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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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斩杀了树下成群的狼之后,再斩断铁锅——既不是武士,也不是侠客,区区一个信使,能做出此等事来吗?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助四郎也认可。助四郎没有真正砍杀过狼,所以不太确定,或许狼的油脂比人少吧,否则就不可能斩杀那么多头。而且,信使或许并没有将每一头狼都砍死。对手只是野兽,伤到鼻尖也会退缩。这样或许还可以为最后一击留下余力。事到如今……助四郎正想着这些事情。

那,最后怎么样了?林藏问。

“嗯……”走神了。“女人得以在树上平安产子,那棵杉树由此得了个产子树的名号。直到现在,人们也还是这样叫。”

“哦?这是真事?”林藏再次问道。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过,这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而且,问题是在那之后。”

将母子带至树下后,信使在地上发现了血迹。那不是女人产子时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散落在通往野根方向的山路上。信使确信定是那白狼的血无疑。那么,那白狼一定是妖物。如果是普通的狼,这事早可以皆大欢喜,圆满结束。现在这样可不行,信使心想。绝不能放任落荒而逃的妖怪不管。不知它以后还会做出怎样的恶事来,要降服它只能趁现在。信使将产妇和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过路的行人,独自一人追随着血迹而去。血迹一直延续到山下,直到佐喜浜,又过了一段,消失在一家锻冶屋门前。

“那就是我的家。”助四郎说道。

信使回忆起昨夜群狼的话。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这里正是位于佐喜浜的锻冶屋。信使心生一计,敲开了锻冶屋的门,问家里有没有老婆婆。锻冶屋的主人瞪着这突然到访的陌生男子,回答说有年迈的母亲,还说老母亲昨夜头部受了伤,正躺在床上。

信使不容分说冲进了里屋,将卧床的老婆婆斩杀。

“是一头白狼。”

“狼……变成了老婆婆的模样?”

谁知道呢……是真,是假?

“狼也能变成人吗?”

“谁知道呢。床底下找出很多人骨,好像都是吃剩下的。至于真正的老婆婆是不是也被狼吃掉了,光看骨头无法分辨。”一旦变成了骨头,人和动物就都一样了。

“那里究竟是老婆婆的坟墓,还是那些被吃掉的人的,又或是白狼的墓,我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总之有一座坟墓。“我们家代代都守着那座墓。”

“既然这样……既然代代都守着,那么应该不是白狼,而是老婆婆的墓吧?”

“不。都是一回事。”助四郎道。

“什么意思?”

“那老婆婆或许就是狼啊。你不觉得吗?”

“您是说,狼把老婆婆咬死吃掉,然后又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

“不。”助四郎觉得,是老婆婆变成了狼。

“变成了狼?这我就不明白了。您是说,她的身体被狼占据了,还是中了狼的魅惑,还是被狼精或其他什么东西附体了?”

“占人身体的是犬灵,善于魅惑的是狐狸,附身人体的是幽灵吧?狼只会盯上猎物,把对方吃掉而已。”

“那么……”

“所以,我觉得是老婆婆变身成了狼。婆婆就是狼,婆婆的墓就是狼的墓。”是一回事。“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每代人出生时,胎毛都是倒竖的,那是因为我们身上长着那头狼的毛。换句话说,我们都被看作是狼的子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们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毛……不过都无所谓。我又不会吃人,只是个锻刀匠而已。刚才那些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只不过是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而已。可是,那个墓现在仍在。也就是说,不管当初是人还是狼,锻冶婆的确存在过。”故事的某些部分是真的。

“您觉得,人真的可以变成其他某种东西吗?”林藏眯起细长的双眼,“您所说的情况,可不是改变外在那么简单。”

“我倒是觉得外在并没有改变。传说中的锻冶婆,不也是生活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发现吗?那也就是说,她的外在并没有改变。”

“您的意思是只有内在不同了?”

“是。”

那倒是有。林藏说。“人们常说,自我是很难改变的。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人总坚信自己就是自己。可人一旦迷失了自我,朝夕之间就可能发生变化。时间一长,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说的是人性发生改变吧?”

正是。林藏回答。

“嗨,心理当然是会变。谁不是心情好的时候笑,心情坏的时候怒呢?有时候只是筷子掉了都觉得好笑。确实,有时候不管见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也有时候不管别人怎么逗,腮帮子都不动一下。”

这些都只是心情而已。

“是。正是心情。可有些人,真的是从出生到死亡都没笑过哪怕一次。顽固的、开不起玩笑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相对地,嘴里没个正经、心思浅薄的家伙也是多如牛毛,甚至有些人轻狂得令人生厌。笑或不笑,因人而异。同一个人看见同样的东西还有笑或不笑的时候呢,这不也是人身上短暂的变化吗?”

或许是这样吧。

八重以前经常笑。鸟飞了,花开了,起风了——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能让她欢喜微笑,还时不时地笑出声来。

那……“可是,”林藏说,“之所以把那些归结为心情,正如一开始所说,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自己,仅此而已。他们深信一切都没改变,自己还跟从前一样,所以他们能够接受此时是这样的心情,而彼时又是那样的心情,可以从容面对。可是,当这一切都办不到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办不到的时候吗?”

当然有了。林藏轻轻地笑了。“办不到的时候,人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但人活着,又不能总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所以,如果他们不慎选择去成为一个不同的自己,那不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林藏说。“我听说还有一种病,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好几个自己,交替出现。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您,谁都可能患上那样的病。人就像是船上的幽灵,跟地狱只隔了一层木板而已。人的堕落不需要有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升华也一样。”

人会变,不是吗?

“有时人也会变得不再是人哦。”

“不再是人……”

“是。可能是鬼、野兽,或者更为可怕的东西。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您刚才所说之事,我觉得可能就是这种情况。那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林藏道。

“或许吧。”所谓的狼,或许只是某种比喻。“如果变得不再是人了,又该怎么办?”

“可以变回来的自然会再变回来,变不回来的……只能降服。”林藏说。

【三】

同八重结识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助四郎的父亲刚去世,他独自一人生活。和风箱吹出的风一起,和熔化的铁水一起,和大锤,和火花,和炽热一起。他不断重复地敲打,将刀刃锤打出纹理,劈、斩、砍,锻造出一把刀。蒸汽萦绕,燃烧、锤炼、研磨。日复一日,助四郎只管锻刀。他虽只是个乡下铁匠,却对手艺十分自信。就连父亲当初拿着他锻造出的刀,都显出敬畏。

注入地狱之火,锤炼冰之利刃。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助四郎真的打造出了一把利刃,一把出鞘瞬间便寒光骤现的利刃,一把坚韧而锐利的凶器。

这不是名刀,而是妖刀。父亲说。

那样也好。刀生来就是为了砍杀。如果坚韧无比、所向披靡的刀要被叫作妖刀,那么妖刀才是真正的刀。助四郎想。

有人不远千里来找他锻刀,还有人不惜重金。因此他衣食无忧。只是,独自一人生活多少有些不便。

村里人一直对助四郎的锻冶屋,不,锻冶婆的锻冶屋敬而远之。他们并没表现出赤裸裸的厌恶,但几乎同他没有交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助四郎的父亲为人谦卑和善,因此也相应地同村里人有些交往,可助四郎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对这种情况便听之任之了。父亲的葬礼之后,他对村里人也没尽到礼数,似乎还因此受到诟病。村里有村里的老规矩和习俗,这一点助四郎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一些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到。

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是八重。

助四郎事后才知道,其实并不需要刻意迎合或谄媚,只要该做的事情做到了,村里人还是会一视同仁。

自从和八重在一起之后,助四郎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村子里的一员。相应地,大家也都将他当作村民一般对待。如今,并没有人瞧不起他。相反,因为他锻得一手好刀,大家还将他视为锻刀师傅。或许也因为他为村子、为其他人都舍得花钱吧。他开始出席村里的活动,祭典也参加,还向寺庙捐钱,喜事丧事一概不落,还出手帮忙。并不需要赔笑逢迎,光是做了这些,村里人便开始跟他打起招呼,笑脸相向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助四郎才真是变了个人。不过,这并不是他刻意而为的改变。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八重,因为八重希望如此。因为八重欢喜,助四郎才变了。

八重来到助四郎身边,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最开始是父亲病倒的时候。考虑到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顾,没有女人的话实在诸多不便,八重家的人出于好心让她过来。一开始她只是带些食物,渐渐地,连家事也开始照料起来。助四郎也因此第一次对他人抱有感恩之情。

父亲死的时候,八重哭了。其实,助四郎心中并没有太多悲伤,可看到哭泣的八重,不知为何也跟着伤心起来。

从那之后八重便常常过来,打扫房间,还做饭。多亏了她,助四郎才得以像从前一样专注于锻造刀。渐渐地,二人的交流多了起来。八重很善良,经常笑。原本助四郎不是个爱笑的人,可他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没错,人是会变的。助四郎从八重身上学到了很多一直被自己忽视了的、作为一个人本应注重的事。他明白了该如何去交流,为人处事。然后他明白人并不是因为心痛而悲伤,也不是因为悲伤才哭泣。人是因为可以哭泣才会悲伤,因为可以表现出自己的悲伤,才能够去悲伤;并不是好笑才笑,是因为能够笑出来,才觉得好笑。

悲伤、喜悦、欢乐、痛苦,这些情感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在心底生长,是需要和他人接触,需要向他人表达,才能够切实地感受。助四郎觉得,自己是因为认识了八重,和她一起生活,才成为了一个人。

八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开始这样觉得。他决定,要为了八重,只为了八重而活。只要是为了八重,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忍耐,努力,他低声下气,出钱出力。他不惜一切。而八重——因此而欢喜。

起初,她因助四郎开始融入村子和村民们交往而欢喜。助四郎笑,她便开心。渐渐地,助四郎被村民们认可,他们之间的婚事也终于被提上日程。当决定娶八重为妻之后,助四郎的变化更大了。人们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八重也更加欢喜。随后,二人交换了誓约,互订终生。

和八重成为夫妻之后,助四郎第一次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不是欣喜,不是愉悦,也不是欢乐,而是幸福,他开始品尝到那种幸福,继而幸福地生活。不管做什么,都是幸福。锻刀的意义也随之改变了。

如今助四郎锻刀,是为了呵护他们的幸福。为了八重而拉动风箱,为了八重而挥下重锤,为了八重每日研磨锋刃。从前,他只是为了锻刀而锻刀。锋利与否、手感如何、光泽明暗、坚韧程度,一切都只是为了刀本身而做的考量,与其他一切都无关。

不过,哪怕能做得再好一点点,客人也会高兴。客人高兴了就会掏钱。钱到手了,生活就能更富足。他并不是贪图享乐,只不过这样便可以让八重更开心。

当然,这并不是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做到的事。助四郎对此十分清楚。他从未觉得,有钱就是幸福。八重若说不喜欢钱,助四郎或许会毫不吝啬地舍弃所有财产。光有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钱的价值,需要靠换取商品或其他东西才能体现。囤积钱财没有任何意义,助四郎对此十分确信。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去赚钱。只要能换来八重的笑容,哪怕万两黄金也在所不惜。他并不是要靠钱买来笑容。八重的笑容无法用金钱来衡量。若是金钱无法衡量的东西可以靠钱换来,那么花再多的钱都是便宜的。

可是,八重是个朴素的女人,对物质并无太多要求。但若是助四郎让她吃上美味佳肴或是穿上绫罗绸缎,她也会表现得欢喜。即便不贪图享乐,但如果能在不过分勉强的前提下过上好日子,也很少有人选择拒绝吧。可八重不喜欢无谓的奢华生活。确实,过于奢华的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八重并不是一个需要自己过得比别人好,需要以此为炫耀的资本,为此而沾沾自喜的人。

助四郎很了解八重的心思,因此也避免没有必要的浪费。他开始为村子花钱。这样村子里的人就高兴。村子里的人一高兴,八重也开心。助四郎所做的并不只是赚钱,花钱。在家中,助四郎同样为八重竭力付出。他小心翼翼,处处留心,尽力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助四郎并不只做让八重开心的事情,还彻底排除了可能让八重困扰、厌烦、悲伤的一切。只要八重说不喜欢,不管是什么他都愿意改。酒喝得少了。原本他就不赌博。当八重说烟味呛人之后,烟也戒了。八重对他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可一切他都能够忍受,觉得无所谓。他只是在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并没有任何勉强。

既然有些事是需要去做,而自己又能做到,那么就做,就应该做。

我的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八重这样对他说。八重的眼眶含着泪,感谢他。他打从心眼里高兴。所以,他们很幸福。

助四郎替八重考虑,八重也为助四郎着想,为他做很多事。八重越开心,就越为他付出,几倍、几十倍地报答了助四郎为她付出的一切。

八重勤劳,善良,活泼,唯一让助四郎为难的,是八重问他“我们这么幸福真的好吗”的时候。只有这一担忧,他无能为力。

助四郎的家庭很美满。助四郎深深地感受到,这就是所谓的美满。仅仅五年时间,锻冶屋便从一座小屋变成了一栋宅邸,雇了下人,也收了弟子。刀的口碑很好,在路上相遇时,村里人也开始对助四郎低头行礼。他们还有了孩子。他们没有任何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担忧,没有困惑,没有悲伤,也没有麻烦和灾祸。没有人埋怨、仇恨或疏远他们。更不可能有为生计所困的烦恼。即便助四郎不再锻刀,家中的储蓄也够他们生活好几十年。他们的孩子也在茁壮成长。他们是如此幸福。

“明明如此幸福,八重却再也不笑了”。助四郎说。

林藏的表情有些哀伤。

“两年了,八重都没有笑过。也不和我说话。而且她还瞪着我。”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林藏以认真的语气问道。

第三天了,助四郎已经十分信任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啊。”

“您是说,她是突然变成那样的?”

“突然……”或许是突然吧。在他看来,那只能说是不知不觉间的事。

“吵过架吗?有过争执吗?”

“从未有过。”助四郎回答道。

林藏抱起胳膊,认真地聆听着。或许因此助四郎才觉得他值得信任。“嗯。从刚才的话来判断,您是断然不会有背叛她的举动了。”

“我怎么会背叛她……”

我明白。林藏说道。“或许就像八重夫人说的一样,助四郎师傅,您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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