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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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看我又废话了。净讲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么,你大概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就可以。正好现在没客人,我就陪你一起去闲寂野吧。到那里再跟你讲,不是更好懂吗?”

那正合我意呀。百介回答。

阿荣背过身跟里头交代了两句,便走进了一条被竹林包围的小路。不知所措的百介跟在后面。“比起顺着河走,这条路要稍微近一些。只不过有点难走。”

“哦。”

“还有……”要事先问清楚。“那些都是林藏告诉你的吧?”

“什么?”

“当然是你的那些异闻啦。他应该还告诉了你很多吧?”

嗯。百介在后面应道。“他见识渊博,好像什么都懂,认识的人也多,他给我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什么婴儿被河水冲走后被狸子养大成人啦,老人受桂男迷惑竟跟死人讲话啦等等。哦,对了,桂男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

是吗?果然没错。传闻是真的。那些话都是说来逗你的吧?阿荣故意问道。她要套他的话。“狸子怎么可能把人的孩子养大呢?”

“不不不,那些肯定不是假话。我还见了那孩子呢。是不是狸养大的先不管,那孩子可是生下来没多久就遇上水难,五年之后又完好无损地回来啦。嗯,把孩子养大的……好像是叫豆狸来着?就是常出现在酒窖里的那种。”

“还豆狸呢,笑死人了。”是霭船林藏干的好事。他又在骗人了。

好笑吗?百介说。“可能是挺好笑吧。其实我也不是完全相信。但那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并最终算在了豆狸头上。所以要说滑稽也确实有些滑稽,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既不是谎言也不是蒙骗,而是事实。”

“或许吧。”阿荣伸手拨开挡路的竹叶。路越来越难走。“可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狐狸幻化骗人,那都是醉汉或者好色之徒给自己开脱的借口吧?不过,我是船宿木津祢的女掌柜,跟狐狸也算同类,不该去嘲笑狐狸。”

“对呀,为什么你那里叫木津祢呢?有什么由来吗?”

这个人什么都要问。“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其实是被雇来的。我来之前那里叫木津屋。到那里安顿下来之前,我一直在外头混生活,还得了个不怎么好听的外号——野干。人家告诉我野干就是狐狸,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可最近又听说那其实不是狐狸,反正我也懒得去管。”又市曾说野干不是狐狸。野干吗?百介说。“我听说,那本是一种叫作射干、介于狐与狗之间的异国野兽,非常凶猛,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

好像是这么回事。阿荣回答。

从竹林出来之后,二人便已经身处小山丘。既没有城镇也没有村庄,好像走在山路上,周围什么都没有。下了山丘之后,一片荒芜的土地在眼前铺展开来,地面上零散地长着枯草和灌木。

“管他是什么呢,反正只是个名字而已。”

“是吗?嗯,这附近该不会碰巧有什么地方栖居着很多狐狸吧?看上去的确很像狐狸出没的地方。”

“或许有吧,但我没见过。”

“可是,你却见过狐火。”

“那真的是狐火吗?”尸骨里流出的绝望在燃烧——又市是这样形容的。“当时确实是烧起了不小的火。可是,狐狸能点着火吗?”

“比起将小孩养大成人,我看可能性要大得多。”

“那倒也是。”

“据说狐狸只要得到牛马的骨头就能施法。可能其实也因为骨头里含有磷吧,这种物质可以烧出阴火。在墓地里烧,那就成了鬼火,在路边上呢,就是狐火了。我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

“这里……”闲寂野,“或许就是一座墓地。”阿荣说道,“反正倒在半路上的人或马的尸骨也多的是。”

“倒在半路上?”

“这里啊,总让人感觉似乎跟哪里都不连着,而且再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当然了,那些全都是错觉。可正因为有这样的错觉,人一旦迷了路,就会感觉再也走不出去。那感觉就像是坠入了无间地狱,令人恐惧而绝望,进而失去希望,倒在里头。”就是这样的地方。

是这么回事啊。百介说道。“那么他们的尸骨里烧起了磷火,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当干湿、冷热程度等各种条件都合适时,自然或许偶尔也会展示出超越人们认知范围的现象。打雷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我觉得狐火可能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当人们看到一些现象,又觉得那不可能是自然出现时,就会以对自我有利的方式重新定义。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会感到强烈不安。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

“有意思?”

“不,有意思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智慧、习惯、道德和信心,这些维系人们生活下去的种种因素,正是人的情感和生活本身。它们才是妖怪。”百介说,“所以,我才像这样将街头巷尾的异闻全都收集起来仔细品味,以此去了解人们眼中的世界。当然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多多少少有些天真。”

“妖怪能像你定义的那么好?”

妖怪之类必须当它们全都不存在,否则生活就无法继续。

如果真的存在,首先自己就是妖怪,阿荣这样觉得。一旦觉得自己是妖怪,那么往后的发展就再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她觉得会是这样。自己的身体里,确实有一个肮脏、污秽而强大的怪物。它存在,但自己从来都视而不见。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妖怪可是坏东西。阿荣看也不看百介一眼,说道。

“嗯。或许本该是罪恶、悲伤、痛苦、虚无、丑陋、无奈的,所以我才要把它们修饰成无聊、荒谬、不着边际、滑稽的东西,将它们从自己心里赶出去。”

“赶出去?”

“妖怪就像镜子一样。心有怨念,看到的就是枯草和幽灵。心有胆怯,旧伞也会吐出舌头。所以,我觉得,笑着看才是最好的方式。”百介说道,“狐魅惑人心,狸变化戏弄,我觉得这种程度就刚刚好。太过悲伤的故事让人无法承受,而且,人生在世已经够悲伤的了。”

这一点。阿荣也有同感。

山丘上的树木还是那么茂盛。走下山丘之后,泥土更干了,草也褪去了绿色。即便是在白天看,它的边界也还是那么模糊。为什么这里就望不到头呢?

“这里就是闲寂野了。”

哦。百介发出这样一声后,抢到阿荣前面站住。“这里应该……很大吧?”

果然他也看不清楚。“我觉得并没有多大。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总是站在这里眺望,里面只下去过一次。一旦走到里头,真的感觉好像大得没有边际一样。”

“哦。这里的地面是不是有一些倾斜啊?确实对面感觉望不到边似的,也搞不清原野两边的边界究竟到哪里为止……”百介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扫视着这片荒地。

“总之,这里应该相当大。恐怕不止一两反(反,日本的面积单位,1反约为992平方米。)吧?估计得有一町(町,日本的面积单位,1町等于10反,约为9920平方米。)以上吧?”

一町是相当大的面积,可能比阿荣以为的还要大。

可是,跟想象中那片无垠的荒野相比,这数字简直无限小。它是那么小,小到若真要以数字标准去将两者对比,那么这对比本身都显得毫无意义。或许一切真的都是阿荣的主观臆测。无边无际的荒野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当时,整个原野上都亮起了火光吗?百介问。

“是。嗯,是星星点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整个。至于间隔嘛,我想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大概七八米,或许更短。”

“那些火是一齐亮的吗?”

“我也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亮起来的。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一个一个亮起来的。”

那么可能就不是狐火啦。百介说。“搞不好真的是死人身上的火吧。刚好你在这里……”

“是啊,我刚好在这里……”他会问我在这里做什么吗?那时自己和又市……“对了,那个林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定在被问之前抢先提问。

“林藏吗?嗯,见多识广,很会讲话,和善——精神还是很好的。步伐矫健,真是老当益壮呢。”

“老当益壮?什么意思,林藏……”应该跟阿荣同龄。

“因为他已经上年纪啦。”

“上、上了年纪?”

“我看他差不多都快七十岁了吧。反正,他应该比我大一倍。啊,老板娘之前认识的人,该不会年龄不一样吧?”

“七……七十?”骗人!

“那……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百介说。

枯草沙沙作响。

【四】

或许是因为下雨,一直也没有客人来,又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阿荣便站了起来打算关门,就在这时,一文字屋那没用的手下来了。

自山冈百介出现在木津祢已经过了两天,若从阿荣去一文字屋时算起,就已经过去五天了。来人没有通报姓名,也没做别的事情,但光从神态和体型,阿荣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戴着遮住了双眼的斗笠,裹着蓑衣站在门口。沾在身上的水滴闪闪发光。他无言地递过一封牛皮纸包着的书信。

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回应。阿荣同样无言地将东西接过来,随即关上门,插上门栓。

店里的人都回去了,除了阿荣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那人一定是刻意选择了这样的时机。

解开绳带,剥去牛皮纸,打开书信。

所托之事皆已办妥。

今夜子时闲寂野恭候鉴证。

落款是在“一”字的外面画了一个圈。

他说都办好了?是真的吗?简直不敢相信。那放龟辰造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干掉。辰造的手下至少有五十人。若算上在他下面做事的,至少有一两百。他还雇了好几个保镖,对自己防护周全,就连奉行所或代官所的人见着他也是束手无策。

杀人反而更简单——仁藏这样讲过。不管那一文字屋究竟是怎样的角色,至少在大坂,要取放龟辰造的性命绝非易事。并不是说取不了,方法还是有很多的。所以才去找了他们。可是,再怎么样这也不是区区四五天就能办成的事。

是虚张声势,还是根本就在说谎?

他总不可能跟辰造联手吧?若是一文字狸跟放龟在背地里结为一伙——又市曾经这样怀疑过。如果真是这样,如果阿荣找人暗杀的消息传到了辰造的耳朵里,阿荣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多半会被杀掉。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想。

十六年前,一文字屋指使林藏设计陷害辰造。那时候仁藏必然视辰造为敌人无疑。计划失败后,直到现在,仁藏一方似乎一直未对辰造出手。阿荣离开大坂的十年间,双方是否化敌为友了呢?不,那不可能。

辰造似乎并没有发现仁藏当初的计划。在又市提醒之前,这一点阿荣连想都没想过,她一直以为那件事是林藏一手策划的。辰造的想法恐怕也和她一样。而仁藏同样不可能主动去向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对手请罪,那简直是自讨苦吃。

事发后,知晓仁藏心思的林藏和又市都下落不明。了解事情真相的就只剩仁藏的手下一人。那么借着无人知道事情真相的大好机会,仁藏会否彻底隐藏一切,接近辰造并与之联手呢?那同样不可能吧。

所以阿荣能掌握一文字屋背后的秘密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想来,辰造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仁藏的真面目。只有这一个可能。至少阿荣什么都没听说过,而且也没有理由向她隐瞒。

考虑到这一情况,一文字屋仁藏确实是个了得的对手。这十六年,他竟能在丝毫未被实力强劲的辰造一派注意到的情况下扩张势力,暗地里持续进行各种活动。

那么,这封信上写的难道都是事实?辰造真的死了?这难道不是陷阱?

伴随着雨滴声与河水声,阿荣反复思索。自己会上当吗?会为了骗人而反被骗吗?不管对方是谁,也别想骗我。再怎么瘦弱,再怎么萎靡,我也是野干阿荣。如果又市说的都是真的,野干是连熊和狼都敢扑上去啃食的狰狞野兽。

雨势弱了下去,只剩下河水还在哗哗地流淌。

这声音她早已熟悉,所以明白。雨停了。

抬起头才发现屋里已经黑了。阿荣站起身想给灯点上火,就在这时响起了激烈拍打门板的声音。

“老板娘!大姐!”声音刻意压低了,却还是掩饰不住激动。是刚才先回去了的番头弥太。阿荣一边问他是不是忘记东西了,一边拉开门栓。就在拿开门栓的一瞬间,门就被撞开了。

“大、大姐!”弥太浑身都是泥,剧烈的呼吸让他的肩膀上下起伏。看样子应该是冒雨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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