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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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死不少于一千个顽固不化的富农和有钱人(必须的,而且要人们都去看)……要没收他们所有的粮食,并扣押人质……这样做是要让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看到,震慑他们……”(列宁,1918年)

“莫斯科正在死于饥饿。(库兹涅佐夫教授对托洛茨基说)”“这不是饥饿。当年提多夺取耶路撒冷时,犹太母亲还吃自己的孩子呢。所 以,要是你们过来对我说‘我们正在挨饿’的话,我就要强迫你们的母亲们去吃自己的孩子。”(托洛茨基,1919年)

人们阅读报纸杂志,沉默不语。扑面而来的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怎么能如此生活?许多人把真相视为敌人,也把自由视为敌人。我的一位朋友说:“我们不了解自己的国家,不了解大多数人的想法。虽然我们每天看到他们,但哪怕天天见面,对于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对于他们想要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却居然敢于去教诲他们。一旦我们知道了一切,一定会感到震惊。”我与他经常坐在我家厨房讨论,还跟他争论。这是在1991年……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我们都深信明天,明天自由一定会来临。一切都是从虚无开始,从我们的愿望开始。

沙拉莫夫在《笔记本》中写道:“我就是那场为生活的彻底翻新而进行的壮观而最终失败的战役的参与者。”这是一位在斯大林的劳改营里蹲了十七年的人写的话,他有着一种对理想主义的苦恋。我想可以把苏联人划分为四代人: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时代,勃列日涅夫时代和戈尔巴乔夫时代。我属于最后一代人。我们这代人轻易地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瓦解,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理想主义生机勃勃、实力雄厚的时代,那个时候,要命的浪漫主义魔法和乌托邦愿望方兴未艾。而我们是在克里姆林宫的长老们的监督下长大的,那是个清教徒加素食主义的时代。共产主义的血脉已被遗忘,伤感和悲情主义高涨,保留下来的认识就是:乌托邦不可能变成现实。

那是在第一次车臣战争期间,我在莫斯科火车站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是从坦波夫州来的,正准备去车臣,想把儿子从车臣战争中带回家:“我不希望他死。我不想让他被打死。”国家已经不能够再控制这个女人的心了,她是一个自由人了。但这样的人并不多,多数人还是对自由感到恼火:“我买了三份报纸,每份报纸都在说自己写的是真相。但真正的真相到底在哪儿啊?以前,每天早上大家都看《真理报》,从《真理报》上了解一切,理解一切。”但如今各种思想从麻醉状态下缓缓走了出来。如果我开始谈起懊悔,听到的回应就是:“我为什么要懊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参与者。这个人说“我也坐过牢”,那个人说“我打过仗”,第三个就说“我曾经在一片废墟上建设起一座城市,没日没夜地搬砖运石啊”。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人人都因自由而陶醉,但谁也没有准备好面对自由。自由,它到底在哪儿啊?人们仍然只习惯于在厨房里继续痛骂政府,痛骂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他们咒骂叶利钦改变了俄罗斯。那戈尔巴乔夫呢?人们咒骂戈尔巴乔夫是因为他改变了一切,改变了整个二十世纪。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像其他人一样,像全球所有人一样,认识到这次是真的,一切都变了。

俄罗斯一边在变化,一边在痛恨自己的变化。我想起马克思对于俄罗斯的那句评语:“一个呆板停滞的鞑靼。”

苏联的文明是什么?我匆匆地捕捉它的遗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向人们询问的不是关于社会主义,而是关于爱情、嫉妒、童年、老年,关于音乐、舞蹈、发型,关于已经消失的生活中成千上万个细节。这是把灾难驱赶到习惯思维的范围中,并且说出或猜出某些真谛的唯一方法。我总是对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惊奇不已,乐此不疲地探究无边无际、数不胜数的人性真相……历史只关心事实,而情感被排除在外。人的情感是不会被纳入历史的。然而我是以一双人道主义的眼睛,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的。我只对人感到好奇……

父亲不在了,所以我无法把与他的对话进行到底……他说过,他们那一代人死于当年的战争,要比现在这些没有战争经验却要死于车臣的男孩子们轻松得多。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们是从地狱到地狱的。战前父亲是明斯克新闻学院的学生,他还记得,在他们过完假期返校时,见到的往往已经不是原来认识的那个老师了,老师们一个一个都被逮捕。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感觉很害怕。就像在战争中那样害怕。

我和父亲之间很少有坦诚的对话。因为他爱怜我。我是不是也爱怜他?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对自己的父母很无情。我们觉得自由是非常简单的;但一段时间过后,我们亲自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因为没有人教给我们什么是自由,我们只被教育过怎么为自由而牺牲。

这就是自由!我们期盼的自由真是这样吗?我们曾准备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准备为理想而战斗。可是开始的却是“契诃夫式”的生活,一种没有历史的生活。所有价值观都崩溃了,除了生活价值。生活是最广泛的。我们产生了新的梦想:建一幢房子,买一辆好车,种一些醋栗……自由原来就是恢复小市民生活,那是以前的俄罗斯生活中羞于启齿的。消费主义就是自由之王。巨大的阴暗,欲望的阴暗,蛰伏于人类生命中的本能,而我们对于这种生活只有模糊的认识。在整个历史中,人们只是活过了,而不是生活过了。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军事经验,它应该被遗忘。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新情感、新状态、新反应……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切都不同了:标志、事物、金钱、旗帜……还有人的自身。人类变得更有色彩,更加独立,同质整体被摧毁,生活散为碎片、细胞和原子。就如达里所说:自由意志……就是无拘无束的意志,自由的空间。大恶已成为遥远的传说,或者只存在于政治悬疑剧。已经没有人还去畅谈理想,只是大谈贷款、利率、票据。钱不是挣来的,而是“做”出来和“赢”出来的。这些能够持久吗?茨维塔耶娃写道:“金钱就是欺骗,此言铭刻在俄罗斯人心灵中。”可是如今,奥斯特洛夫斯基和萨尔特科夫-谢德林作品里的主人公们好像纷纷复活,并且在我们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

不管采访谁,我都会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自由到底是什么?”父与子的回答截然不同。生于苏联时代和后苏联时代的人们绝没有共同的体验:他们犹如来自不同的星球。

父亲说:自由就是去除恐惧;八月的那三天我们战胜了政变;一个人在商店里有上百种香肠可以挑选,就比只能选择十种香肠的人更自由;不被鞭挞就是自由,可是我们永远等不到不被鞭挞的后代们了;俄罗斯人不理解自由,他们所需要的就是哥萨克和鞭子。

儿子说:自由就是爱;内心的自由就是绝对价值;当你不担心自己的欲望时,你就是自由的;当你有很多钱的时候,你就会有一切自由;当你不需要思考自由也能活下去时,你就是自由的;自由应该是司空见惯的。

我在寻找语言。一个人有许多语言:和孩子交谈时的语言,恋爱时的语言……还有一种,是跟自己说话的语言,我们常常要对自己做内心独白。在大街上,在工作中,在旅途中,到处都有不同的话语;变化中的不仅是语言,还有别的东西。甚至同一个人在早晨和晚上说的话也有不同。而深夜里,在两种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则完全从历史中消失了。我们只和白天的人,只和白天发生的故事打交道。而自杀是夜间的主题,一个人处于生存与死亡的边界线上。那也许是一种梦境。我想以一个白天人的追根寻底来理解这些。但我听到的是:“您喜欢的这些东西,不会让您感到害怕吗?”

我们行驶在斯摩棱斯克地区,到了一个村庄,在一家商店外停下来。我多么熟悉这些美好而善良的人啊(我从小在农村里长大),这里的人们过着如此卑贱和乞丐般的生活。我和他们谈起了生活。

“您是问自由吗?走进我们的商店看看吧:您想要什么样的伏特加都有,标准牌、戈尔巴乔夫牌、普京牌,还有散装香肠、奶酪和鱼,香蕉就在那儿摆着。还需要什么样的自由?我们有这一点儿就足够了。”

“给你们土地了吗?”

“有谁能坚持在土地上?有人想要的话,就拿去好了。我们这里只有瓦西卡·克鲁托伊得到了。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就要出去和父亲一起犁地。对他来说,如果去工作,就不必去偷东西,就不必去说谎了。法西斯!”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中有一场关于自由的争执,说的是自由之路的艰难、痛苦和悲惨:“为什么要弄清楚该死的善恶,这么做真的值得吗?”但是人总是面临选择:要自由还是要生活富足安定?自由总是与痛苦相伴,幸福却往往失去自由。大多数人都是选择走第二条路。

那位大法官对返回地球的基督说:“你为什么又要来打扰我们?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到来会打扰我们啊。”

“你是如此尊重他们(人类),但你所做的一切又似乎不再同情他们,因为你对他们的要求太多……尊重他们少些,要求他们就少些,这样才更接近于爱,因为他们的负担会轻些。人是懦弱而胆怯的……一个脆弱灵魂的罪过,不就是无力接纳如此可怕的馈赠吗?”

“对于人类,不需要连续不断的关心,那更加折磨他们。成为自由人之后,他们更要去寻找顶礼膜拜的对象……你把自由的礼物给了谁,随之而来就会产生不幸……”

是的,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曾经十分幸福,但那时候的天真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那时觉得,选择已经做出,苏联共产主义毫无希望地完败。一切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过去了。“别拿社会主义吓唬我们。”现在的孩子们这样对父母说。

在与一个熟悉的大学老师谈话时,他对我说:“九十年代末,学生们个个笑逐颜开。在我回忆苏联的时候,他们都坚信一个崭新的未来已经在自己眼前开启。但今天情况又不同了……如今的学生们已经领教和体验了什么是资本主义:不平等、贫困、厚颜无耻地炫富。他们清楚地看到自己父母的生活是怎样的,从一个被掠夺的国家那里,父母们一无所得。于是学生们的情绪激进,梦想进行革命。他们穿红色T恤,上面绘有列宁和切·格瓦拉的画像。”

社会上又出现了对苏联的向往,对斯大林的崇拜。十九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中有一半认为斯大林是“最伟大的政治人物”。苏联的一切又都成了时尚。例如“苏维埃餐厅”,里面满是苏联称呼和苏联菜名。还有“苏维埃糖果”和“苏维埃香肠”,从味道到口感都是我们从童年起就熟悉的。更不用说“苏维埃伏特加”了。电视上有几十个节目,互联网上也有几十个“苏联”怀旧网站。斯大林时代的劳改营,从索洛夫卡到马加丹,居然都作为旅游景点开放。广告词上承诺说游人将会得到充分的劳改营体验,会发给你劳改犯的服装和干活用的锄头,还向游人展示经过翻修的劳改犯居住区,最后会组织游客在劳改营钓鱼……

老式的思想再次复活:关于伟大帝国,关于“铁腕”,关于“独特的俄罗斯道路”……苏联国歌回来了,共青团之歌还在,只是改名为《我们之歌》,执政党就是复制版的苏联共产党。总统大权在握,如同当年的总书记,拥有绝对权力。而代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东正教……

在1917年革命之前,亚历山大·格林就曾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百年过去了,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

对于艺术家来说,街垒是个危险的地方,是一个陷阱。它会使视力恶化,瞳孔变窄,使世界失去色彩。那里只有黑与白,从那里分辨不出人形,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一个目标。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街垒上面,我也想离开那里,学会享受生活,让自己恢复正常视力。但是,数万人再次走上了街头,手携着手。他们在外套上挂着白丝带,那是复兴的符号,光明的象征。我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大街上,我遇到了身穿印有铁锤镰刀和列宁肖像T恤衫的年轻人。但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吗?

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

(1991—2001)

傻小子伊万和金鱼的故事

——你问我明白什么?我明白一个时代的主人公很少会是另一个时代的主人公,除了傻小子伊万和艾米丽这些俄罗斯童话中最招人喜欢的主人公之外。我们的童话故事,讲的都是人的运气和那一刻的成功,等待奇迹出现,一切危难都烟消云散。躺在炉灶边,心想事就成。炉灶自己就能烤出大饼,一条小金鱼能满足你所有欲望。要这要那,要啥有啥。我想要美丽的公主!我想要住在一个王国里!河里流着的是牛奶,岸上淌着的是蜂蜜。我们天生都是梦想家,但精神却是疲惫而痛苦的。事情很难做,因为力量远远不够,事业停滞不前。神秘的俄罗斯灵魂,人人都试图了解它……大家都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灵魂的后面又是什么?我们的灵魂后面,还是只有灵魂?我们喜欢在厨房里高谈阔论,或者读书思考。我们的主要职业是读者和观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是感觉到俄罗斯的特殊性和排他性,虽然对此没有任何根据,除了拥有石油和天然气之外。一方面,这阻碍了生活的变化;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理性。始终悬而未决的问题是:俄罗斯究竟可以做些什么,才能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出色和与众不同。我们是上帝的选民,俄罗斯之路是独一无二的。很多时候,我们有很多奥勃洛摩夫——而不是希托尔兹,他们就这样整天躺在沙发上等待奇迹出现。灵活能动的希托尔兹倒是受到我们鄙视,因为他们减少了人民最喜欢的桦树林和樱花园,他们要在那里建立小工厂赚钱。对我们而言,希托尔兹这类人太陌生……

——俄罗斯厨房……十分简陋的“赫鲁晓夫”小厨房,九到十二平方米(那算是幸福的!),隔壁就是不隔音的厕所。苏联式的房型设计就是这样。窗边上摆着旧沙拉罐子里栽种的小葱和栽在花盆里的芦荟。我们的厨房,不仅仅是做饭的地方,也是饭厅和客厅,还是办公室和演讲坛,是可以进行集体心理辅导的地方。在十九世纪,全部俄罗斯文化都存在于贵族的庄园里,到了二十世纪就产生于厨房了。改革思想也是从厨房出来的。所有“六十年代精英群”的生活方式,都是“厨房”生活方式。感谢赫鲁晓夫!正是在他的领导下,人们才走出公共宿舍,转入私人厨房,在那里可以臭骂政府,重要的是不再害怕,因为在厨房里大家都是自己人。在厨房里产生出各种思想,天马行空的规划,胡扯政治笑话……那时候的政治幽默真是遍地开花!例如:“共产主义者是读马克思的人,反共产主义者是懂马克思的人。”我们都是在厨房里长大的,还有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和我们一起听加利奇和奥库扎瓦,熟知维索茨基。我们偷偷听BBC(英国广播公司),什么话题都敢聊:尖刻的抨击,生活的意义,普世的幸福。我还记得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们坐在厨房里,一直聊到午夜,我们的女儿,当时她十二岁,就在一个小沙发上睡着了。我们畅所欲言大声争吵,女儿在睡梦中也不断喊叫:“不要再谈政治啦!总是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斯大林……”(笑)

没完没了地续茶,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还有伏特加。七十年代我们喝的是古巴朗姆酒。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迷恋菲德尔·卡斯特罗,向往古巴革命!还有切·格瓦拉式的贝雷帽,好莱坞明星般的帅哥!唠叨无休无止,恐惧无处不在,担心有人在窃听我们,甚至隐约感觉正在被窃听。交谈中一定会有人打趣地望望吊灯或者墙上的插座问道:“您还在听吗?少校同志!”既有冒险的感觉,又有游戏的意味……我们甚至从这种虚假生活中获得了快感。只有极少数人敢于公开与当局作对,大多数人不过是“厨房里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口袋里竖起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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