侮辱人格了。你就像是一块肉,躺在粪便中……维尔霍夫采夫遇到的一个调查员是虐待狂。这些人以前也都不是虐待狂,但是上级给他们下达了任务指标,有个揪出敌人的计划,每月每年都有额度。调查员们也轮班工作,喝茶,给家里打电话,和女医生调情。当他们把人打得昏死过去时,就要找医务人员来帮忙。他们要值班,要轮班……但是我们的整个人生都被毁了。这些坏东西……负责我案子的调查员以前是个中学校长,他劝说我:“您真是个天真的人。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打死你,然后做一个现场,说是你企图逃跑。您知道,高尔基说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可是我不是敌人。”“您要明白,我们不怕的就是悔过的人和被打坏的人。”我于是和他讨论起这个主题来……第二个调查员是一个军官,我感觉他是懒得填写那么多张纸——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写着什么。有一次他给我一支香烟。人们坐牢时间太久,几个月后,刽子手和受害者之间也建立了一些人情的联系……对,不应该叫人情,但是确实是某种关系。可是一种事并不能抵消另一种事。“您还是签字吧。”我在看审讯记录时他们总是说。我就回答:“我并没有说过这些啊。”他们就打我,拼命地毒打。后来也都是自己人枪毙自己人,或者是送到集中营。

一天早上,牢房门开了。看守说:“出来!”我当时只穿了一件衬衫,想穿上外衣。“不用了!”他们把我押送到一个地下室,那里已经有一个调查员拿着一张纸在等我:“签字吧,签还是不签?”我还是拒绝签。“那好,站到墙边去!”啪地一枪,他们射到我头顶上方,“怎么样?签字吗?”啪地又一枪……就这样连续打了三枪。然后又把我押送回去,像是走迷宫一样……原来监狱里有这么多地下室!我毫不怀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被关押的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如果迎面遇上人,看守就喝令:“脸转向墙站着!”可是我已经有经验了,我能够偷偷地看。就这样,我看到了一位红军指挥员训练班的领导,还有我在苏维埃党校学习时的教授……(沉默)我和维尔霍夫采夫说话很坦诚:“他们是罪犯!他们在破坏苏维埃政权。他们要对此负责。”好几次他都是被一个女调查员审讯:“当他们拷问我的时候,她就变得很美丽。你明白吗,她那个时候看上去真美。”真是一个敏感的人。从他口中,我知道了斯大林年轻时候也写诗……(闭上眼睛)我现在常常会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那时候上级也有可能会把我送去内务部工作的啊,那我也会去的。因为我身上揣着党证,那本红色小册子。

(门铃响了,进来一个护士给他量血压、打针。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停下来。)

我经常在想:社会主义并没有解决死的问题,没有解决老的问题,也不能解决生命的形而上学意义,把这些都忽略了。只有在宗教中有相关的回答。是的……1937年我就应该有这样谈话的。

您读过亚历山大·别利亚耶夫的《水陆两栖人》那本书吗?书中有一个天才学者想要自己的儿子幸福,就把他变成两栖人。可是儿子很快在大洋里感到孤独苦闷。他喜欢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地面上,去和人间的姑娘相爱。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他就死了。父亲却误以为自己探索到了秘密……他就是上帝!而这个故事就是对所有伟大的乌托邦主义者的回答!

理想当然是美好的!可是你们怎么和人类打交道?从古罗马时代到现在,人类都是没有改变的……

(护士出去了。他闭上眼睛。)

稍等一下,我就要讲完了,再坐一个小时吧,我还有时间。我们继续说……我在监狱里边待了不到一年,已经要审判了,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可是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一直拖着我的案子做什么?我发现他们做事没有任何逻辑,有上千件案子……过了一年,又换了一个新的调查员,他们又重新审我的案子。结果他们把我释放了,取消了对我所有的指控。就是说,我的是个错案。党又相信我了!斯大林真是一个伟大的 导演……和之前一样,这次他又收回了“嗜血精灵”,就是人民委员叶若夫。他受到了审判,最后被枪决了。恢复名誉运动开始了,人民松了一口气:斯大林终于知道真相了……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新的流血之前的一个间歇,是一个把戏!但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相信了。我向维尔霍夫采夫告别,他给我看他被轧断的手指头:“我在这里已经十九个月零七天了。谁都不会放我出去的。他们都害怕。”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苏共党员,1941年被枪决,当时德国军队正在逼近这座城市,内务部处决了所有来不及疏散的被关押者。他们释放了流氓罪犯,但是所谓的“政治犯”却都被作为叛徒处决了。德国人进城后打开了监狱的大门,那里面尸体堆成了山。在尸体还没有腐烂之前,德国人把城市居民赶到监狱去参观——看看苏维埃政权做的事情。

我在陌生人家里找到了儿子,保姆把他带到了乡下。儿子说话结结巴巴,怕黑,我就和他住在一起。我为妻子补充了一些证明材料。我恢复了党籍,他们重新给我发了党证。新年到了,家里竖起圣诞树,我和儿子在等待客人。门铃响了,我打开了门,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站在门外:“我是来向您转达您妻子的问候。”

“她还活着?”

“一年以前她还活着。有段时间我和她在同一个养猪场工作。我们偷吃猪食中的冷冻马铃薯,多亏这些才没被饿死。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就不知道了。”她很快就走了,我也没留她。应该还会有客人来……(沉默)钟楼上的大钟响了,我们打开香槟。第一杯仍然是“为了斯大林”。是啊……

1941年……

所有的人都在哭,而我幸福得要叫出声了。战争爆发了!我要去打仗!他们应该会批准我去,把我派上前线。我提出了上前线的申请,但是很久都没有被征召。兵役委员是个熟人,他告诉我:“不行啊,我接到的指示说,不能够征召敌人。”“谁是敌人?我是敌人?!”“按照法律第五十八条规定,你的妻子被判处反革命活动罪,正在劳改营服刑。”基辅陷落了,斯大林格勒在激战……我很嫉妒任何穿军装的人:他们在保卫祖国!连姑娘们都上前线了,可是我呢?我又写信给区党委会:要么枪毙我,要么派我去前线!两天后,我领到了通知书:二十四小时之内到达集结点。战争成了救赎,成了唯一能够还我清白的机会。我高兴极了。

……我以前回忆革命时,都记得很清楚。可是后来,对不起,记忆就变糟了。甚至战争也记不清楚了,虽然在时间上更近。我记得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在战争后期,我们有了新武器——不再是军刀和步枪,而是装备了“喀秋莎”。士兵生活呢?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几年间只能吃杂菜汤和米粥,一连几个月穿脏衣服,洗不上澡,只能睡在光秃秃的地上。要是我们是另一种人,我们又怎么能胜利呢?

……我们发起冲锋……遭到机枪扫射!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这时敌人又发射迫击炮,很多人被炸成碎片。我身边的政委倒下时还在喊:“你怎么卧倒了?反革命分子!给我冲啊!不然我毙了你!”

在库尔斯克战场,我遇到了审讯过我的调查员,就是以前当中学校长的那个。当时我心想:“好啊,你这个浑蛋,现在算是落在我手里了。我要在打仗的时候悄悄干掉你。”对,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我没有找到机会。我甚至还和他说过一次话。用他的话说:“我们的祖国是同一个。”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英雄主义者,最后战死在哥尼斯堡城下。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想这是上帝替我做主了……我不会说谎……

我战后回到家乡,身上负了两处伤,得了三块奖章。区委把我找去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够把妻子还给您,她牺牲了;可是我们能把荣誉送还给您……”他们又发给了我党证。我太幸福了!幸福极了……

我对他说我对此无法理解,从来都不理解。他发火了。

你们不能按照一般的逻辑法则来审视我们,不能像会计师那样计算!你们必须明白,能够判定我们的只有宗教法则!这叫信仰!你们还会羡慕我们吧!对你们来说什么是伟大?什么都不是。只有舒适的生活。一切只是为了胃口,为了十二指肠,满足肚子,还有游乐玩耍……而我……我那一代人呢?你们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建立的。工厂、水坝、电站……你们做过什么?希特勒是我们打败的。战后,不管谁生了孩子都非常高兴!不是战前那种高兴,是另外一种。我简直都要哭了……(他又闭上眼睛,累了)啊……我们是有信仰的,可是现在别人给我们下了这样的判决:你们信仰的是乌托邦,我们是真的相信!我最喜爱的长篇小说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现在已经没有人读它了,觉得枯燥。人们现在只读一个书名,就是永恒的俄罗斯问题:怎么办?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本教义问答手册,革命的教科书,我们都能够整页整页地背下来。薇拉·巴甫洛夫娜的第四个梦……(像读诗一样背诵起来)“水晶和铝建造的大房子……水晶的宫殿!各个城市之间是很多柠檬和柑橘园。几乎看不到老年人,因为生活实在太美好,人们衰老得很晚。机器在做所有的事情,人们只要乘车到处转转和操作机器就行……收获庄稼和针织布匹都有机器……庄稼茂密而丰富,鲜花就和树木一样茂盛。所有人都很幸福,都很快乐。不论男人女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男人和女人。人人都无拘无束,尽情享受生活。很多的位置,很多的工作,人人都有份。这难道就是我们?这是我们的人间?所有人都将这样生活?前途如此光明和美好……”就是这样……(他转向孙子点点头)他又在嘲笑我了……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小傻瓜。但我们就是要这样生活。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这样回应车尔尼雪夫斯基:“去建设吧,建设你自己的水晶宫殿吧,而我只会拿起石头砸过去。这并不是因为我饥饿,住在地下室,而是出于很简单的原因:我自己的意志……”

(生气)您也认为,就像现在报纸上写的那样,共产主义对于我们来说,是用密封的车厢从德国带来的传染病吗?一派胡言!是人民站起来了。在沙皇统治下,从来就没有什么黄金时代。可是现在人们突然缅怀起沙皇来。那都是童话故事!是我们给美国输送了粮食,是我们决定了欧洲的命运,是俄罗斯士兵为全人类而牺牲,这些才是真相。在我们的家庭中,五个孩子只有一双鞋。我们吃土豆加面包,冬天连粮食也没有,只有土豆……你们还要问:共产主义者是从哪儿来的?

我记得这么多,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啊?现在我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们热爱未来,人类的未来。人们在争论这个未来何时会到来。再过一百年,没错。但是这似乎距离我们太遥远了……((停顿)

我关掉了录音机。

不录音了,好吧……我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十五岁那年,一群红军来到我们村,骑着大马,喝得烂醉,是来征兵的。他们一直睡到晚上,起来后就召集了所有的共青团员。指挥员发表讲话:“红军在挨饿,列宁在挨饿。富农把粮食藏了起来,要么就烧了。”我知道的,我妈妈的亲哥哥,谢苗舅舅,就把好几口袋小米运到森林里,挖坑埋起来了。我是共青团员,我发过誓的。所以夜晚我就找到了红军,带他们到了现场。他们装了整整一车。指挥官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快长大吧,小弟弟,快长大。”早上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谢苗家的小屋着火了!”人们在树林里发现了谢苗舅舅,他被红军战士用军刀砍成了碎片……那年我只有十五岁。红军是太饿了,列宁也在挨饿……我都不敢到街上去,只是坐在家里哭。妈妈猜到了一切。晚上她给我手上塞了一小口袋吃的:“快走吧,我的儿子!愿上帝宽恕你,不幸的孩子。”(他用双手蒙住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他在哭)

我想作为共产党员死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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