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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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乔托(126—1337),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但丁的好友,现代绘画创始人之一。这里的画社以他命名。
1960年,“两枝具有国际水平的画笔”——请原谅这句套话——竞选一等奖。年长的一位候选者用浓重的油彩表现了一个斯堪的那维亚型的高大的高乔人的凶悍形象;他的年轻得多的对手努力用毫无联系的笔触赢得了喝彩和惊愕。评委们都已年过半百,唯恐人们说他们观点落后,心里尽管厌恶,仍倾向于进行表决。经过激烈辩论后,大家意见不能统一,起先还注意礼貌,后来感到腻烦了。第三次讨论时,有人提出:
“我认为乙画不好;实际上我觉得还不及菲格罗亚夫人的作品。”
“您投她一票吗?”
“不错,”前者赌气说。
当天下午,评委们一致同意把奖项授予克拉拉·格伦凯恩。她人品好,人缘也好,常在她的比拉尔的别墅举行招待会,一流的刊物派记者前去采访摄影。这次祝贺晚宴是玛尔塔组织提供的。克拉拉发表了简短得体的讲话,向她表示感谢;她说传统和创新、常规和探索之间并不存在对抗,实际上,传统是由长年累月的探索形成的。出席展览会的有不少社会名流,几乎全体评委,以及个别画家。
我们认为偶然性总是差强人意,而其他机会要好一些。高乔崇拜和幸福向往是都市人的怀旧心理;克拉拉·格伦凯恩和玛尔塔厌烦了一成不变的闲适生活,向往那些毕生致力于创造美好事物的艺术家的世界。我猜想,天堂里的有福之人大概认为那里的优点被从未到过天堂的神学家们夸大了。被打入地狱的人也许并不觉得地狱里总是可怕的。
两年后,第一届拉丁美洲造型艺术国际代表大会在卡塔赫纳市举行。各个共和国都派出代表。会议主题很有现实意义:艺术家能否摆脱地方色彩?能否回避本乡本土的动植物,不涉及具有社会性质的问题,不附和反对撒克逊帝国主义的斗争,等等?菲格罗亚博士在出任驻加拿大大使前曾经在卡塔赫纳担任外交职务;克拉拉为上次得奖而自豪,希望这次以艺术家的身份旧地重游。这一希望落了空;政府指定玛尔塔·皮萨罗为代表。根据驻布宜诺斯艾利斯记者们不偏不倚的看法,她的成绩虽然不老是令人信服,还算得上是杰出的。
生活要求激情。两个女人在绘画中,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绘画促成她们之间的关系中,找到了激情。可以说,克拉拉·格伦凯恩是为了玛尔塔,为了想压倒她而绘画的;她们互为对方作品的评判和孤独的观众。我不可避免地在那些如今已无人欣赏的画幅中注意到了她们之间的一种相互影响。不应忘记,她们两人是有好感的,在那场隐秘的决斗中,两人一贯光明磊落。
在此期间,年纪已经不轻的玛尔塔拒绝了一次结婚的机会;她只关心她的斗争。
1964年2月2日,克拉拉·格伦凯恩死于动脉瘤。报上刊登了有关她的大幅讣告,在我们的国家里,这仍旧必不可少,因为妇女被认为是一个性别的成员,而不是个人。除了匆匆提到她对绘画的爱好和高雅的品位外,大量文字用于叙说她的虔诚、善良、一贯的几乎隐名的善举、她显赫的家世——格伦凯恩将军曾参加巴西战役——以及她在上层社会里的杰出地位。玛尔塔觉得她的生活已经没有意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她想起了早期的情景,便在国立艺术馆展出一幅朴素的克拉拉的画像,是用她们两人都喜爱的英国大师们的笔法绘制的。有人评论说这是她最优秀的作品。此后,她再也没有拿起画笔。
只有少数几个亲密朋友注意到那场微妙的决斗,其中既无失败也无胜利,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冲突或其他明显的情况。唯有上帝(我们不了解他的审美爱好)才能授予最后的桂冠。在黑暗中运行的历史将在黑暗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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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另篇)
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小说家卡洛斯·雷伊莱斯①的儿子卡洛斯在安德罗格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长期积怨的历史及其悲惨的结局如今在我记忆里已和蓝桉树的药香和鸟叫混在一起。
①雷伊莱斯(1868—1938),乌拉圭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塞维利亚的魅力》、《高乔人弗洛里多》、《该隐的种族》,短篇小说集《多梅尼科》、《戈雅的任性》和散文集《天鹅之死》、《激励》等。
我们和往常一样,谈论的是阿根廷和乌拉圭的混乱的历史。卡洛斯说我肯定听人提到胡安·帕特里西奥·诺兰其人,他以勇敢、爱开玩笑、调皮捣乱出名。我撒谎说知道这个人。诺兰是1890年前后去世的(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人们仍常像想念朋友似的想起他。也有说他坏话的人,这种人总不缺少。卡洛斯把他许多胡闹行为中的一件讲给我听。事情发生在泉城战役前不久;主角是塞罗拉尔戈的两个高乔人,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那两个人除了临终前的决斗之外没有惊人的事迹,一个世纪以后怎么能勾起他们隐秘的故事?雷伊莱斯父亲家的一个工头,名叫拉德雷查,“长着老虎般的胡子”,从老辈人嘴里听到一些细节,我现在照搬过来,对它们的真实性信心不是很大,因为遗忘和记忆都富有创造性。
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的牧场是毗连的。正如别的激情一样,仇恨的根源总是暧昧不清的,不过据说起因是争夺几头没有烙印的牲口或者是一次赛马,西尔韦拉气力比较大,把卡多索的马挤出了赛马场。几个月后,两人在当地的商店里一对一地赌纸牌,摸十五点;西尔韦拉每盘开始时都祝对手好运,但最后把对手身边的钱统统赢了过来,一枚铜币都没给他留下。他一面把钱装进腰包,一面感谢卡多索给他上了一课。我认为他们那时候几乎干了起来。争吵十分激烈;在场的人很多,把他们拆开了。当时的风气粗犷,人们动辄拔刀相见;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的故事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无论在傍晚或清晨不止一次地会动刀子,而直到最后才真干。也许他们简单贫乏的生活中除了仇恨之外没有别的财富,因此他们一直蓄而不泄。两人相互成了对方的奴隶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我叙述的这些事究竟是果还是因。卡多索为了找些事做,并不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一个邻居的姑娘塞尔维利安娜;西尔韦拉一听说这事,就按自己的方式迫求那姑娘,把她弄上手,带到牧场。过了几个月,觉得那个女的烦人,又把她赶走。女人一气之下去投奔卡多索;卡多索同她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把她打发走了。他不愿要对手的残羹剩饭。
在塞尔维利安娜事件前后,那些年里又出了牧羊犬的事。西尔韦拉特别宠爱那条狗,给它起名“三十三”①。后来狗失踪了,在一条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西尔韦拉一直怀疑有人投了毒。
①1825年,乌拉圭独立运动领袖拉瓦列哈上校率领三十三名乌拉圭爱国者在阿格拉西亚达海滩登陆,在当地数百名志士协助下围困蒙得维的亚,宣布独立,队伍逐渐扩大到二千人,击败了巴西占领军。为纪念这一事件,乌拉圭有两个省分别命名为“拉瓦列哈”和“三十三人”。
1870年冬季,阿帕里西奥①革命爆发时,他们两人正好在上次赌牌的那家酒店。一个巴西混血儿率领了一小队骑马来的起义者向酒店里的人动员,说是祖国需要他们,政府派的压迫再也不能忍受,向在场的人分发白党标志,大家并没有听懂这番话的意思,但都跟着走了,甚至没有向家人告别。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当兵的生活并不比高乔人的生活艰苦。幕天席地枕着马鞍睡觉对他们并不是新鲜事;他们习惯于宰牲口,杀人当然也不困难。他们想像力不多,从而不受恐惧和怜悯的支配,虽然冲锋陷阵之前有时也感到恐惧。骑兵投入战斗时总能听到马镫和兵器的震动声。人们只要开始时不负伤就自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他们认为领饷是天经地义的事。祖国的概念对他们比较陌生;尽管帽子上带着标志,他们为哪一方打仗都一样。他们学会了使用长矛。在前进和后撤的行军过程中,他们终于觉得虽然是伙伴,仍旧可以继续相互为敌。他们并肩战斗,但据我们所知,从不交谈。
①阿帕里西奥(1814—1882),乌拉圭军人,1871年率领白党起义,在泉城被击败。
1871年秋季形势不利,他们的气数已尽。
战斗前后不到一小时,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地点进行的。地名都是历史学家们事后加上的。战斗前夕,卡多索蹑手蹑脚走进指挥官的帐篷,低声请求说,如果明天打胜仗,留个红党俘虏给他,因为他迄今没有砍过人头,想试试究竟是怎么回事。指挥官答应了他,说是只要他表现勇敢,就让他满足这一心愿。
白党人数较多,但对方武器精良,占据山同有利地形把他们杀得死伤狼藉。他们两次冲锋都没能冲上山顶,指挥官受了重伤,认输投降。对方应他的要求,就地杀死了他,免得他受罪。
白党士兵放下了武器。指挥红党军队的胡安·帕特里西奥·诺兰十分繁琐地布置了惯常的俘虏处决。他是塞罗拉尔戈人,对于西尔韦拉和卡多索之间的宿怨早有所闻。他把两人找来,对他们说:
“我知道你们两人势不两立,早就想拼个你死我活。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太阳下山之前,你们就能表明谁是好汉。我让你们每人脖子上先挨一刀,然后你们赛跑。上帝知道谁获胜。”
把他们押来的士兵又把他们带了下去。
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宿营地。诺兰事先决定赛跑是下午活动的压轴戏,但是俘虏们推出一个代表对他说他们也想观看,并且在两人之中一人身上下赌注。诺兰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俘虏们的请求;于是大家纷纷打赌,赌注有现钱、马具、刀剑和马匹,本来这些东西应该及时交给遗孀和亲戚的。天气热得出奇;为了保证大家午睡,活动推到四点钟开始(他们花了好大劲才叫醒西尔韦拉)。诺兰按照当地白人的风俗,又让大家等了一小时。他和别的军官们谈论胜利;马弁端了茶壶进进出出。
泥土路两边帐篷前面是一排排的俘虏,坐在地上,双手反绑,免得他们闹事。不时有人骂娘,一个俘虏开始念祈祷文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显得吃惊。当然,他们抽不了烟。现在他们不关心赛跑了,不过大家还是观看。
“他们也要吹我的灯,”一个俘虏含着妒意说。
“不错,不过是成堆干的,”旁边一个说。
“跟你一样,”对方顶了他一句。
一个军士长用马刀在泥土路上画一道横线。西尔韦拉和卡多索给松了绑,以免影响他们奔跑。两人相距四公尺左右。他们在起跑线后面站好;有几个军官请求他们别对不起人,因为对他们的希望很大,押在他们身上的赌注可观。
西尔韦拉由混血儿诺兰处置,诺兰的祖辈无疑是上尉家族的奴隶,因此沿用了诺兰这个姓;卡多索由一个正规的刽子手处置,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科连特斯人,为了让受刑人安心,他总是拍拍受刑人的肩膀说:“别害怕,朋友;娘儿们生孩子比这更遭罪。”
两人身子朝前倾,急于起跑,谁都不看对手。
诺兰上尉发出讯号。
混血儿诺兰为自己担任的角色骄傲,一激动手下失掉了准头,砍了一条从一侧耳朵连到另一侧耳朵的大口子;科连特斯人干得于净利落,只开了一个窄窄的口子。鲜血从口子里汩汩冒出来;两个人朝前跑了几步,俯面趴在地上。卡多索摔倒时伸出胳臂。他赢了,不过自己也许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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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亚基尔
我不必看伊格罗塔山峰在普拉西多湾洋面上投下的倒影,不必去西岸共和国,不必在图书馆里辨认玻利瓦尔的手迹,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完全可以揣摩出它确切的形状和难解的谜团。
我把前面一段文字重新看了一遍,准备接着往下写时,它那忧伤而又夸大的笔调使我感到惊讶。一提那个加勒比海的共和国,似乎不能不遥想到它的大名鼎鼎、笔力千钧的历史学家何塞·科泽尼奥夫斯基,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还有另一个理由。我写第一段的隐秘的目的是给一个令人痛心而又无足轻重的事件增添一些伤感色彩。我把经过情况和盘托出;或许有助于我对事件的理解。此外,如实说出一件事情的时候,行为人就成了见证人,观察者和叙说者就不再是执行者了。
事情是上星期五发生的,地点就在我目前写作的这个房间,时间也是下午这会儿,不过天气没有现在这么凉快。我知道我们倾向于忘掉不愉快的事;因此,我得在淡忘之前赶紧记下我同爱德华多·齐默尔曼博士的对话。我现在的印象仍很清晰。
为了便于理解,我先得回顾一下玻利瓦尔几封信件的奇特的经历。阿韦亚诺斯博士著有一部《五十年混乱史》,原稿在众所周知的情况下据说已经遗失,但由他的孙子里卡多·阿韦亚诺斯博士于1939年发现出版,玻利瓦尔的信件就是从老博士的资料中发掘出来的。根据我从各种刊物收集来的资料判断,这些信件意义不大,但有一封1822年8月23日从卡塔赫纳发出的信件却非同小可,“解放者”在信里谈到他和圣马丁将军会晤的细节①。玻利瓦尔如果在文件里披露了瓜亚基尔会晤的情况,即使只有一小部分,它的价值怎么估计也不会过高。里卡多·阿韦亚诺斯博士一向坚决反对文牍主义,不愿把信交给历史研究所,却想提供给拉丁美洲的共和国。我们的大使梅拉萨博士的工作十分出色,阿根廷政府首先接受了这一无私的奉献。双方商定由阿根廷政府派代表前去西岸共和国首都苏拉科,把信件抄录下来,在国内发表。我担任美洲历史教授的那所大学的校长向部长推荐我去完成那一使命;由于我又是国立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基本上得到该所的一致认可。部长接见我的日期已经定了下来,却有消息说南方大学提出,由齐默尔曼博士作为他们的人选,我只能假设南方大学事先不清楚我们的决定。
①圣马丁建立著名的安第斯军,解放智利和秘鲁,被授予“保护者”称号;当时转战南部的玻利瓦尔将军派副手苏克雷去洽谈联盟事宜,1822年7月25日圣马丁前去瓜亚基尔与玻利瓦尔会晤。
读者也许知道,齐默尔曼是一个编纂历史的外国学者,遭到第三帝国驱逐,如今是阿根廷公民。他的工作无疑是值得表彰的,但我只看到一篇他根据后世参考罗马历史学家的评论而写的、为迦太基犹太共和国辩护的文章,以及一篇主张政府的职能不应是明显和痛苦的论文似的东西。这一论点理所当然地遭到马丁·海德格尔①的坚决驳斥,他用报刊标题的影印件证明,现代的国家首脑远非默默无闻的人物,而是喜爱人民戏剧的主角、赞助人和领舞,有华丽的舞台布景为他衬托,会毫不犹豫地运用演说技巧。他还证实齐默尔曼有希伯来血统(为了不明说犹太血统)。这位令人尊敬的存在主义者的文章直接促使了我们的客人流亡国外,闯荡世界。
①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哲学家,存在主义学说创始人之一,著有《存在与时间》等。
毫无疑问,齐默尔曼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目的是为了晋见部长;部长通过秘书建议我和齐默尔曼谈谈,让他了解情况,避免两所大学闹得不痛快。我自然同意。我回到家里时,家里人说齐默尔曼博士已经来电话通知下午六时来访。大家知道,我住在智利街。六点正,门铃响了。
作为平头百姓,我亲自去开门,带他进我的书房。他在庭院里站住,打量了一下周遭;黑白两色的地砖、两株玉兰树和雨水池引起他一番评论。我觉得他有点紧张。他没有特别的地方:年龄四十左右;脑袋显得稍稍大了一些。他戴茶晶眼镜;有一次摘下来,随即又戴好。我们互相寒暄时,我得意地发觉自己比他高一点,但马上为自己的得意感到惭愧;因为我们毕竟不进行体力或智力的搏斗,只是可能不太舒服地澄清问题。我不善于或者根本不会观察别人,但是我记得他那身别扭的打扮,让我想起某位诗人描写丑陋时的丑陋语言。至今我仍记得他衣服的颜色蓝得刺眼,纽扣和口袋太多。他的领带像是魔术师的双扣套索。他带着一个皮公文包,估计里面全是文件。他留着两撇军人似的小胡于;谈话时点燃了一枝雪茄烟,当时给我的印象是那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太拥挤了,我想道。
语言的连续性不恰当地夸大了我们所说的事实,因为每个字在书页上占一个位置,在读者心里占一个瞬间;除了我列举的细节外,那个人给人以经历坎坷的印象。
书房里有参加过独立战争的我的曾祖父的一帧椭圆形照片和一个放着佩剑、勋章和旌旗的玻璃柜子。我把那些有光荣历史的旧物指点给他看,还作一些说明;他像是完成任务似的迅速扫视一下,无意识而机械地接过我的话头,有时不免显得自以为是。例如,他说:
“不错。胡宁战役。1824年8月6日。华雷斯的骑兵的冲锋。”
“苏亚雷斯的骑兵,”我纠正他说。
我怀疑他故意说错名字。他仿佛东方人那样摊开双臂惊呼道:
“我的第一个错误,并且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这些知识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容易搞混;您对历史却有鲜明的记忆。”
他发音不准,“勒”“纳”不分。
这类恭维并不使我高兴。屋里的书籍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几乎深情地浏览那些书名,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啊,叔本华,他总是不信历史……格里泽巴赫印刷的版本,我在布拉格的家里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我原希望和那些称心的书本为友,安度晚年,然而正是历史,体现在一个疯子身上的历史,把我赶出了我的那个家、那个城市。如今我和您在一起,在美洲,在您府上……”
他说话很快,但不准确;西班牙语发音里带着明显的德语口音。
我们已经坐好,我借他的话切入正题。我对他说:
“这里的历史比较仁慈。我在这栋房屋里出生,打算在这里老死了。这柄剑陪伴我的曾祖父转战美洲,最后给带到这里;我在这里对过去进行思考,写我的书。几乎可以说我从未离开过这间书房,可是现在我终于要出去了,到我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国度去开开眼界。”
我微微一笑,淡化刚才说的可能过头的话。
“您指的是加勒比海的某个共和国吗?”齐默尔曼说。
“正是。我不久就要动身了,承蒙您在我离开之前来访,”我说。
特里尼达替我们端来了咖啡。我自信地接着缓缓说:
“您大概已经知道部长给了我任务,派我去抄录阿韦亚诺斯博士资料里偶然发现的玻利瓦尔的信件,并且撰写一篇绪言。这一任务是我一生工作的顶峰,有机会由我来做实在太幸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生而有之、在我血管里流动的东西。”
我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松了一口气。齐默尔曼似乎没有听进去;他不瞧我的脸,却望着我身后的书籍,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着重说:
“在血管里流动。您是真正的历史学家。您的人在美洲土地上驰骋,进行伟大的战役,而我的人默默无闻,在犹太人区里几乎抬不起头。用您雄辩的语言来说,历史在您血管里流动;您只要倾听它隐秘的流动声就够了。我不一样,我必须到苏拉科去辨认文件,可能是伪托的文件。请相信我,博士,您的条件让我妒忌。”
他的话里没有流露出挑战或者嘲弄;而是表达一种意愿,使未来成为不可逆转的既成事实的意愿。他的论点并不重要;有力的是他的为人,他的雄辩。齐默尔曼像讲课似的悠悠地接着说:
“在玻利瓦尔研究方面(对不起,应该说圣马丁),亲爱的老师,您的地位已经确立。我还没有看到玻利瓦尔那封有关的信件,但是不可避免或者合乎情理地猜测,玻利瓦尔写那封信的目的是自我辩解。不管怎样,那封受到炒作的信件向我们披露的,将是我们可以称作玻利瓦尔派而不是圣马丁派的情况。一旦公之于世,必须对它作出评估、审查,用批判的眼光加以甄别,必要时,加以驳斥。作出最后判断的、最合适的人选将是洞察秋毫的您。如果按照科学的严格要求,您可以用放大镜、手术刀、解剖刀!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传播这封信件的人的姓名将和信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对您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公众发现不了细微的差异。”
我明白,我们再怎么辩论下去到头来仍是白费口舌。当时我或许已经感到了;为了避免同他正面冲突,我抓住一个细节,问他是不是真的认为信件是伪托的。
“就算是玻利瓦尔亲笔写的,”他回说,“也不说明里面讲的全是真话。玻利瓦尔可能欺骗对方,也可能是他自己搞错了。您是历史学家,是善于思考的人,您比我清楚,奥妙之处不在文字,在于我们本身。”
那些夸夸其谈的空话让我厌烦,我不客气地指出,瓜亚基尔会晤时,圣马丁将军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把美洲的命运交给了玻利瓦尔,我们周围的众多谜团里,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不解之谜。
齐默尔曼说:
“各种解释都有……有人猜测圣马丁落进了一个圈套;有人,例如萨缅托①,认为圣马丁受的是欧洲教育,在欧洲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对美洲的情况很不理解;再有,主要是阿根廷人,说他忘我无私,还有说他是由于心力交瘁。有些人甚至归因干某些共济会性质的秘密社团。”
①萨缅托(1811—1888),阿根廷政治家、作家、教育家。曾在乌尔基萨和米特雷的军队中作战,1868至1874年间任阿根廷总统。著有小说《法恭多,文明与野蛮》,政论《美洲种族的冲突与和谐》等。
我指出,不管怎样,能了解秘鲁保护者和拉丁美洲解放者确切说过什么话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齐默尔曼断然说:
“他们交谈时说什么话也许无关紧要。两个人在瓜亚基尔相遇;如果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是因为他具有更坚强的意志,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您明白,我没有忘记我的叔本华。”
他微笑着补充说:
“语言,语言,语言。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语言大师,却鄙视语言。不论在瓜亚基尔,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布拉格,语言的分量始终不及人重。”
那时,我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我们中间发生,说得更确切些,已经发生了。我们仿佛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书房里暗了下来,还没有点灯。我似乎漫无目的地问道:
“您是布拉格人,博士?”
“以前是布拉格人,”他答道。
为了回避中心问题,我说道:
“那准是一个奇特的城市。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看的第一本德文书是梅林克写的《戈勒姆①》。”
①戈勒姆,16世纪希伯来传说中有生命的假人。
齐默尔曼说:
“古斯塔夫·梅林克的作品里只有这部值得记住。其余的作为文学作品相当差劲,作为通神论的作品更加糟糕,最好不去看。不管怎么,那本梦中套梦的书里确实表现了布拉格的奇特之处。布拉格的一切都很奇特,您也可以说,什么都不奇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在伦敦时,某个傍晚也有同样的感觉。”
“您刚才谈到意志,”他说。“马宾诺钦①里有个故事说两位国王在山顶下棋,他们各自的军队在山下厮杀。一位国王赢了棋;传令兵骑马上山报告说,输棋的那位国王的军队打了败仗。人的战斗反映在棋盘上。”
①马宾诺钦,威尔士的系列传奇,主要是阿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由于语言古拙,看的人很少。马洛礼(1395—1471)写的《阿瑟王之死》里许多故事取材于此。
“您瞧,魔法的作用,”齐默尔曼说。
我回答道:
“或者是意志在两种不同的战场上的表现。凯尔特人也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两个有名的吟唱诗人的比赛。一个诗人弹着竖琴,从黎明唱到黄昏。星星和月亮爬上来时,他把竖琴交给对手。后者把琴搁在一边,站起身。前者认输了。”
“多么睿智,多么简练!”
齐默尔曼惊叹道。
他平静后接着说:
“我得承认,我对不列颠知道得太少了,实在惭愧。您像白天一样涵盖了西方和东方,而我只局限于我的迦太基一角,现在我用少许美洲历史来补充我的不足。我只能循序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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