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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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现在,那些住房讲究的人如果要修建纯日本式的房子来居住,总要煞费苦心地考虑怎样把电线、煤气、自来水等等安装好,想方设法把这些现代设备和传统的日本房间协调起来。这种风气之所以出现,大概是因为即便他们没有自己建造房屋的经验,但只要去一去游乐酒馆和日本式旅馆的房间,就会注意到那些地方还保持着传统风格的缘故。如果是那种对科学文明的恩泽置之度外,在偏僻乡村结庐而居的,自我陶醉、附庸风雅之流又另当别论。但拥有相当人口又住在城市里的家庭,无论怎样按传统的日本方式装修,总不能把现代生活所必需的取暖、照明和卫生设备一概加以排斥。因此那些爱讲究的人对于怎样安装一台电话也会大伤脑筋,或是安装在楼梯之下,或是安装在走廊一角,总之要放在不碍眼的地方。此外如庭院里的电线要埋在地下,房间里的开关要藏在壁橱或小壁橱里,电线要隐蔽在屏风后面,诸如此类,煞费苦心不一而足。甚至有些人在居室装修上神经质地吹毛求疵而令人讨厌。这样的例子时有所闻。其实像电灯之类,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与其遮遮掩掩多此一举,不如加上一个用惯了的乳白色小灯罩,让灯泡露出来,更显出自然而朴素的气氛。

每当我们在旅途的黄昏时刻,从火车窗口远眺乡村风景时,看到茅草屋顶的农舍那纸糊拉窗后面,在早已过时的小灯罩下朦朦昽昽地透着灯泡的亮光,这时甚至会不由得感到无比温馨。不过说到电风扇之类的玩艺儿,无论是它的响声和模样,仍然很难和日本式的房间协调起来。如果是普通家庭,不喜欢电风扇就可以不用它,但是做买卖的人家在夏天不能只凭主人的爱好行事。偕乐园主人是我的朋友,他在建筑方面煞费苦心。他讨厌电风扇,长时期以来都不在客厅里安装它。但是每到夏季,来访的客人便叫苦连天,结果还是屈尊就驾,安上了电风扇。

如同此君,前几年我也曾投入了一大笔和自己身分不相称的资金,盖了一所房子,也有过类似的体会。我在建筑材料以至家庭用具的细节上都一一讲究,于是碰到各种困难。例如拉窗,从我的嗜好来说是不喜欢安装玻璃的。但是如果完全采用纸糊,那么在采光和开关方面又有问题。后来无可奈何只好在窗户里边糊上纸,在外边装上玻璃。这一来需要双重材料,费用也増加了。即便如此,从外面看它还是一般的玻璃窗,里面是纸外面又有玻璃,仍然缺乏真正纸糊拉窗所具有的松软膨胀的感觉,真是大为扫兴。这时我才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只安上玻璃就算了。如果事情出在别人身上,我也许还会嘲笑一番,但事情出在自己身上,若非有此切身的体会,我绝不会有这样的认识。近年来,市面上出售的灯罩也是花样百出,有方形纸罩式,有纸罩灯笼式,有八角式,有烛台式,都可以和日本式房间协调使用。但我对它们都不屑一顾,仍然要到旧货商店去搜寻过去的煤油灯、常明灯和枕畔夜明灯等,把电灯泡装在里面使用。但其中最费心思的莫过于取暖用具的设计了。因为所有名叫“炉”之类的东西,没有一件的形状是和日本式房间协调一致的。况且煤气暖炉在燃烧时会发出呼呼的响声,它又没有烟囱,一启动便把人熏得头疼。在这点上电暖炉要好得多,但电暖炉的样子却叫人不敢恭维。还有一个办法是把电车上使用的发热器安装在小壁橱里,但这样一来便看不到熊熊的火焰,缺少冬天的气氛,而且也不能一家围炉取暖。

为此我绞尽脑汁,造了一个农民家庭的大炉子,再把电热炉藏在里面。这样既可以用来煮开水,又可以用来取暖,除了所费昂贵以外,首先它在样式上还算是成功的。因此取暖用具方面总算顺利解决了。接下来颇费周章的是浴室和厕所。我的朋友偕乐园主人最讨厌在浴缸和淋浴处嵌上瓷砖,所以供客人使用的浴室完全是木造的。但是从经济和实用的角度来看,使用瓷砖当然要优胜得多。不过如果天花板、柱子和板壁都使用坚固的日本木料,而一部分地方却铺上华丽花哨的瓷砖,这样的浴室刚刚建造时还可以,但用了几年以后,当板壁和柱子显露出木纹,而瓷砖还是洁白光滑时,那就大煞风景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浴室还可以迁就主人的情趣而在实用性上作一些牺牲,厕所可就更麻烦了。

 

 

 

 

我每次到京都或奈良的寺庙并被指引到古色古香、光线昏喑、洁净无瑕的厕所时,总是对日本建筑的难能可贵抱有切肤之感。虽然日本式的茶室也很不错,但日本式的厕所更是修建得使人在精神上能够宁静休息。它必定离开母屋,设在绿树浓荫和苔色青青的隐蔽地方,有走廊相通。人们蹲在昏暗之中,在拉窗的微弱亮光映照下,沉醉在无边的冥想,或者欣赏窗外庭院的景致,此情此景,妙不可言。

夏目漱石先生把每天早上如厕作为一大乐趣,他似乎是从生理的快感上说的。但是在这种快感之上,在板壁历历可数的木纹围绕中,静静地仰望蓝天绿叶,再也没有比这种日本厕所更舒适的地方了。恕我啰嗦,这里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一定程度的昏暗,彻头彻尾的清洁,以及甚至可以听到嗡嗡蚊叫的静寂。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静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特别是关东地方的厕所设有一个细长的垃圾门,可以从那里听到滴滴嗒嗒的雨点从屋檐和树叶上滴下来,在院子里石灯脚下飞溅,一面打湿石阶上的苔藓,一面渗入泥土里。这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就在耳边。

这样的厕所实在是最适宜于倾听虫鸣,鸟啼以及赏月和享受四季情趣的好地方,恐怕古往今来的诗人都是在这里感受到无数题材的。我们不能不说在日本的所有建筑中最有情趣的莫过于厕所了。我们的祖先把所有事物都变成了诗一般美妙,甚至在住宅里面最不干净的地方,也和花鸟风月结合起来,变成了雅致的场所,使我们置身于浮想联翩的环境之中。西洋人把厕所视为污秽之物,甚至忌讳在公开场合提到它。和西洋人相比,我们可以说是聪明得多,确实领会了风雅的精髓。

如果一定要吹毛求疵,那就是日本的厕所离开母屋,所以夜深如厕颇为不便,尤其在冬天有感冒之虞。可是正如斋藤绿雨所言“风雅乃清冷之物。”像厕所这样的地方,只有和外面一样寒冷才会感到心情舒畅。像大酒店的西洋厕所之流,暖气袭人,实在可厌。对于喜欢建造风雅住宅的人来说,恐怕谁都会奉日本式厕所为楷模的。像寺庙那样地方宽敞、人口稀少而又打扫周到的地方,这种厕所固然很好。但是在普通人家,要经常那样保持清沽却不容易。尤其是在厕所铺上地板和席子,频频讲究礼节,那么虽然不断擦拭,最终还是免不了污秽的。结果还要铺上瓷砖,安装抽水马桶,采用净化设备,这样既卫生又省事。但这一来便和风雅以及花鸟风月完全无缘了。这种通明透亮、加以四面一色雪白的厕所,实在难以形成一种气氛使人尽情享受夏目漱石先生所说的生理快感的乐趣。

当然,厕所的每个角落全都清一色的纯白,无疑是清洁无比,但再看看自己排泄物的所在,就不能这样说了。美人的肌肤不论怎样珠圆玉润,如果把臀部和臭脚裸露在别人面前,终归是失礼行为。同样的道理,在那样通明透亮的地方脱下裤子,实在丑陋不堪,尽管眼睛所及都是清洁的,可是它却会挑起人们去联想那看不到的地方。因此如厕之处,最好还是笼罩在一片朦昽昏暗之中,究竟什么地方清洁,什么地方不清洁,也模模糊糊不了了之。正因为这样,所以我给自己盖房子时,虽然安装了净化设备,但完全不使用瓷砖,而在地上铺上樟木板,试图创造出传统的日本气氛,但最难办的还是马桶。因为众所周知抽水马桶都是白瓷制成,还带有闪闪发光的金属把手。于是我在订货时要求抽水马桶的把手无论男女使用都一律采用木制品,最好涂上蜡。如果单纯使用木料,经过一定的岁月,它会逐渐发黑,它的木纹就更富有魅力,能够奇妙地使人心绪安宁。尤其是木制的小便池,里面塞满青绿的杉叶,不但看起来心情舒杨,而且小便时毫无声响,可谓十分理想。

我希望自家的厕所即使不能实现上述奢望,至少也要造出自己喜爱的便器,再使用抽水方式。但是当我特别定做这祥的便器时,商店却索价高昂,而且格外费时费工,我只好死了这条心。无论是照明也好,取暖也好,便器也好,引进外国的文明利器固然无可厚非,但为什么不重视我们的固有习惯和生活情趣,略加改良而适应我们的传统呢?这真是令人慨叹!

 

 

 

 

四方形纸罩座灯的流行,使我们重新醒悟到曾经一度被人遗忘的“纸”所具有的柔和与温情,尽管人们已认识到它比玻璃制品更适宜于日本式房屋。可是便器和暖炉还未见有那种和我们的传统协调一致的产品在出售。在暖炉方面,我曾经尝试在大炉子里放进一个电热炉,这是最好不过了。但即使这样举手之劳的用品也没有人想过一试(虽然市面上有一种其貌不扬的电炉,但它不是用于取暖,只和普通的炭盆一样),市上出售的现成制品都是呆头呆脑的西式暖炉。也许有人会说:在衣食住的细节上讲究情趣,大做文章,是一种奢侈行为。只要能够御寒暑,胜饥饿就行,不遑论及样式之类了。事实上,不论怎样打肿脸充胖子,“降雪之日天气寒”,只要眼前有便利的器具,也就顾不上风雅不风雅,拿过来使用就是了。这是不得已的办法。

但是每当我看到这种情况,总是不由得这样想:如果东洋发展了完全不同于西洋的独自的科学文明,那么我们的社会情况也许会和今天截然不同,假设我们有独自的物理学和化学,那么以此为基础的技术和工业,也将会有自己别具一格的发展,无论各种日用机械、或是药品和工艺品,都会有更符合我们民族性的产品,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恐怕连物理学和化学的原理,也会具有不同于西洋人的见解,关于光线、电气、原子等的本质和性能,也会呈现出完全不同于今天我们被告知的样子。我不懂这些理论,所以只能模模糊糊地大发遐想。但是起码在实用方面的发明,如果走上了独创的道路,那么衣食住的方式固然会起变化,而影响所及,甚至连我们的政治、宗教、艺术、实业等的形态也会有广泛的变化。不仅这样,恐怕东洋自己还会开辟自己的天地,这是不难想象的。

就以我们身边的小事为例,过去我在《文艺春秋》杂志社工作,曾用自来水笔和毛笔作过写字的比较。如果按照古代旧本人或中国人的设想去写字,笔尖先往下,那么就必定要使用毛笔。而且墨水也不能用蓝色,而要用近乎墨汁的液体,使它从笔管向狼毫渗出。毛笔就是这样设计出来的。这一来,纸张也不好使用西洋纸之类,即使大量生产也要制造出类似日本纸的质地,或者是改良型的草纸。如果纸张、墨汁和毛笔能够这样发展,恐怕自来水笔和墨水就不会象今天这样时兴了,于是主张罗马字拼音之类的论调也就会无人问津,人们对汉字和假名字母的喜爱也许会更为强烈。不,不仅这样,甚至连我们的思想的文学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模仿西洋,而是向独创的新天地突飞猛进。如果这样考虑,那么微不足道的文房用具,其影响所及也将会大得茫无际涯。

 

 

 

 

以上的想法只是小说家的空想。社会已经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万无反悔重新做起之理,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大放厥词,妄求不能实现之事,实属痴心妄想。我们比起西洋人不知吃了多少亏,因此,尽管痴妄,这样的事情也不妨想一想。西洋人发展顺利,而我们今天遇上了别人的优秀文明,不能不加以引进,我们走上了不同于几千年来自己走过的道路,从而引起了各种故障和不便。当然,如果我们没有上进心,因循守旧,那么恐怕今天还和五百年前一样,在物质上没有什么进展。正如在印度和中国的穷乡僻壤,人们仍然生活在和释迦牟尼、孔老夫子的时代相差无几的环境里一样。可是,他们采取了符合自己天性的道路,虽然进展缓慢,仍然会逐渐不断进步,总有一天会发明取代今天火车、飞机、收音机之类的文明利器。这些文明利器不是搬用别人的,而是真正适合自己的东西,这样的一天并非不可能到来。

直截了当地说,美国的电影和德国、法国的电影在对比和色调上便有程度上的差别。撇开演技和演员不谈,单就摄影而言,它已经在某些地方显示了民族性的差异。既然使用同样的机械、药剂和胶卷也仍然会有这样的差异,我们如果有自己本来的照相术,那将会出现多么符合我们的皮肤、容貌和气候、风土的电影啊!再拿留声机和收音机来说,如果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恐怕就会有更能表达我们的声音和音乐特色的制品了。本来我们民族自己的音乐是含蓄蕴藉、长吟远慕的,是以表达情绪为主的。因此灌制成唱片或者用扩音器引吭高歌,就会失去大部的魅力。在说话艺术方面,我们也是低声细语、简单概括,最重要的是要有“停顿”。但是使用机器之后,这些“停顿”便完全被堵塞了。结果我们只好歪曲自己本来的艺术,以迎合和迁就机器。至于西洋人,这些机器本来就是在他们之间发展起来的,所以当然有利于他们的艺术。从这点来看,可以认为我们确实吃过不少亏。

 

 

 

听说纸是中国人发明的。对于西洋纸我们除了当作实用品以外就不会有什么好感。可是当我们看到中国纸或日本纸的纹理,就会感到温暖,心情会变得平静。同样是白色,西洋纸的白色和日本白桑纸(奉书)以及中国宣纸的白色就不一样。西洋纸的表面滑溜反光,但日本白桑纸和中国宣纸的表面象初雪一样柔和,松松软软把光线吸收进去。它们的手感柔软,折叠起来没有响声,就象抚摩树叶一样,悄无声息。当我们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时,心情总是不平和的。西洋人在食具方面也喜欢用银、钢铁、镍等的制品,磨得锃亮,但我们却不喜欢那样闪闪发亮的东西。我们虽然也有用银制的茶壶、茶杯、酒壶等,但不会磨得锃亮。相反地,我们喜欢的是表面的光泽已消失,因年久日深而熏得发黑的器皿。有些不谙此中情趣的女佣,把那些好容易才氧化发黑的银器磨亮,反而挨了主人一顿臭骂,这样的事例不论在哪个家庭都时有所闻。

近来,中国菜肴的器皿一般都使用锡制品,大概就是因为它古色古香,所以受到中国人的宠爱吧。在现在这个新时代,中国人使用锡之类不给人很大好感的器皿,若不制成古色古香典雅的样式,就不会受顾客欢迎。何况它们的表面还刻有诗句,随着年深月久而发黑,就更加象古董了。总之,到了中国人手里,本来是薄薄的闪闪发亮的锡之类的轻金属,也会变成朱砂似的深沉而有分量的东西。中国人还喜欢名叫玉的石头。这些玉有一种奇妙的淡淡的混浊色调,凝聚着好几百年的古老气氛,在它的深处蕴藉着模糊而迟钝的光芒。难道不是只有我们东洋人才对这样的石头感兴趣吗?这样的石头既没有红宝石或翡翠绿的艳色,也没有钻石的光辉,它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可爱?这点连我们自己也不甚了了。可是每当看到它那模糊混浊的质地,我就觉得它的确象中国的玉石,不由想到在它那敦厚混浊之中堆积着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国文明的余泽,从而可以理解中国人嗜好这样的色泽和质料并非不可思议的。又如水晶之类,近来大量从智利进口,但是比起日本的水晶,前者显得过分透明。过去日本甲州出产的水晶,在透明中带有晕色,掂起来很有分量,还有所谓入草水晶,在它里面混入了不透明的固体物质,这才是我们所喜爱的。甚至玻璃也一样,中国人制作的所谓乾隆玻璃,难道不是更象玉或玛瑙而不象玻璃吗?玻璃的制造术早已传入东洋,但它没有象西洋那样发展,倒是陶器的制作有很大进步,这无疑和我们的民族性有关。

虽然我们并非一概排斥闪闪发光的东西,但我们喜爱深沉暗淡的东西,而不是浅薄鲜明的东西。不论是天然玉石还是人造器皿,它们都应带有混沌的光泽,一定要使人联想到历史的情趣。我们经常听到“历史情趣”这种说法,其实它指的是手垢的光泽。在中国有“手泽”的说法,在日本有“惯熟”的说法,它们的意思大概是说经过长年累月人手的触摸,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抚摩,油垢汗脂便自然而然地渗透进去,终于形成的一种光泽。换言之,它就是手垢。这么看来,“风雅就是寒冷”,同时“风雅就是污浊”,这样的警句也就可以成立了。

总而言之,我们所喜爱的“雅致”当中包含了一些不洁的、非卫生的成分,这是不容否定的。西洋人对污垢深恶痛绝,要斩草除根,相反地东洋人却视若珍宝,要原封不动地加以美化。如果说死不服输,这也算一条吧。因此,我们喜爱沾染了人类污垢和油烟、风雨之类的东西,甚至喜爱能引起这种联想的颜色和光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或者置身在这样的器物环境中,我们便会奇妙地心安理得,神经也会安宁。因此我常常想,日本的医院既然和日本人打交道,那么它的墙壁、手术服和医疗器械等等的颜色,就不应该是闪闪发光和洁白的,而应该暗淡一些,柔和一些,如果它的墙壁表面是粗糙的日本式“砂壁”,让病人躺在日本式房间的草席上接受治疗,那么肯定将有助于使病人镇静下来。我们之所以害怕到牙科医生那里去,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它那里吱吱咯咯的响声。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它那里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和金属器械太多,令人望而生畏的缘故。在我神经衰弱最严重的时候,曾向一位刚从美国归来的自夸拥有最新式设备的牙科医生求救,反而觉得毛骨悚然。我倒宁愿去找一个在乡村小镇上把手术室设在旧式日本房子里的似乎落后于时代的牙科医生。话虽这么说,但如果使用陈旧的锈色斑斑的医疗器械,那也不好。不过,如果近代医术是在日本发展起来的话,恐怕医治病人的那些设备和器械便会被设计得和日本房间协调一致了。这也是我们移植西洋的物品因而吃亏的一个例子。

 

 

 

京都有一家著名的饭馆名叫《童子》,长期以来在客房里不点电灯,而是使用古色古香的烛台,因而远近闻名。今年春天,我又到那里去,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已改用方形纸罩座灯式的电灯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改成这个样子,回答是从去年开始改变的。因为许多顾客都说蜡烛的光线太暗,不得已只好改成现在这样。但对于那些认为还是过去好的顾客,就给他点上蜡烛。我是为特意享受过去的乐趣而来的,所以让它换上蜡烛。

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感想:日本漆器的美只有置于这种矇矇昽昽的昏暗之中,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童子饭馆的房间都是约六平方公尺的小巧玲珑的茶室,柱子和天花板都是暗淡的光泽,所以就算使用方形纸罩座灯也当然显得昏暗。但是如果改用更加昏暗的烛台,当你注视着烛光摇曳的阴影中的漆盘和漆碗,就会发现这些漆器所具有的沼泽般深沉敦厚的光泽会发出一股完全不同于过去的魅力。于是你就会懂得我们的祖先之所以找到油漆这种涂料,并对涂上油漆的器皿的色泽爱不释手,是绝非偶然的。

据我的朋友萨巴尔瓦尔君说,现在印度人仍然对陶制食具不屑一顾,许多人都使用漆器。但我们恰恰相反,如果不是举行茶道或其他仪式,就几乎全部使用陶器,只有盘子和汤碗除外。至于漆器则被人视作俗不堪耐和毫无雅趣,其原因之一难道不是采光和照明设备带来的“明亮”而使漆器受到摒弃的吗?其实可以说,漆器的美如果不以“昏暗”作为条件是不可想象的。虽然时至今天,甚至制造出了白漆之类的东西,但自古以来漆器的颜色都是黑色、褐色和红色,是好几重“昏暗”堆积而成的颜色,它使人觉得这是从四周的黑暗中必然产生出来的颜色。那些描绘上华丽花哨的泥金画之类而闪闪发光的涂蜡的盒子、案几、摘板等,令人看了花哨刺目,心绪不宁,甚至感到庸俗不堪。

可是如果把这些器皿所处的空间变成一片漆黑,然后用一盏油灯或一点烛光来代替太阳或明晃晃的电灯,那么这些花哨刺目的东西大概就会一下子变成深沉、晦涩、重厚的东西了。我们可以猜想到传统画的工艺家们在给这些器皿涂上漆并描绘泥金画时,必定在脑子里设想在一所昏暗的房间里,那种在烛光明灭下的效果。即使他们大量使用金色,也会充分考虑到金色在昏暗中浮现的程度以及对灯火的反射效果。总而言之,泥金画并非供人们在明亮灿烂的地方一览无遗地观赏,而是供人们在昏暗的地方对其中各个部分逐一欣赏其潜藏的光泽而描绘出来的。它那豪华绚丽的花样之所以大半隐藏在昏暗之中,是为了激发我们心中无以言传的情感。它表面上那锃亮的光泽如果放在昏暗之处,就会映照出摇曳的灯光,教人知道在寂静的房间里也时时会有微风吹拂,不由得诱人想入非非。如果在那种阴郁的室内没有漆器这样的器皿,那么蜡烛和油灯所创造的奇异的梦幻世界,还有摇曳跳动的灯光所体现的黑夜的脉搏,其魅力真不知会减杀多少!它宛如在草席上有好几条小溪在流淌,汇入清湛澄澈的水池,加上一抹飘忽在这边或那边角落里的灯影,细细地、幽幽地、闪烁不定地映照其间,在黑夜里编织出泥金画的锦缎。虽然陶器不失为好的餐具。但陶器没有漆器那样的阴影、那样的深沉。陶器的手感冰冷沉重,而且传热很快,所以不利于盛放烫热的食物。此外它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漆器的手感轻盈柔和,不会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拿起漆器汤碗,手掌所感受到的汤汁的重量和它那微温的暖气。这种感觉也是我们抱起初生婴儿那软绵绵胖乎乎的肉体时的感觉。

人们今天仍然使用漆器作为汤碗,是完全有理由的,如果是陶器就不行了。首先,当人们打开碗盖时,陶器里面的汤汁和颜色便一目了然。可是漆碗的好处就在于当人们打开盖子拿到嘴边的这段时间,凝视着幽暗的碗底深处,悄无声息地沉聚着和漆器的颜色几乎无异的汤汁,在这瞬间人们会产生一种感受。人们虽然看不清在漆碗的幽暗中有什么东西,但他可以通过拿着汤碗的手感觉到汤汁的缓缓晃动,可以从沾在碗边的微小水珠知道腾腾上升的热气,并且可以从热气带来的气味中预感到将要吸入口中的模模糊糊的美味佳肴。这一瞬间的心情,比起用汤匙在浅陋的白盘里舀出汤来喝的西洋方式,真有天渊之别。这种心情不能不说有一种神秘感,颇有禅家情趣。

 

 

 

每当我面前摆着汤碗,静听汤碗发出类似远处虫鸣般微微渗进耳鼓的吱吱声,一面悄悄想象将要进食的佳肴美味,这时我总会感到自己已被引入虚无飘渺之境。据说讲究茶道的人在煮水沏茶时,听到开水沸腾的响声便会联想到尾上地方的松风而进入无我之境,那种心情恐怕也和我“灵犀一点通”吧。

人们常说,日本菜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供人观赏的。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也要说供人观赏的东西也就是冥想的东西,而这种冥想也是由于昏暗中摇曳不定的烛光和漆器合奏的无声音乐所起作用的结果。

夏目漱石先生曾经在《草枕》一文中赞美过羊羹的颜色,其实看来这也是冥想之物罢了。羊羹具有美玉般半透明而又略带混浊的颜色,它把日光吸进深处,含有梦幻般的微光,这个颜色的深沉和复杂,是西洋点心所绝对没有的。什么奶油之流,和羊羹比起来是多么浅薄、多么单调啊!然而羊羹这种颜色,如果放在漆器的点心碟里而沉没在勉强能看出的昏暗之中,那就格外使人冥想了。当人们把那冰凉滑溜的羊羹含在口里时,便会感到好象把室内的幽暗都化作一块甜糕,放在舌尖上慢慢溶化。于是本来并不那样好吃的羊羹,也使人觉得添上了异样的美味。不论在什么国家,大凡菜肴的颜色总是安排得和餐具以及墙壁的颜色协调一致的。但是日本的菜肴如果置于明亮的地方并且使用白色的食具,那么食欲就一定会减半。

例如我们每天早上喝的红色酱汤,如果研究它的颜色,就可以知道是在从前昏暗的屋子里发展起来的。我曾经应邀参加一个品尝茶的聚会,主人捧出酱汤招待。本来是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粘糊糊的红土色汤汁,但是在虚幻的烛光之下,沉聚在黑漆碗底,使人见了觉得其味淳厚无比而食欲大增。此外如酱油之类,在京都一带用于生鱼片、腌菜、灼菜的调味时,都是使用色浓味重的“溜酱油”。这种粘稠而有光泽的液体,是多么富于幽情并和昏暗的房间协调一致啊!还有白酱、豆腐、鱼糕、山药汁、白切鱼片等白色的食物,在明亮的环境里是无法显示出它们的色泽的。首先,在把它们制成食品以后,应该放在锃亮的黑漆有盖饭桶里,放在昏暗的地方,这样才显得美观而又能刺激食欲。刚煮好的雪白的米饭,在打开锅盖时从锅底冒出热腾腾的蒸气,盛在黑色的漆碗里,一粒一粒象珍珠般地熠熠生辉。此情此景,恐怡会使任何一个日本人都感到米饭的珍贵。如此看来,就不难想见我们的菜肴为什么常常以明暗为基调,它们为什么和昏暗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对建筑完全是门外汉。据说西洋教堂哥特式建筑的美在于它那又高又尖的屋顶,顶尖直冲云霄。相反地,我国的伽蓝首先是在屋顶上安放一大块甍,然后把整座佛殿纳入在甍的屋檐所形成的又宽又深的阴影之中。不但寺庙是这样,而且连宫殿以至平民老百姓的住宅也是一样,从外表看最引人注意的是它们那瓦盖或茅草盖的大屋顶,以及笼罩在大屋顶下面的一片幽暗。有些时候,即使在大白天,屋檐以下仍是黑洞洞的,几乎看不见什么门口、窗户、柱子、墙壁等。这种情况,无论是知恩寺或本愿寺之类的宏伟建筑,还是偏僻的乡间农舍都是一样。大概从前的房屋,屋檐以上的屋顶部分和屋檐以下的居住部分相比,至少从直观上说,总是屋顶部分显得又重又厚又大。我们在营造住宅时,就是这样首先张开屋顶这把伞,把一片日影投落大地上,再在这片幽暗的阴影中建造房屋。当然,西洋的房屋并非没有屋顶,但它主要用来抵御雨露而非遮蔽日光,所以尽量不做成阴影,尽可能多地把内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只要从外形来看便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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