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色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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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名叫刑部卿敦兼的公卿,是世间稀有的丑陋男人,但他的夫人却是绝代佳人。她经常为自己嫁给如此浅陋的丈夫而悲叹。有一次,宫中举行庆贺重阳佳节的“五节舞会”,她也随同丈夫前往。面对满朝服饰华丽的王公贵族风流倜傥的英姿,她深感没有一个人比自己丈夫更为丑陋的了。人们那绚丽多姿的堂堂仪表,使她更加厌恶自己的丈夫。回家以后,她完全不理睬丈夫,终日困居内室,整天也不露面。敦兼虽然甚觉惊诧,但起初仍不知其为何故。一天,他到宫中办公,直到深夜才回家,但见家中一片漆黑,所有奴婢不知逃往何处,他脱下衣服也没有人替他攸拾叠好。他无可奈何,只好打开房门,独自忧伤沉思。这时夜阑更深,月白风清,他倍觉凄凉,更恨妻子的薄幸无情。他百无聊赖,郁郁不乐,顿觉看破一切,取出一支蹙篥,一边欢奏一边反复唱道:

但见东篱下,

有白菊。

萎靡形枯槁,

哀欲泣。

吾虽过路客,

不忍睹。

况复护花者

更唏噓。

他的妻子一直躲在内室,听到他的歌唱,突然无比哀伤,于是出来迎接敦兼。从此夫妇和好,白头偕老。

这个故事出自人们熟悉的《古今著闻集》中的“好色”卷,可能是镰仓时代或者王朝末期的故事,无论如何,它反映了当时京都的贵族生活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着平安时代风俗习惯的影响。因此我们不妨把它看作具有代表性的平安时代恋爱生活的一个情景。

可是我觉得奇怪的是当时男女之间的地位。正如《古今著闻集》的作者评论说:“还有比这更髙尚的男女关系吗?夫人的心可谓温柔矣。”这个故事既没有责备夫人不贞,也没有嘲弄丈夫敦兼没有志气,而是作为夫妇美谈而传颂下来。我们可以想象,这种情况在平安时代的王公贵族之间已是习以为常。

妻子明知丈夫丑陋而嫁给他,现在又毫无理由地疏远他。丈夫对这样的妻子又爱又恨,站在她的房间外面唱歌以诉哀思,妻子听了终于回心转意。这样的妻子竟被称为“具有温柔之心”这可不是西洋的恋爱画面,它完全是日本古代王朝发生的事情。小说里写了敦兼“取出觱篥”,与歌相和而吹奏的场面,恐怕当时的王公贵族经常携带这种乐器在身边吧。每当我读到《古今著闻集》这部分,便会想起戏剧《壸坂》开场时盲人泽市拿着三弦琴自弹自唱地方歌谣《菊花秋露》的情景:

“鸟啼,钟声,沁人心扉。愁思悠悠,泪珠琏链。溶溶漾漾,汇入妹背之川。欲济之处,苦无舟楫。虚幻之世,怨恨殊多。何事苦思,会即别离。如醉如痴,慕庭院小菊之芳名。白昼赏花以度日,黑夜伴露而逝去,恨哉。如今之计,唯将此身寄秋风。”

剧中人泽市演唱了这首歌谣的前半部,亦即主调部分。他在这里也和敦兼一样,把情思寄托于菊花,这可说是奇缘。据说以前大阪人认为唱这曲子就会绝缘,所以不喜欢它。但无论如何,据说这曲《净琉璃》是团平夫人所作,所以唱尽了女性的柔情。不过盲人泽市乃是残废人,深得人们同情,和敦兼的情况大相径庭。何况他的妻子阿里和敦兼夫人的性格有天渊之别,阿里这个女性才是真正“具有温柔之心”,所以称得起为“夫妇美谈”。如果是在后世,到了武家的政治和教育普及发达的时代,那么敦兼夫人的恶行固不待说,就连敦兼这样的丈夫也会被认为是毫无男子汉的气概,恐怕一定会被斥为“给男人丢脸”,这是不难想象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镰仓时代以后的武士,恐怕会高尚地和妻子一刀两断,或者直冲内室,决一雌雄。而那时的女人,大概也喜欢这样干脆果断的男儿。至于象敦兼那样优柔寡断毫无志气的人,只会叫人讨厌。这是我们一般人的心理。

德川时代虽然已流行恋爱文学,在这点上却和平安时代相反,细看一下近松门左卫门以下的戏曲,象敦兼这样毫无志气的男人,连一个也找不到。即使偶然有一两个,也是加以丑化,恐怕不会当作美谈而歌颂。人们常说江户的元禄时代世风日下,淫靡惰弱。其实当时的浪荡子却格外倔强,一言不合,挥刀相向。不用说《博多小女郎》中的宗七或《油地狱》中的与兵卫,就连在殉情剧中出场的风流小生也往往抡刀舞枪,绝不是王朝时代王公贵族那样的孬种。及至化政期以后的江户,连女人也以强悍为贵,因此只有“男人味儿的男人”才吃香,甚至连江户舞台上出现的小白脸也多是大口屋晓雨式的侠客,不然就是片冈直次郎式的小阿飞。

 

 

 

我觉得平安时代文学中的男女关系,在上述这点和其他时代有所不同。它不仅反映了敦兼这样的男人毫无志气,而且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崇拜女性的精神。它不是把女性置于自己脚下,俯视爱抚,而是置于自己头上,仰视跪拜。据说西洋的男人往往梦见自己的情人有如圣母玛利亚的形象,想起“永远女性”的情妹。但自古以来东洋并没有这样的思想。“依赖女人”被视作违背“男人本色”。大体上“女人”这个概念是被放在和崇高、悠久、严肃、清净之物最无缘的对立地位。但是在平安王朝的贵族生活中,女人即使不是君临男人之上,至少也是和男人同等自由,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并非后世那种暴君式的态度,而是万分殷勤、千般体贴,有时甚至到了把她们奉若世上最美丽最珍贵之物的程度。例如在古代小说《竹取物语》中的夜光公主,最后竟然飞上天国,这种思想是后世之人无法想象的。首先,以戏剧和净琉璃中登场的女人服装而论,我们就很难想象她们怎么会飞上天国。小春和梅川之流,无论怎样楚楚可怜,也只能是跪泣于男人膝下的弱女子而已。

 

 

 

从《古今著闻集》我又想起《今昔物语》这本小说中“本朝之部”第二十九卷的《不为人知的女贼故事》,这是日本难能可贵的女人虐淫狂的例子。恐怕在有关笞刑“性施虐”方面的记载上,这也是东方最古老和稀有的文献之一。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此乃白昼之常事,女贼趁无人之际,诱使男人前往隐蔽之处另一房屋,以绳结其发而缚于幡旗之下,使其袒背露脊,屈其足而缚之。该女贼头戴乌帽子,身穿便礼服,手持竹杖,鞭笞该男人之背整整八十次,然后问之作何感想。如答曰别无异状,该女贼则曰果然如此,于是掘灶土以喂之,以佳醋饮之,把地面打扫干净,使卧于上。已然又复牵之而起,如法炮制。最后幸来佳肴美食,曲意款待。至三曰后,杖伤将愈,又带至前次之处,同祥缚于幡旗之下,鞭笞原来杖伤之处,血肉横飞,

直至八十次为止。问其能堪否,该男人脸色大变,答曰不堪。于是女贼比当初更加赞誉,厚加犒劳,隔四、五夭后又复同祥鞭笞,读男人亦答曰不堪此苦。于是牵回屋内,痛击其肢。虽如此亦满不在乎,反觉无以言表之荣誉……”

这样残忍的女人,在后世的女贼或毒妇之中亦属少见。如此嗜虐成性的女人,尤其以鞭笞男人为乐,这在后来江户时代荒诞无稽的通俗小说《草双纸》里面也是罕见的。

这个虽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无论是前面敦兼的例子也好,这个女贼也好,我总觉得平安王朝的女人往往对男人居于优越的地位,而男人对女人则温柔备至。人们读了《枕草子》这本随笔便会知道,清少纳言在宫廷里往往使男人词穷理屈。那个朝代的日记、小说、诗歌酬唱等等都表明,女人往往受到男人尊敬,有时男人甚至低声下气,而决不象后代那样,女人屈服于男人的淫威之下。

 

 

 

日本古代小说《源氏物语》的主人公拥有许多女人作为妻妾,所以在形式上他是把妇女当作玩物的。然而在制度上“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一事,和男人在心理上“尊重妇女”未必矛盾。在自己的财产中也会有一部分是贵重物品。自己家里佛坛上的佛像当然是自己私有的东西,可是人们却合什膜拜于前,唯恐怠慢而受罚。我在这里提出的问题并不是从经济组织或社会组织的角度来看妇女的地位,而是指男人从妇女的形象中感受到“比自己优越”和具有某种“更高贵的品质”这样一种心态《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光源氏对其情人藤壸的憧憬之情,虽然在书中没有写得很明显,但我们也可以推测到它是近乎上述心情的。

 

 

 

古代西洋的骑士以勇武自诩,其忠诚与崇拜之目标便是“女性”。他们之所以受到鼓舞,获得勇气,被赋以高尚道德,全都为了自己所尊敬的女人。“男人本色”和“仰慕女人”是一致的。这个风俗习惯沿袭至今,才会出现汉密尔顿夫人和尼尔逊之间,约翰•司徒•密尔夫人和丈夫之间那样的关系。可以说这样的关系在东洋是闻所未闻的事例。

在日本,为什么随着武家政治的兴起以及武士道的建立而变得卑视妇女,把她们当做奴隶呢?为什么“对妇女温柔体贴”竟然和“武士本色”水火不相容,被视作“惰弱之流”呢?这些问题虽然颇为有趣,但如加以考察,未免费时,自然在以后还有机会谈及,所以现在先搁置一旁。但无论如何,在具有如此国情的日本,当然也就不会发展起高尚的恋爱文学了。诚然,井原西鹤和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在某些方面大概绝不比西洋逊色。但直率地说,德川时代的恋爱小说,无论怎样的天才杰作,毕竟还是商人文学,正因为如此,所以“格调低下”。这些商人自己便是藐视妇女、蔑视恋爱的,怎么能写出气质高雅的恋爱文学呢?在西洋,但丁的《神曲》不也是诗人对少女贝娅特里斯的初恋的产物吗?此外,无论是歌德或者托尔斯泰,这些被景仰为万世师表的名家的作品,尽管描写了通奸、失恋和自杀,尽管出现了道德败坏的场面,仍然格调高尚,绝非日本的元禄文学可与之相提并论。

 

 

 

 

西洋文学对我们的影响极其广泛深远,其中最大的一个方面,就是“恋爱的解放”——说得深刻一点便是“性欲的解放”。明治中期繁荣一时的《砚友社》文学,虽然还在很大程度上带有江户时代通俗作家的气质,但接踵而至的《文学界》和《明星》派异军突起,继之是自然主义文学大流行。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完全忘却了我们祖先卑视恋爱和性欲的谨慎态度,把旧社会的礼法拋弃得一干二净。如果我们把尾崎红叶的作品拿来和后来的大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作一比较,便可以知道两者对女性的看法截然不同。夏目漱石虽然是屈指可数的英国文学专家,但他绝不是西洋化的作家,而是东洋文士式的作家。在他的名作《三四郎》和《虞美人草》里出现的女性,还有他对这些女性的描写,都是在尾崎红叶的作品里难以看到的。这两人的差别并非个人性格的差别,而是所处时势的不同。

文学是时势的反映,同时它也会走在时代前面,给时代出意志和方向。《三四郎》和《虞美人草》的女主人公已经不是以温柔体贴、高尚典雅为理想的昔日日本女性的后代,而象是西洋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当时这样的女性实际上并不多,但是当时的社会确实希望而且梦想早晚会出现这种所谓“觉醒的女性”。当时和我出生在同一时代,并且和我同样有志于文学的青年,多多少少都抱有这样的梦想。

可是梦想和现实并不总是一致的。要想把背负着古老而悠久历史传统的日本女性提高到西洋女性的地位,无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都需要几代人的锻炼,不用说别的,首先是西洋妇女的姿态美、表情美和步态美,就不可能在我们这一代得以实现。为了使女性在精神上获得优越性,首先必须在肉体上做好准备,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远古时代,西洋便有希腊的裸体美的文明,时至今日,在欧美城市的街头巷尾都饰有神话女神的雕像。因此在这样的国家和城市里培育起来的女性,当然也就具有发达匀称的健康体态。日本女性如果真要具有和西洋女性同样的美,就需要我们的国家产生和西洋同样的神话,把西洋的女神敬奉为我们的女神,并把西洋几千年以前的美术移植到我们国家来。现在我可以坦白承认,我们在青年时代就曾经做过这样毫无道理的梦,并且因为这样的梦无从实现而感到惆怅惘然。

 

 

十一

 

我认为正如在精神方面有所谓“崇高的精神”一样,在肉体方面也有所谓“崇高的肉体”。但是在日本,拥有这种肉体的女性甚少,就算有这样的女性,保持的时间也甚短。据说西洋妇女达到女性美顶峰的平均年龄为三十一、二岁,也就是在婚后几年之间。而在日本,只有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处女当中,才偶然能看到容光艳丽令人侧目的美人。而多在她们结婚之时,其美艳便幻影般消失了。偶然也有某某夫人、某某影星或艺妓被奉为绝代佳人而名噪一时,但她们大概都是妇女杂志封面上的美人。实际上当面一看,便会发现她们皮肤松弛,脸上有青黑色的铅粉蚀斑和污垢,黑色的眼窝浮现出房事过度带来的憔悴和疲劳神色。尤其是处女时代雪白高耸的胸脯和窈窕的蜂腰曲线,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保持下来。足以为证的是,在年轻时喜欢穿西装的日本妇女,到了三十岁左右,本来丰满结实的身材一下子变得肩削膀瘦,腰肢干瘪,弱不禁风,原来的西装也无法再穿了。结果她们只能靠和服的装扮和浓妆艳抹来“制造”形象,虽然也是楚楚可怜,但已失去使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崇高美感了。

因此,在西洋虽然可能有“神圣的淫妇”或“淫荡的贞妇”这种典型的女性,但在日本却不可能。日本的妇女如果流于淫荡,便会丧失处女的健康美和端庄美,无论血色或姿态都会衰退,变成勾栏也不耻的下流淫妇了。

 

 

十二

 

我记得在某一本书里看到过江户幕府的将军德川家康曾经发出过这祥的训谕作为妇女的规诫:妻子不应老是呆在丈夫床上。在房事之后应尽早回到自己床上,这是长久取宠于丈夫的秘决。这可以说是充分领会到日本人厌恶“浓腻”之性格的箴言。连家康这样具有无与伦比的体力和精神力量的人,也说出这番话,不能不使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我曾经在《中央公论》杂志上介绍过室町时代的小说《三人法师》。读过这篇小说的人也许还记得,其中有一节说到足利尊的家臣糟屋在墙间窥见宫中的侍女,立即陷入苦恋之中。在南北朝时代,在武士之间似乎还残留着平安王朝的优雅风尚,这件事不久传到足利将军耳里,于是将军亲自写信为糟屋牵针引线,派一个名叫佐佐木的使者把信送进宫去。

“……将军谕曰:此乃易事耳,遂亲笔作书,派佐佐木送住宫中。”

在小说原文里,这是糟屋自己叙述事情的经过:

“回信恐不会将名为尾上之侍女赐给鄙人。赐某以侍女之理由,已见诸将军之书。该回信将交到我等之住所。将军大恩,无以为报。由是而观之,在此世间生亦何趣?若赐与尾上相逢,愿结一夕之缘,是亦逃世之法也。恕某赘言,今糟屋思恋宫中侍女,虽有将军之筹谋,但惶恐之余无法相逢,意欲逃世,此实一生之耻。切望有一夕之会,以启死亦甘心……”

以上便是糟屋自己吐露的心声。

尽管从身份卑微的武士来看,对方是身份高贵的宫人,但他仍苦恋不已,几乎思念成疾。由于主公将军的好意,要为他撮合,以偿宿愿,他比登天还要高兴,感激不尽地说:“将军大恩,无以为报。”但接着他又认为:“由是而观之,在此世间生亦何趣?若赐与尾上相逢,愿结一夕之缘,是亦逃世之法也。”这是多么异乎寻常的心啊。如果是平安王朝的贵族,这固然属于特殊情况。至于足利尊的部下,多次驰骋沙场的乱世武士,竟然有这样的感怀,就更令人不可思议。

我记得西洋的谚语中有这样的话:“与其空羨千鸟竞翔,不如一鸟在手。”但是上述这个武士眼望高不可攀的鲜花,意外地似乎唾手可得,虽然理想尚未实现,但他已经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幸福想象之中。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早已抱有“由是而观之,在此世间生亦何趣”的逃世思想。结果他虽然反复深思,认为“惶恐之余无法相逢,意欲逃世,此实一生之耻。”但仍抱有一线希望,并不是一旦到手便死抱不放,追求无穷无尽的欢乐,而只是“切望有一夕之会,以后死亦甘心。”于是抱着这个念头到恋人那里去。这样的心理只有日本人才会有,西洋人自不待言,恐怕中国人也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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