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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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齐默尔曼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目的是为了晋见部长;部长通过秘书建议我和齐默尔曼谈谈,让他了解情况,避免两所大学闹得不痛快。我自然同意。我回到家里时,家里人说齐默尔曼博士已经来电话通知下午六时来访。大家知道,我住在智利街。六点正,门铃响了。
作为平头百姓,我亲自去开门,带他进我的书房。他在庭院里站住,打量了一下周遭;黑白两色的地砖、两株玉兰树和雨水池引起他一番评论。我觉得他有点紧张。他没有特别的地方:年龄四十左右;脑袋显得稍稍大了一些。他戴茶晶眼镜;有一次摘下来,随即又戴好。我们互相寒暄时,我得意地发觉自己比他高一点,但马上为自己的得意感到惭愧;因为我们毕竟不进行体力或智力的搏斗,只是可能不太舒服地澄清问题。我不善于或者根本不会观察别人,但是我记得他那身别扭的打扮,让我想起某位诗人描写丑陋时的丑陋语言。至今我仍记得他衣服的颜色蓝得刺眼,纽扣和口袋太多。他的领带像是魔术师的双扣套索。他带着一个皮公文包,估计里面全是文件。他留着两撇军人似的小胡于;谈话时点燃了一枝雪茄烟,当时给我的印象是那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太拥挤了,我想道。
语言的连续性不恰当地夸大了我们所说的事实,因为每个字在书页上占一个位置,在读者心里占一个瞬间;除了我列举的细节外,那个人给人以经历坎坷的印象。
书房里有参加过独立战争的我的曾祖父的一帧椭圆形照片和一个放着佩剑、勋章和旌旗的玻璃柜子。我把那些有光荣历史的旧物指点给他看,还作一些说明;他像是完成任务似的迅速扫视一下,无意识而机械地接过我的话头,有时不免显得自以为是。例如,他说:
“不错。胡宁战役。1824年8月6日。华雷斯的骑兵的冲锋。”
“苏亚雷斯的骑兵,”我纠正他说。
我怀疑他故意说错名字。他仿佛东方人那样摊开双臂惊呼道:
“我的第一个错误,并且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这些知识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容易搞混;您对历史却有鲜明的记忆。”
他发音不准,“勒”“纳”不分。
这类恭维并不使我高兴。屋里的书籍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几乎深情地浏览那些书名,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啊,叔本华,他总是不信历史……格里泽巴赫印刷的版本,我在布拉格的家里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我原希望和那些称心的书本为友,安度晚年,然而正是历史,体现在一个疯子身上的历史,把我赶出了我的那个家、那个城市。如今我和您在一起,在美洲,在您府上……”
他说话很快,但不准确;西班牙语发音里带着明显的德语口音。
我们已经坐好,我借他的话切入正题。我对他说:
“这里的历史比较仁慈。我在这栋房屋里出生,打算在这里老死了。这柄剑陪伴我的曾祖父转战美洲,最后给带到这里;我在这里对过去进行思考,写我的书。几乎可以说我从未离开过这间书房,可是现在我终于要出去了,到我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国度去开开眼界。”
我微微一笑,淡化刚才说的可能过头的话。
“您指的是加勒比海的某个共和国吗?”齐默尔曼说。
“正是。我不久就要动身了,承蒙您在我离开之前来访,”我说。
特里尼达替我们端来了咖啡。我自信地接着缓缓说:
“您大概已经知道部长给了我任务,派我去抄录阿韦亚诺斯博士资料里偶然发现的玻利瓦尔的信件,并且撰写一篇绪言。这一任务是我一生工作的顶峰,有机会由我来做实在太幸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生而有之、在我血管里流动的东西。”
我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松了一口气。齐默尔曼似乎没有听进去;他不瞧我的脸,却望着我身后的书籍,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着重说:
“在血管里流动。您是真正的历史学家。您的人在美洲土地上驰骋,进行伟大的战役,而我的人默默无闻,在犹太人区里几乎抬不起头。用您雄辩的语言来说,历史在您血管里流动;您只要倾听它隐秘的流动声就够了。我不一样,我必须到苏拉科去辨认文件,可能是伪托的文件。请相信我,博士,您的条件让我妒忌。”
他的话里没有流露出挑战或者嘲弄;而是表达一种意愿,使未来成为不可逆转的既成事实的意愿。他的论点并不重要;有力的是他的为人,他的雄辩。齐默尔曼像讲课似的悠悠地接着说:
“在玻利瓦尔研究方面(对不起,应该说圣马丁),亲爱的老师,您的地位已经确立。我还没有看到玻利瓦尔那封有关的信件,但是不可避免或者合乎情理地猜测,玻利瓦尔写那封信的目的是自我辩解。不管怎样,那封受到炒作的信件向我们披露的,将是我们可以称作玻利瓦尔派而不是圣马丁派的情况。一旦公之于世,必须对它作出评估、审查,用批判的眼光加以甄别,必要时,加以驳斥。作出最后判断的、最合适的人选将是洞察秋毫的您。如果按照科学的严格要求,您可以用放大镜、手术刀、解剖刀!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传播这封信件的人的姓名将和信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对您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公众发现不了细微的差异。”
我明白,我们再怎么辩论下去到头来仍是白费口舌。当时我或许已经感到了;为了避免同他正面冲突,我抓住一个细节,问他是不是真的认为信件是伪托的。
“就算是玻利瓦尔亲笔写的,”他回说,“也不说明里面讲的全是真话。玻利瓦尔可能欺骗对方,也可能是他自己搞错了。您是历史学家,是善于思考的人,您比我清楚,奥妙之处不在文字,在于我们本身。”
那些夸夸其谈的空话让我厌烦,我不客气地指出,瓜亚基尔会晤时,圣马丁将军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把美洲的命运交给了玻利瓦尔,我们周围的众多谜团里,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不解之谜。
齐默尔曼说:
“各种解释都有……有人猜测圣马丁落进了一个圈套;有人,例如萨缅托①,认为圣马丁受的是欧洲教育,在欧洲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对美洲的情况很不理解;再有,主要是阿根廷人,说他忘我无私,还有说他是由于心力交瘁。有些人甚至归因干某些共济会性质的秘密社团。”
①萨缅托(1811—1888),阿根廷政治家、作家、教育家。曾在乌尔基萨和米特雷的军队中作战,1868至1874年间任阿根廷总统。著有小说《法恭多,文明与野蛮》,政论《美洲种族的冲突与和谐》等。
我指出,不管怎样,能了解秘鲁保护者和拉丁美洲解放者确切说过什么话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齐默尔曼断然说:
“他们交谈时说什么话也许无关紧要。两个人在瓜亚基尔相遇;如果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是因为他具有更坚强的意志,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您明白,我没有忘记我的叔本华。”
他微笑着补充说:
“语言,语言,语言。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语言大师,却鄙视语言。不论在瓜亚基尔,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布拉格,语言的分量始终不及人重。”
那时,我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我们中间发生,说得更确切些,已经发生了。我们仿佛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书房里暗了下来,还没有点灯。我似乎漫无目的地问道:
“您是布拉格人,博士?”
“以前是布拉格人,”他答道。
为了回避中心问题,我说道:
“那准是一个奇特的城市。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看的第一本德文书是梅林克写的《戈勒姆①》。”
①戈勒姆,16世纪希伯来传说中有生命的假人。
齐默尔曼说:
“古斯塔夫·梅林克的作品里只有这部值得记住。其余的作为文学作品相当差劲,作为通神论的作品更加糟糕,最好不去看。不管怎么,那本梦中套梦的书里确实表现了布拉格的奇特之处。布拉格的一切都很奇特,您也可以说,什么都不奇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在伦敦时,某个傍晚也有同样的感觉。”
“您刚才谈到意志,”他说。“马宾诺钦①里有个故事说两位国王在山顶下棋,他们各自的军队在山下厮杀。一位国王赢了棋;传令兵骑马上山报告说,输棋的那位国王的军队打了败仗。人的战斗反映在棋盘上。”
①马宾诺钦,威尔士的系列传奇,主要是阿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由于语言古拙,看的人很少。马洛礼(1395—1471)写的《阿瑟王之死》里许多故事取材于此。
“您瞧,魔法的作用,”齐默尔曼说。
我回答道:
“或者是意志在两种不同的战场上的表现。凯尔特人也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两个有名的吟唱诗人的比赛。一个诗人弹着竖琴,从黎明唱到黄昏。星星和月亮爬上来时,他把竖琴交给对手。后者把琴搁在一边,站起身。前者认输了。”
“多么睿智,多么简练!”
齐默尔曼惊叹道。
他平静后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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