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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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叙说的故事看来不真实,原因在于故事里混杂了两个不同的人的事情。第一章里,骑手想知道底比斯城墙外的河流叫什么名字;弗拉米尼奥·鲁福先前给那个城市加了一个“百柱”的形容词,说河名叫埃及;这些话都不像是出自鲁福,而应出自荷马之口,荷马在《伊利亚特》里明确提到百柱之城底比斯,在《奥德赛》里借普罗特奥和尤利西斯之口总是把尼罗河叫做埃及河。第二章里,罗马人喝永生之河的水时,用希腊文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出自荷马笔下,在著名的船舶名单的结尾处可以找到。随后,在那座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里,鲁福谈到“近乎内疚的责怪”;这也是荷马的话,他设计了那个可怕的场景。这些异常现象使我感到不安,另一些属于美学范畴,使我有可能披露真实。最后一章可以看到;那上面说我参加了斯坦福桥战役,我在布拉克誊写了水手辛巴德的航行,我在阿伯丁订购了蒲柏译的英文版《伊利亚特》。此外还有:“我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干占星的行当。”这些自白一句不假;重要的是把它们突出了。第一句似乎很适合一个军人的身份,可是接着又说明讲故事的人不仅仅关心打仗,而更关心人们的命运。后面的话更奇特了。一个隐秘的基本原因使我不得不把它记载下来;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它凄楚感人。它出自罗马人弗拉米尼奥·鲁福并不凄楚。出自荷马之口情况就不同了;稀罕的是荷马在13世纪誊写另一个尤利西斯,也就是辛巴德的历险记,经过许多世纪之后,在一个北方王国看到用一种不开化的文字写他的《伊利亚特》。至于那段以比卡尼尔名义说的话,显然是一个渴望卖弄辞藻的文人(正如船舶清单的作者)杜撰的①。
①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巴托认为同古董商卡塔菲勒斯讨论《伊利亚特》作者是谁的“贾巴蒂斯塔”是贾巴蒂斯塔·维柯;维柯坚信荷马是象征性人物,和普路托、阿基里斯相同。——原注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毫不奇怪,漫长的时间混淆了我一度听到的话和象征那个陪伴了我许多世纪的人的命运的话。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
1950年后记:前文发表后引起一些评论,其中最奇怪但并非最谦和的是一篇用《圣经》典故题名为“百色衣”的文章(曼彻斯特,1948年),出自内厄姆·科尔多韦罗博士执拗无比之笔。文章有百余页。提到了希腊和下拉丁语系国家的诗文摘编,提到了借用塞内加的片断评价同时代作家的本·琼森,提到亚历山大·罗斯的《维吉尔福音》、乔治·莫尔和艾略特的虚假,最后还提到那篇“伪托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叙说的故事”。他指出第一章插进了普林尼的话(《自然史》第五章第八节);第二章有托马斯·德·昆西(《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页);第三章有笛卡特致比埃尔·夏努大使信里的话;第四章有萧伯纳(《回归梅杜塞拉》第五幕)。他根据这些插入,或者剽窃,推论说整篇文章都是伪撰。
依我看,结论是不能接受的。卡塔菲勒斯写道: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献给塞西莉亚·因赫涅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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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底游鱼
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居民,一个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一无可取的无赖泼皮,投身巴西边境骑手纵横的荒漠,妄想成为走私贩子的头目,这种事情似乎注定是不可能的,我要向有此见解的人叙说本哈明·奥塔洛拉的遭遇:他出生在巴尔伐纳拉区,当地的人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印象,他死于南里奥格朗德一带,饮弹毙命,咎由自取。我不了解他冒险经历的细节;以后如果有了新的材料,当再作修正和补充。这个概略目前也许有用。
1891年,本哈明·奥塔洛拉十九岁。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前额狭窄,浅色的眼睛显得很坦率,性格却像巴斯克人那样横暴;在一次斗殴中,他侥幸刺中对手,便认为自己是条好汉;对方的死亡迫使他必须立即逃出共和国,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感到不安。本区的把头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让他去找乌拉圭一个名叫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人。他上了船,一路颠连劳顿;第二天,他踯躅在蒙得维的亚街头,心情抑郁,自己也说不清所以然。他打听不到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下落;快到半夜时,他在作坊街一家杂货铺里喝问酒,一帮赶牲口的人一言不合,争吵起来。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奥塔洛拉不知道哪一边有理,但是危险的乐趣吸引了他,正如纸牌赌博或音乐吸引别人那样。混战中,有个雇工握着匕首想偷袭一个戴深色帽子、披斗篷的人,被他挡住。这个人就是阿塞韦多·班德拉。(奥塔洛拉知道后撕掉了介绍信,因为他想以自己的功劳作为进身之阶。)阿塞韦多·班德拉尽管长得壮实,却使人错误地觉得他有些佝偻;他面目老是不舒展,揉合着犹太人、黑人和印第安人的特征;他的神态既像猿猴又像老虎;横贯他脸上的一道伤疤仿佛粗硬的黑胡子,添了一点装饰。
那次争吵本来就由烧酒引起,酒上了头闹一点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奥塔洛拉和赶牲口的人一起喝了酒,然后陪他们去胡闹了一番,最后日上三竿,一起回到老城一座破旧的大房于。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那帮人把鞍鞴铺在泥地上,躺下就睡。奥塔洛拉暗自把那天晚上同前一晚相比;如今他交上一帮朋友,踏实多了。使他稍微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居然不怀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直睡到晚祷时分,先前那个喝得醉醺醺、想用匕首捅班德拉的雇工叫醒了他。(奥塔洛拉记起那人和大家一起胡闹作乐,班德拉让他坐在自己右边,不停地怂恿他喝。)那人对他说老板要找他。在一间面朝门厅的像是办公室的屋子里(奥塔洛拉从未见过带边门的门厅),阿塞韦多·班德拉和一个白皮肤、红头发、神情骄矜的女人在等他。班德拉夸了他几句,请他喝了一杯烧酒,说他是好样的,问他愿不愿意同大伙一起去北方赶一批牲口。奥塔洛拉接受了;天蒙蒙亮时上了路,直奔塔夸伦博。
于是奥塔洛拉开始了一个不同的生活,早晨是辽阔的原野,白天有马的气息。对他来说,那是崭新的、有时甚至是酷烈的生活,但他的血液里早已带有这种生活的倾向,因为正如别的民族崇拜和预感到海洋一样,我们(也是引进这种象征的人)向往在马蹄下发出回响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奥塔洛拉本来就在车把式和赶牛人集居的地区成长;不到一年已经成了高乔。他学会驯马,把牛群拢在一起,用套索套住牲口,甩出流星绊索绊倒牛只,还学会熬夜,顶住风暴、严寒和酷热,用口哨和呼喊催赶牛群。
在学习期间,他只见过阿塞韦多·班德拉一次,但一直念念不忘,因为能成为班德拉手下的人就能受到尊重和畏惧,因为高乔们都说在需要拿出男子汉气概的事情上,谁都比不上班德拉。有人认为班德拉出生在夸雷姆岛①以北的南里奥格朗德;这种说法听来好像是贬低班德拉,其实是夸他熟悉浓密的森林、沼泽地和无法进入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蛮荒地带。奥塔洛拉逐渐了解班德拉的买卖是多种多样的,主要是走私。赶牲口只是佣仆的工作;奥塔洛拉打算升为走私贩子。某晚,两个伙伴要越过边境运一些烧酒回来;奥塔洛拉故意向其中之一挑衅,伤了他,取而代之。激励他的是向上爬的野心和一种可疑的效忠感。他的想法是,我要让头头知道,他手下的乌拉圭人统统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个。
①夸雷姆,乌拉圭和巴西边境河流中的岛屿。
又过了一年,奥塔洛拉才回到蒙得维的亚。那帮人在岸边和城里闲逛(奥塔洛拉觉得这个城市真大);到了老板的房于;把鞍鞴铺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过了好几天,奥塔洛拉还没有见到班德拉的面。伙伴们担心地说他病了;一个混血儿经常端了开水壶和马黛茶上楼去他的卧室。一天下午,吩咐奥塔洛拉干这件差事。他隐隐觉得受了屈辱,但也有点高兴。
卧室破旧幽暗。有一个朝西的阳台,一张长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长鞭短鞭、腰带、闪亮的枪支和匕首,远处有一面镜子,玻璃已经模糊了。班德拉仰面躺着;他在睡眠中呻吟哼哼。这场病是最近在毒辣的阳光下过度曝晒引起的。铺着白床单的大床把他衬托得又小又黑;奥塔洛拉注意到他的白发、疲惫、懒散和岁月造成的损害。那老家伙居然统管着这许多人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他想只要一拳就能结果老头的性命。这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有人进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穿着内衣,光着脚,冷冷地打量着他。班德拉在床上半坐半躺;一面谈帮里的活动情况,喝马黛茶,一面用手指玩弄那女人的发辫。最后,他让奥塔洛拉离开。
几天后,他们奉命去北方,到了一个荒僻的庄园,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任何庄园都是这般凄凉:周围没有添些凉意的树木和小溪,太阳从早到晚直勾勾地晒着。瘦得可怜的牛群关在石砌的牲口圈里。这个可怜的场所叫牵牛花庄园。
雇工们围坐聊天时,奥塔洛拉听说班德拉不久就要从蒙得维的亚来到。他问为什么;回答是有个外来的二把刀高乔野心勃勃,管得太宽了。奥塔洛拉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个玩笑很可能成为现实,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后来,他又听说班德拉得罪了一个政界要人,那人不再支持班德拉了。这个消息也使他高兴。
陆续运来一箱箱的长枪、女人房间里用的银水罐和银脸盆、精致的锦缎窗帘。一天早晨,山那边还来了一个阴沉的骑手,胡子浓密,披着斗篷。他名叫乌尔比亚诺·苏亚雷斯,是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保镖。他很少说话,带巴西口音。奥塔洛拉不清楚他的沉默寡言是出于敌意、蔑视,还是单纯的粗野。但他明白,为了实现他策划的阴谋,必须赢得这个人的好感。
一匹骅骝后来闯进了本哈明·奥塔洛拉的命运。那是阿塞韦多·班德拉从南方带来的骏马,毛色火红,黑鬃黑尾,镶银的马具精光锃亮,鞍鞴用虎皮镶边。这匹漂亮的坐骑是老板权威的象征,因此小伙子想占为己有,他甚至带着怨恨的欲望想占有那个头发红得发亮的女人。女人、马具和骅骝是他想望毁掉的那个男人的属性或者形容词。
故事到这里变得复杂深奥了。阿塞韦多·班德拉老奸巨猾,善于渐进地施加压力威胁,真话和玩笑交替使用,屈辱和他说话的人;奥塔洛拉决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实现他的艰巨计划。他决心一步步地取代阿塞韦多·班德拉。在共患难的危险任务中,他赢得了苏亚雷斯的友谊。他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苏亚雷斯答应给予支持。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略有所闻。奥塔洛拉对班德拉不再唯命是从,他对班德拉的命令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更改,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大势所趋仿佛对他的阴谋有利,加速了事态的发展。一天中午,他们在塔夸伦博和里奥格朗德那边的人发生了枪战;奥塔洛拉篡夺了班德拉的地位,向乌拉圭人发号施令。他肩膀给一颗子弹穿过,但是那天下午奥塔洛拉骑着头头的枣红马回牵牛花庄园,那天下午他的血滴在虎皮鞍鞴上,那天晚上他同红头发的女人睡了觉。别的说法对事件的先后次序有所变动,并且否认是一天之内发生的。
尽管如此,班德拉一直是名义上的头目。他照旧发号施令,只是没有被执行;本哈明·奥塔洛拉出于习惯和怜悯没有碰他。
故事的最后一场是1894年除夕的骚乱。那一晚,牵牛花庄园的人吃新宰的羊,喝烈性烧酒。有人没完没了地用吉他弹米隆加曲调。奥塔洛拉坐在桌子上首,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起哄要笑:那个使人头晕目眩的巅峰是他不可抗拒的命运的象征。在大叫大嚷的人们中间,班德拉默不作声,等着喧闹的夜晚过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他像是记起该办什么事似的站起身。他站起身,轻轻敲那女人的房门。女人似乎在等召唤,立即开了门。她光着脚,衣服还没有穿整齐。老板拖腔拿调地吩咐她说;
“你同那个城里人既然这么相好,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亲亲他。”
他还加了一个粗野的条件。女人想拒绝,但两个男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奥塔洛拉身上。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吻了他的脸和胸膛。苏亚雷斯已经掏出手枪。奥塔洛拉临死前忽然明白:从第一天起,这帮人就出卖了他,把他判了死刑,让他得到女人、地位和胜利,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死人一个,因为在班德拉眼里,他早就是釜底游鱼。
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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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家
匈奴人夷平花园,践踏圣杯和祭坛,骑着马闯进修道院的藏书室,撕毁他们看不懂的书籍,骂骂咧咧地付之一炬,唯恐那些文字里隐藏着对他们的神——半月形的钢刀——的亵渎。他们焚烧羊皮纸和手抄本,但是火堆中央的灰烬里一本《上帝的公民》的第十二卷却安然无恙,书里说的是柏拉图在雅典讲学时宣称,许多世纪之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而他仍会在雅典面对同样的听众重新宣讲这一学说。那本没有烧毁的书受到特殊尊重,那个遥远的省份里一再阅读它的人却忘了作者之所以宣布这一学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反驳它。一个世纪以后,阿基莱亚①的副主教奥雷利亚诺听说多瑙河畔有个最新的“单调”教派(也叫“环形”派)宣称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在山区,轮子和蛇已经取代了十字架。大家湍惴不安,但听说那位以一篇论上帝的第七属性的文章而著名的胡安·德·帕诺尼亚要出面驳斥如此可恶的异端邪说而又感到宽慰。
①阿基莱亚,意大利古城,公元452年被匈奴国王阿蒂拉的入侵军队摧毁。
这些消息,特别是后面一条,使奥雷利亚诺感到遗憾。他知道凡是神学方面的新鲜事物都要冒一定风险;随后又想,时间循环之说过于出格,过于耸人听闻,因而风险更大。(我们应该害怕的是那些可能和正统混淆的异端邪说。)然而,更使他痛心的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干预——或者说侵犯。两年前,此人就以废话连篇的《论上帝的第七状态或永恒》篡夺了奥雷利亚诺专门研究的课题;如今,时间的问题仿佛也成了他的领域,他要出头来匡正那些环形派的论点,而他运用的也许是普罗库斯托①的论点,比蛇毒更可怕的解毒药……那天晚上,奥雷利亚诺翻阅了普鲁塔克有关中止神喻的古老的对话录;看到第二十九段有嘲笑斯多噶派的文字,那些禁欲主义者主张世界无限循环,有无限的太阳、月亮、太阳神阿波罗、月亮神狄安娜和海神波塞冬。他觉得这一发现是有利的预兆;决定抢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前面,驳斥轮于派的异端邪说。
①普罗库斯托,古希腊阿蒂卡地区杀人越货的强盗。
有人追求女人的爱情,是为了把她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她;奥雷利亚诺的情况相似,他之所以要胜过胡安·德·帕诺尼亚,是为了平息怨恨,而不是为了整帕诺尼亚。只要着手工作,进行演绎推理,发明一些辱骂的话,运用“否则”、“然而”、“绝对不”等词,就可以心平气和,忘掉怨恨。于是,他营造了大量盘根错节的句子,设置了重重插入句的障碍,粗枝大叶和语法错误似乎成了蔑视的形式。他把语音重复作为工具。他预料胡安会以先知般的庄严怒斥环形派;为了与胡安不同,他采用了嘲弄的方式。奥古斯丁①曾经写道:耶稣是把不敬神的人从环形迷宫里引出来的一条笔直的路;奥雷利亚诺不厌其烦地把那些人比作伊克西翁②,比作普罗米修斯的不断长出又被鹰啄食的肝脏,比作西西弗斯③,比作那个看到两个太阳的底比斯国王,比作说话结巴,比作鹦鹉学舌,比作镜子,比作回声,比作拉磨的骡子,比作长着两个角的三段论法。(异教的讽嘲对象仍然存在,不过降为装饰品罢了。)如同一切拥有藏书的人那样,奥雷利亚诺觉得不把所有的书看完总有点内疚;这场论战让他看了许多似乎在责怪他疏忽的书籍。于是,他琢磨了奥里赫内斯④的作品《论起源》中的一段话,其中否定了以色加略人犹大会再出卖主耶稣,否定保罗会在耶路撒冷观看司提反的殉道,还琢磨了西塞罗写的关于柏拉图学说的绪论,其中嘲笑了那些梦见西塞罗和罗马大将卢库洛谈话时,无数别的卢库洛和别的西塞罗在无数一模一样的别的世界里说着完全相同的话。此外,他搬出普鲁塔克的话来攻击单调派,说那种认为自然之光对于偶像崇拜者比上帝的话更有价值的论点,令人无法容忍。他埋头看了九天,第十天,有人给他送来一份胡安·德·帕诺尼亚批驳文章的抄本。
①奥古斯丁(354—430),古代努米迪亚基督教主教,著有《忏悔录》等大量神学著作。
②伊克西翁,希腊神话中拉比索斯国王,自比雷神,被打入地狱后不停地转动火轮。
③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科林斯国王,生前贪婪,死后被罚推巨石上山,登顶后巨石滚下,继续推上,永不停息。
④奥里赫内斯,生于亚历山大城的神学家及《圣经》诠释家,诠释《圣经》时过多运用比喻,难免陷入异端。
文章短得几乎可笑;奥雷利亚诺轻蔑地看看,随后却害怕了。第一部分诠释了《希伯来书》第九章最后的经段,其中说耶稣从创世以来并未多次受苦,但如今在这末世显现一次,把自己献为祭,好除掉罪。第二部分援引了《圣经》中不可效法外邦人用许多重复的话祷告的训诫(《马太福音》六章七节),以及普林尼著作第七卷里认为漫长的宇宙中没有两张相同的脸的那段话。胡安·德·帕诺尼亚宣称漫长的宇宙中也没有两个相同的灵魂,最卑鄙的罪人和耶稣为他付出的鲜血一样宝贵。帕诺尼亚断言一个人的作为比九重天加在一起还重,误信这种作为消失后会重新出现显然过于轻率。时间不能使失去的再生,只能在永恒中享受天国的荣耀或者遭受地狱之火的煎熬。那篇文章清晰全面;不像是出自一个具体的人之手,而是由任何一个人或者所有的人撰写的。
奥雷利亚诺感到一种几乎是肉体的屈辱。他想销毁或者重写自己的文章;随后又带着不服气的诚实心态,一字不改地寄到罗马。几个月后,召开贝尔加莫教务会议时,负责批判单调派错误的神学家却是胡安·德·帕诺尼亚(那也在意料之中);他的引经据典而有分寸的批判足以导致异端头子欧福博被判火刑处死。欧福博说: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你们燃起的不是一堆火,而是一座火的迷宫。如果你们把我这样的人统统处以火刑,地球上容纳不下这许多火堆,火光烛天,会刺得天使们睁不开眼睛。接着他叫嚷起来,因为火焰烧到了他身上。
轮子在十字架前面倒下了①,但是奥雷利亚诺和胡安的隐蔽争斗仍在进行。两人身在同一阵营,希望得到同样的奖赏,向同一个敌人开战,但是奥雷利亚诺写的每一个字都含有胜过胡安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斗争是无形的。如果那些大量的索引翔实可靠,米涅②的《先哲研究论文集》所收的奥雷利亚诺的许多卷帙一次也没有提到另一人的姓名。(至于胡安的著作,只留下二十个字。)他们两人都不赞成君士坦丁堡第二次教务会议决定的谴责;两人都打击那些否认圣子天生的阿里奥派③;两人都证实科斯马斯的《基督教地形学》的正统性,那本书声称地球和希伯来人的约柜一样是方形的。不幸的是,由于地球出了四个角,异端邪说又泛滥成灾。它起源于埃及或亚洲(证词不一致,布塞特不愿接受哈纳克的道理),蔓延到东方各省,马其顿、迦太基和特里尔都盖起了庙宇。仿佛到处都一样;据说不列塔尼亚教区里的十字架颠倒了过来,塞萨勒亚的主耶稣像已为镜子所取代。镜子和古希腊银币成了新分裂派的标志。
①古代北欧的十字架上,这两种敌对的标志交织共存。——原注
②米涅(1800—1857),法国出版商,专门出版宗教书籍和神甫著作。
③阿里奥(256?—336),希腊思想家,反对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教义,被斥为异端。
历史上,他们有许多名称(镜子派,深渊派,该隐派),但最为人知的是演员派,这是奥雷利亚诺给他们起的名称,他们大胆地采用了。在弗里吉亚和达达尼亚,他们被称作表象派。胡安·达马斯森诺管他们叫做形式派;那段话遭到厄斐奥德的驳斥也就不难明白了。研究异端邪说的学者们提到他们骇人听闻的风俗习惯时无不目瞪口呆。许多演员派奉行禁欲主义;有一些,例如奥里赫内斯,把自己弄成伤残;另一些在地下阴沟里栖身;还有的自己剜掉眼珠;再有一些(尼特里亚的纳布科多诺索派)“像牛一样吃草,头发长得像鹰的羽毛”。他们往往从禁欲苦行走向犯罪;某些团体容忍偷盗;另一些容忍谋杀;还有的容忍鸡奸、乱伦和兽奸。这些团体都是不敬神的;非但诋毁基督教的上帝,而且诋毁他们自己神殿里秘密的神只。他们阴谋策划了一些圣书,如今都已泯灭,使博学之士深为惋惜。托马斯·勃朗爵士在1685年前后写道:“时间磨灭了野心勃勃的演员派的福音,但没有磨灭抨击他们不敬神的辱骂。”厄斐奥德认为那些“辱骂”(保存在一本希腊手抄古籍里)正是那些泯灭的福音。假如我们不知道演员派的宇宙观,就很难理解这一点。
赫尔墨斯派深奥的书里说,下面的事物和上面的一样,上面的事物和下面的一样;索哈尔说,底层世界是上层世界的反映。演员派歪曲这个概念,作为他们学说的基础。一他们援引了《马太福音》六章十二节(“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和十一章十二节(“天国是努力进入的”)以便说明地下能影响天上,又援引了《哥林多前书》十三章十二节(“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以便说明我们看到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他们也许受到单调派的感染,以为所有的人都是两个组成,真人则是在天上的另一个。他们还以为我们的行为投下颠倒的映像,我们清醒时,另一个在睡觉;我们淫乱时,另一个保持贞洁;我们偷盗时,另一个在慷慨施舍。我们死去后,就和另一个合而为一,成了他。(那种教义的某些余音还保留在勃洛伊的作品里。)别的演员派认为,数字组合的可能性全部枯竭之时,世界也就结束了;既然没有重复的可能,正直的人应该消除(作出)最卑鄙的行为,不让它们玷污未来,从而加速耶稣王国的降临。那篇文章遭到别的教派反对,他们认为世界历史应该在每一个人身上得到完成。极大多数,例如毕达哥拉斯,必须经过多次肉身轮回才能得到灵魂的解脱;另一些多变派“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成为狮子、龙、野猪、水、树”。德莫斯特尼斯提到,俄耳甫斯神秘主义派的新门徒必须举行投身淤泥得到净化的仪式;多变派的情况相似,从罪恶中寻求净化。他们,例如卡波克拉底斯,懂得任何人“若有半文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路加福音》十二章五十九节),他们常常引用另一经段来蒙骗悔罪的人:“我来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约翰福音》十章十节)。他们还说不做坏人是魔鬼的狂妄……演员派编造了形形式式的神话;有的宣扬禁欲主义,有的宣扬放荡,总的是制造混乱。贝雷尼斯的演员派特奥庞波否定了这些神话;他说每个人都是神为了感知世界而设计的一个器官。
奥雷利亚诺教区里的异端分子是那些断言时间不能容忍重复的人,而不是那些断言一切行为都在天上有所反映的人。这种情况比较罕见;在递交罗马当局的一份报告里,奥雷利亚诺也提到了这点。接到报告的大主教是皇后的忏海神甫;谁都清楚这种苛求的职务不容他享受思辨神学的乐趣。他的秘书——以前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合作者,现在已与之反目——在裁判异端邪说方面素有一丝不苟的名声;奥雷利亚诺加上一段有关演员派异端的陈述,如同赫努亚和阿基莱亚秘密集会上的发言那样。他写了几段话;正要涉及世上并无两个相同的瞬间的要害论点时,他的笔停住了。他找不到必要的措辞;如果把新学说的告诫(“你想看人眼没有看过的东西吗?看看月亮吧。你想听人耳没有听过的东西吗?听听鸟叫吧。你想摸摸人手没有摸过的东西吗?摸摸土地吧。我实际说的是上帝正要创造世界”)照抄下来,未免过于做作,隐喻也太多。他突然想起一段二十个字的话,便兴冲冲地写了下来;随即又有些不安,觉得像是别人的话。第二天,他记起多年前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写的《驳斥环形派》的文章里见过。他核对了原文,一点不错。他犹豫不决。更改或者删除那段话,会削弱陈述的力量;保留那段话,是剽窃他所憎恶的人的文章;说明出处,等于是检举。他祈求神助。次日拂晓,他的守护天使指点他一个折衷办法。奥雷利亚诺保留了那段话,但加了一个说明;异端分子为了搅乱信仰而信口雌黄,下面一段话是本世纪一位有大学问的人说的,此人有哗众取宠之心,无引咎自责之意。后来,担心的、期待的、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奥雷利亚诺不得不说出那个人是谁;胡安·德·帕诺尼亚被指控散布异端言论。
四个月后,阿文蒂诺的一个铁匠由于受到演员派的欺骗而产生幻觉,用一个大铁球镇住他小儿于的肩膀,好让儿子的灵魂飞升。孩子丧了命;这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促使审理胡安的法官们采取无可非议的严厉态度。胡安不想承认错误;一再重复说,否定他的命题就是附和单调派的有危害的异端邪说。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如今谈单调派就是谈早已被遗忘的东西。他带着近乎老年性的固执大量引用自己旧时论争文章里最精彩的句子;法官们根本听不进那些一度使他们心醉神迷的话。他非但不试图洗刷自己的演员派错误思想,反而竭力表明他遭到指控的命题绝对正统。他的命运取决于那些法官的判决,他却同他们争辩起来,并且把他们讥刺了一番,干下了最大的蠢事。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法官们在10月26日判他火刑处死。
执行死刑时,奥雷利亚诺在场,因为不这么做等于承认自己有罪。行刑地点是一个小山头,青翠的山顶深深打进一根桩子,周围堆放了许多柴束。监官念了法庭的判决书。在中午十二点钟的阳光下,胡安·德·帕诺尼亚脸冲下扑倒在地,像野兽似的吼叫。他用手指紧紧扣住土地,但是刽子手把他拖起来,撕掉衣服,绑在耻辱柱上。他头上给戴了一个涂满硫磺的草冠;身边放了一本流毒甚广的《驳斥环形派》。前天夜里下过雨,火烧不旺。胡安·德·帕诺尼亚先用希腊语祷告,后来又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火焰快要吞没他时,奥雷利亚诺才敢抬眼。炽热的火苗停顿一下;奥雷利亚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所憎恨的人的脸。他想起那是某人的脸,但记不清究竟是谁的。接着,火焰吞没了那张脸;后来只听得叫喊,仿佛一团叫喊的火。
普鲁塔克曾提到朱利乌斯·恺撒为庞培之死而痛哭;奥雷利亚诺并没有为胡安之死而痛哭,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治好了不治之症的人那样茫然若有所失,因为那不治之症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阿基莱亚、以弗所、马其顿过了几年。他在帝国蛮荒的边睡、艰难的沼泽、沉思的沙漠里漫游,希望孤寂能帮助他领悟他的命运。他在毛里塔尼亚的禅房里,在狮子出没的夜晚,反复思考对胡安·德·帕塔尼亚的复杂的指控,无数次地为判决辩解。但他无法为他莫须有的指控辩解。他在鲁塞迪尔作了一次有时代错乱的说教,题目是《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身上燃起了光中之光》。在希伯尔尼亚一座丛林环抱的寺庙茅屋里,一天破晓时分,他突然被雨声惊醒。他想起以前在罗马的一夜也曾被同样的瀑瀑雨声惊醒。中午一道闪电燃着了周围的树木,奥雷利亚诺像胡安那样丧了命。
故事的结局只在隐喻里才能找到,因为背景已经转换到没有时间概念的天国。也许只要说奥雷利亚诺同上帝谈话,上帝对宗教分歧丝毫不感兴趣,以致把他当成了胡安·德·帕诺尼亚。那件事也许暗示神的思想有点混乱。更正确地说,在天国里,奥雷利亚诺知道对于深不可测的神来说,他和胡安·德·帕诺尼亚(正统和异端,憎恨者和被憎恨者,告发者和受害者)构成了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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