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悌摩西家里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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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乔里恩上马车的时候说:“我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他就会更忠实地表达了他的心情。
一想到詹姆士和他的女眷看见自己跟儿子在一起,不但在他心里唤起了那种失意时经常感到的愤懑,也唤起了弟兄之间天生的敌意;这种敌意虽则是在孩提时种下的根,有时却会随着生命的成长钻得愈坚愈深,而且,尽管表面上不露出来,却能在适当的季节使它的植物结出最毒辣的果子。
在这以前,六弟兄之间也不过仅仅是暗地里我疑心你,你疑心我——其实也是自然的——深怕哪一个比哪一个阔,说不上什么恶感;等到大家死日子快到的时候——什么哪一个不如哪一个,一死还不完结——这种疑心就变本加厉,简直成了好奇心;那位替他们经管财产的人偏偏守口如瓶,决不透露一点;这人相当的精明,跟尼古拉总是说不知道詹姆士有多少,跟詹姆士总是说不知道老乔里恩有多少,跟老乔里恩总是说不知道罗杰有多少,跟罗杰总是说不知道斯悦辛有多少,只有跟斯悦辛谈起时,说尼古拉一定很有钱,真是气人。悌摩西是唯一不算在里面的人,因为他手里全是稳扎稳打的公债。
可是现在,至少在两个弟兄之间又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怀恨。从詹姆士那样无礼地刺探他的私事起——照他老兄的说法——老乔里恩就咬定不相信关于波辛尼的这些传闻。他的孙女儿受“这个家伙”家里的一个人欺负!他打定主意认为波辛尼是被人糟蹋。他背弃琼一定另有原因。
琼大约跟他吵了架,或者别的什么;她的性子从来没有这样坏过。
可是,他要给悌摩西一点厉害尝尝,看他还继续散布不散布流言!
他而且要说做就做,立刻上悌摩西家去,好好收拾他一场,免得再为这件事跑上第二趟。
他看见詹姆士的马车横在“巢庐”门前的人行道上。原来他们赶在他前面到了——肯定说,已经在呱啦呱啦讲看见他的事情了!再过去,斯悦辛的灰色马正跟詹姆士的两匹枣骝马交头接耳,好象在窃窃私议他家的事情,同时两家的马夫也坐在上面窃窃私议着。
老乔里恩把帽子放在狭窄穿堂内的椅子上,过去波辛尼的帽子也就是放在这张椅子上被人误认做猫儿的;他用一只枯瘠的手在自己留了大白上须的脸上狠狠抹了一下,象是要抹掉脸上一切表情的痕迹,就走上楼梯。
他看见客厅前间坐满了人。这间客厅便是在最理想的时候——没有客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也是相当满的,原来悌摩西和他两个老姊遵照他们这一辈人的传统,认为一间屋子除非“好好”陈设一下,就算不上“漂亮”。因此这屋子里有十一张椅子,一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口橱,还有无数的小摆件和小玩意儿,和一架大钢琴的半边。这时候屋子里坐着史木尔太太、海丝特姑太、斯悦辛、詹姆士、莱西尔、维妮佛梨德、尤菲米雅(她是又跑来还那本她在午饭时读完的《爱情和止痛药》的)、尤菲米雅的好朋友佛兰茜丝(她是罗杰的女儿,是福尔赛家的音乐家,会作曲子),所以只有一张椅子没有人坐——当然,还有两张椅子是从来没有人坐的①——而那唯一可以插足的地方却被那只猫儿占着,所以被老乔里恩一脚踏个正着。
这些时,悌摩西家里这样多的客人倒是常有的事。这一家人全都对安姑太十分敬畏,没有一个例外,现在她去世了,大家上“巢庐”都来得勤些,而且耽的时间也长些了。
斯悦辛是头一个到的,呆呆坐在一张金背红缎椅子上,那样子比谁都要活得长久。他的确不愧波辛尼给他起的“胖子”称号,身材又高又大,满满一头白发,一张剃光的刻板的胖脸,被这间陈设考究的屋子一衬,就更加显得富于原始气息。
他的谈话,跟他近来许多谈话一样,一上来就转到伊琳身上去,而且急切地向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表示他对于这项谣言的意见,因为他听见这话已经传开了。不会的——这是他的话——伊琳也许要跟人家调调情——一个漂亮女人总得纵情一下;可是他不相信会比这个更进一步。没有一点可招物议的地方;她极其懂得事理,也极其知道她这样地位和这样门第的人应当怎样行事!没有——他本来想要说没有“丑事”,可是这种想法太不堪了,所以他只挥一下手,那意思就是说——“算了罢!”
就算斯悦辛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是一种独身汉的看法——然而,老实说来,这家人家有这么多人混得这样好,而且都有相当的地位,还不是因为是门第的缘故吗?就算他过去在谈起自己祖上的时候,曾经听见人一时悲观抑郁起来用“小农”和“毫不足道”的字眼来形容,他果真相信吗?
不!他私下里总是抱另一种见解,而且苦苦地把来搂在怀里;他认为在自己的世系上总有什么地方是显耀的。
“一准是的,”他有一次跟小乔里恩说,那时候这孩子还没有出事情。“你看看我们,全都混得很好!我们里面一定有什么高贵的血液。”
他从前很喜欢小乔里恩:这孩子上大学时交的一些同学都不错,那个老浑蛋查理-费斯特爵士的几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也变了个大坏蛋——他都认识;这孩子而且有一种气派——他竟会跟那个外国女子私奔,真是太可惜了——而且是个家庭教师!他一定要私奔的话,为什么不挑个象样的女子,大家也有点面子!他现在算什么呢!在劳爱轮船公司当一名保险员;他们说他还画些画——画画!他妈的!他很可以混到乔里恩-福尔赛从男爵那样的地位,在国会里当一名议员,在乡下有一个庄子!
大户人家有些人迟早总会受到某种冲动的驱使,上纹章局去打听;斯悦辛也是由于这种驱使有一次跑到纹章局去;局里的人告诉他,他跟那有名的福尔席肯定是同宗,而这个家族的族徽是“黑底红线,右边三颗带钩”;这样说当然是希望他能采用。
可是斯悦辛并没有采用;不过问清楚族徽上首的徽饰是一只“原色雉鸡”和一句箴言“赐福尔席”之后,他就把雉鸡用在自己的马车上和①这两张椅子一张当是安姑太生前坐的,一张是悌摩西坐的,但是他从不下楼,所以等于没有人坐。
马夫的纽扣上,在自备的信纸上印上雉鸡和那句箴言。至于那个族徽他只是藏在肚子里,一半是因为自己并没有付钱,把来画在马车上未免太招摇了,而他就恨招摇,一半也因为他跟国内任何讲究实际的人一样,对于自己不懂得的东西私心里都不喜欢而且瞧不起——他觉得这个“黑底红线,右边三颗带钩”令人太难捉摸了,谁也会如此。
可是局子里人当时告诉他,只要他付费,他就有资格采用,这句话他永远记得,而且使他更加肯定自己是个士绅。不知不觉之间,族中其他的人也采用这个雉鸡起来,有几个比较认真的还采用了那句箴言;可是老乔里恩不肯用那句箴言,说是胡闹——在他看来,毫无一点意义。
这个徽饰究竟是起源于哪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那些老一辈子的人也许心里明白;可是碰到人追问起来时,他们却慌慌张张说是斯悦辛不知怎样找来的,撒谎谁都不肯,他们都有个感觉,好象只有法国人和俄国人才撒谎。
在小一辈中间,这件事情都讳莫如深,谁也不肯提;他们既不想伤长辈的心,也不想使自己显得可笑;他们只是采用了这个徽饰.
“不,”斯悦辛说,“他有一次亲眼看见过;肯定说,伊琳对待那个小‘海盗’或者波辛尼——不管他叫什么——的态度和伊琳对待他自己的态度丝毫没有两样;事实上,他要说.”不幸这时候佛兰茜丝和尤菲米雅走了进来,谈话只好中止,因为这类事情当着年轻人是不宜于谈论的。
不过斯悦辛虽则在自己刚讲到要紧关头时被人打断,心里微微感觉不快,不久又变得和气起来。他相当喜欢佛兰茜丝——族中人都叫她佛兰茜。她很机伶,他们告诉他,说她靠自己那些曲子还赚了不少的花粉钱呢;他说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
他对自己对于女子采取一种开明态度相当得意,认为女子为什么不可以画点画,或者作作曲子,甚至于写本书,尤其是还能靠这上面赚点钱用用的话;完全可以——免得她们胡闹。她们又不是跟男子一样的!“小佛兰茜,”人家通常都这样带玩带笑地挖苦她,是一个重要人物;单单作为福尔赛家人艺术见解的一个常例看,她也是重要的。她其实并不“小”,个子相当的高,福尔赛家的深色头发,再加上灰色的眼睛,使她看上去颇具有所谓“凯尔特人的面孔”。她写的歌曲都是这类的名目,象《喟然的叹息》,或者《母亲,在我死之前吻我罢,母亲》,里面的叠唱就象赞美诗似的:
在我死之前吻我罢,母亲;
吻我罢——吻我罢,啊,母亲!
吻啊!吻我罢——在——我——
在我死之前吻我罢,母——母——亲!
歌词都是她自己写的,此外还写些诗。高兴的时候,她还写些华尔滋舞曲,其中有一首叫《坎辛登旋舞》的在坎辛登区差不多到处都唱,里面有一个地方的顿挫很好听,是这样子:
很别致的。还有她那些《给小朋友之歌》,既有教育意义,又风趣,尤其是《祖母的鲷鱼》那一首,还有那只短歌叫做《一拳把他的小眼睛打青》,简直象预言一样充满了当时新兴的帝国精神。
这些歌曲哪一家出版社不要,有些杂志象《高尚生活》和《闺秀指南》都大为捧场:“又是一支佛兰茜-福尔赛小姐的轻快歌曲,珠圆玉润,荡气回肠。我们自己都感动得又是啼又是笑。福
尔赛小姐肯定是有前途的。”
佛兰茜天生就是一个真正的福尔赛性格,所以一心一意只交象样的人士——那些写文章捧她的人,口头上宣传她的人,和交际场中的人——心里永远记着要在什么场合才卖弄一下风情,眼睛一直留意她歌曲的价格稳步上升的情况;这在她心目中就是代表前途。她就是这样使自己普遍受到尊重。
有一次,她因属意一个人情绪有点激动——原因是罗杰一生中全力从事收集房地产的结果使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染上收集爱情的嗜好了——就改写起伟大真实的作品来,选择了给小提琴演奏的长曲形式。这是她许多创作中唯一使福尔赛家人感到不安的一首。他们立刻就想到恐怕卖不掉。
罗杰对自己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儿相当喜欢,而且时常跟人提起她替自己赚了不少零用钱,可是听见这只提琴长曲大不高兴。
“这样糟糕的东西!”他称这只曲子。原来佛兰茜向尤菲米雅借了小佛拉几阿莱第来,在王子园的客厅中演奏了一次。
事实上,罗杰的话是对的。是糟糕,但是——气人的是,这种东西还卖不出去。凡是福尔赛之流都懂得,糟糕的东西只要卖得出去就一点不糟糕——谈不上是糟糕。
然而,尽管这些人头脑清楚,要看卖多少价钱来定一件艺术品的价值,福尔赛家有些人却不禁替佛兰茜惋惜,觉得她写的都不是古典音乐;比如说,海丝特姑太就是一个,她一直都是喜欢音乐的。她而且觉得佛兰茜写的诗也不行;不过,诚如海丝特姑太说的,近来简直看不见有人写诗了;所有的诗都只是些“轻松的小调”。没有人能够写出象《失乐园》或者《却尔德-哈洛尔德》①之类的东西;这两首诗随便哪一首都使你感觉到真正是在读诗。不过,佛兰茜有点事情做做也是好的;别的女孩子花钱买这个买那个,她却在赚钱!所以海丝特姑太和裘丽姑太一直都欢喜听她谈最近自己作的曲子的价钱又被她抬高了。
这时候她们正在听她谈,斯悦辛也在听,不过他坐着假装没有在听,因为这些年轻人讲话讲得非常之快,而且咕噜咕噜地,他简直听不出谈些什么!
“我真不懂得,”史木尔太太说,“你怎么做得出来。我永远没有这样老脸厚皮!”
佛兰西淡然一笑,“我宁可跟一个男子打交道,不跟一个女人。女人都太精明!”
“亲爱的,”史木尔太太叫出来,“我敢说我们并不精明啊。”
尤菲米雅又那样不出声地狂笑起来,最后发出那种尖叫;她象被人扼着脖子说道:“噢,你总有一天笑死我的,二姑。”
斯悦辛看不出有什么好笑;他最不喜欢在自己看不出好笑的时候人家要笑。老实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尤菲米雅,每逢提到她时,总是说“尼古拉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那个白脸?”他险些儿做了她的教父——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他坚决反对她那个外国气的名字,他已经做成了。他就恨做人家的教父。有这些原因,所以斯悦辛装出正经样子向佛兰茜说:“天气很好——呃——在这种时候。”可是他过去不肯做她教父的事情尤菲米雅肚子里完全清楚,所以转向海丝特姑太,并开始告诉她,自己在教会百货公司撞见伊琳——索米斯的妻子——的经过。“那么索米斯跟她在一起吗?”海丝特姑太问,原来史木尔太太还没有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索米斯跟她在一起?当然没有!”“可是难道她单独在外面跑吗?”
“哦,不是的;有波辛尼先生跟她在一起呢。她的衣服穿得真漂亮啊。”
可是斯悦辛一听见提到伊琳的名字,就恶狠狠望着尤菲米雅;的确,尤菲米雅不管她不穿衣服时怎么样,穿起衣服来可从不好看,所以他说:“穿得象个贵妇,我敢说。看见她真叫人开心。”
这时候有人通报詹姆士跟他的两个女儿来了。达尔第酒瘾上来,推说跟牙医生约好了,叫他们在马波门把他放下来,雇了一部马车,这时候已经坐在毕卡第里大街自己俱乐部的窗口了。他告诉他那些好友,说他妻子要带他去拜会亲友。这不是他干的——不大象。呵呵!
他招呼侍役过来,叫他到外面穿堂里看看四点三十分一次赛马是哪匹马赢的。他累得不能动了,他说,这也是实情;整个下午跟他妻子坐着马车到处去“参观”。后来他坚决不干了。生活不能听人家支配。
这时候,他正向那面拱窗望出去——他最喜欢这个座位,因为过路的人从这里全可以望见——不幸,也许可以说是幸而——被他瞧见索米斯从靠绿公园的那一边东张西望地穿过来,显然打算上俱乐部来,因为他也是伊昔姆俱乐部的会员。
达尔第跳了起来;他一把抓起酒杯,嘴里叽咕了一句关于四点三十分赛马的话,就匆匆溜进打牌室去了;这间屋子索米斯是从不进来的,在这间打牌室里,孤独地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他支配自己的生活到七点半钟;算来索米斯这时候准已经走了。
要不得!只要他觉得心痒难熬,想到拱窗那边去找人拉呱的时候,他就这样再三告诉自己;他的经济是这样窘,“老头子”(詹姆士)自从那次煤油股票出事之后——其实不能怪他——又是那样不好说话,这时候随随便便跟维妮佛梨德吵起来,是绝对要不得的。
要是索米斯看见他在俱乐部里,他没有去看牙医生的事就准会传到她耳朵里。没有一个人家事情会传得这样快的。他不自在地坐在那些绿呢牌桌之间,一副榄黄脸上眉头皱着,跷着穿格子呢裤子的腿,漆皮鞋在昏暗中闪耀着,坐在那里啃指头,盘算要是那匹色鬼赢不了兰卡州银杯赛的话,这笔钱又向哪儿去找。
他的心思抑郁地想到那些福尔赛家的人。这班人真是少见!一点油水都榨不到他们的——即使榨到,也是极端困难的事;这么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说得上义气,要末除非是乔治。比如,那个索米斯家伙,你如果想跟他借个十镑钱,就可以使他晕倒,或者,如果不晕倒的话,就会带着他那天杀的傲慢的微笑望着你,就象你罪该万死似的,全由于你没有钱。
还有他那个老婆(达尔第不由得嘴里生水了),他总想跟她亲近亲近,就如同人有个漂亮的舅嫂自然而然想亲近一下一样,可是倒霉的是这个——(他心里用了一个粗鄙字眼)——连理也不理他——她望着他那副样子就好象他是牛屎似的——然而她在这上面很有一手,他敢打赌。女人他是懂得的;这样柔媚的眼睛和身腰不是白白生的,这一点索米斯那个家伙不久就会懂得——他风闻的那个“海盗”老兄的事情不是没有影子的。
达尔第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室内打一个转,最后走到大理石炉板上头那面镜子跟前;他在镜子前面站上好半天,望着自己的影子沉吟。那副尊容——这是某些人特有的——就象在亚麻油里浸过似的,上了蜡的黑胡子,短短两撮出色的腮须;一只微微弯曲而肥大的鼻子旁边象要起一个瘰疬,这使他看了很着急。
就在这时候,老乔里恩在悌摩西宽大的客厅里找到那张剩余的椅子坐下。他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大家的谈话,场面弄得很僵。裘丽姑太的好心肠是出了名的,赶快设法使大家松下来。
“是啊,乔里恩,”她说,“我们刚才还谈到你有好久不来了;不过我们也不必奇怪。当然,你是忙,是不是?詹姆士刚才还说一年中这个时候多么忙——”
“他说的吗?”老乔里恩说,狠狠望詹姆士一眼。“只要各人管各人的事情,就决不会这样忙。”
詹姆士本来坐在一张矮椅子上,膝盖竖得多高在那里呆想,这时候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自己的脚,不小心踩到那只猫;原来那猫从老乔里恩那里逃到他身边来躲难的,这叫做不智。
詹姆士觉得踏上一只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骇然把脚抽回来,带着着恼的声音说,“你看,这儿有只猫呢。”
“好几只呢,”老乔里恩说,挨次地把那些人看看;“我刚才就踩到一只①。”
接着是一片沉默。
后来史木尔太太扭动着手指头,带着可怜相的安详向四面张一下,问道:“亲爱的琼好吗?”
老乔里恩严厉的眼睛■了一■,夹有好笑的神情。这个老太婆真是妙极了,裘丽!谁也比不上她说话那样不识相!
“不好,”他说;“伦敦对她不相宜——人太多,闲话也太多!”
他把这些字着重地说出来,又盯着詹姆士的脸望。
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全感觉处境太危险,切不可以乱说乱动。在这间陈设考究的客①英语里的猫和中文的狐狸有同样的涵义。
厅里,全都有看希腊悲剧时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屋内挤满了白发苍苍、穿大礼服的老头子和衣着时髦的女子;他们全属于同一血统,在他们中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的地方。
并不是说他们就意识到这一点——那些司命运的恶神的光临,人们只是隐隐觉得而已。
后来斯悦辛站起来。坐在这里这样受罪,他决不来——他可不吃哪个的言语!所以他做出特别神气在屋子里兜了一转,跟每一个人握了手。“你告诉悌摩西说是我说的,”他说,“他保养得太过分了!”接着转身向佛兰茜——他看中佛兰茜“机伶”——又接上一句:“你哪一天上我家里来,我带你坐马车出城去玩。”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想起带伊琳出城去玩的那一次,后来引出那么多的闲话来,所以有这么半晌站着一动不动,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仿佛等着看他这句话会招致什么后果似的;后来忽然想起反正他一点不在乎,就转身向老乔里恩说:“再见,乔里恩!你不应当不穿大衣在外面跑;你会吹出风湿痛来的!”说完,他用漆皮靴的尖子轻轻踢一下那只猫,扬着自己的一身肉走了。
他走了之后,大家悄悄地相互望望,看刚才那句“出城”的话给大家什么感想——这句话已经出了名,而且意义极端重大,因为在族中议论纷纷的那项隐约而怪诞的流言里面,这是唯一的一条所谓正式公报。
尤菲米雅按捺不住了,发出一声短笑,说道:“幸亏斯悦辛三伯没有约我出城去。”
史木尔太太一面想安慰她,一面害怕这个话题会引起什么难堪,想要斡旋一下,就答道:“亲爱的,他喜欢带穿得漂亮的人出去,使他面子上好看。我一直记得他带我出城的那一次。真是长见识!”说完,她那张胖胖的老脸暂时显出一种古怪的满足;接着嘴噘起来,眼泪涌进眼眶子里。原来她想起多年前那一次跟席普第末斯-史木尔坐马车游历的事情来了。
詹姆士坐在矮椅子上,早已恢复原来那种紧张的沉思状态,这时忽然清醒过来:“斯悦辛真是个可笑的家伙,”他说,可是心不在焉。老乔里恩的沉默,和严厉的眼光,吓得大家噤不做声。他对刚才讲的那两句话自己也感到彷徨起来——他原是来攻破这项谣言的,而他这两句话反而使谣言显得更重要了;可是他还在生气。
他跟他们还没有完;没有,没有,他还要收拾他们两下。
他不想收拾这些侄女们,他跟她们没有难过——老乔里恩对待稍微看得过去的年轻女子总是温和的——可是詹姆士这个家伙,还有余下的这几个,也许比詹姆士好些,但是一个都不能饶过。所以他也问起悌摩西来。
裘丽姑太好多感到自己的小兄弟处境危险似的,忽然问他喝不喝茶:“茶在后客厅里泡好了,”她说,“又冷又难吃,不过叫史密赛儿给你重泡一壶。”
老乔里恩站起来:“谢谢,”他说,眼睛正视着詹姆士,“不过我没有功夫喝茶,也没有功夫听什么——闲是闲非,和其他的鬼话!已经是回去的时候了。再见,裘丽雅;再见,海丝特;再见,维妮佛梨德。”他跟其余的人连招呼也不招呼一声,就昂然走了出去。
一上了马车,他的怒气消失了,他气起来时就是这样——发作一顿之后,气就平了。他的兴头忽然下去。这些人的嘴也许被他堵着了,可是换来什么呢!他本来打定主意不相信这些谣言,现在他知道肯定是真的了,这就是他换得来的。琼是被人遗弃了,丢掉她,找上了那个家伙的媳妇!他觉得这是真事,但是硬着头皮假装不相信;在这种决心之下,他蕴藏在心里的痛苦逐渐地然而坚决地发为一种对詹姆士父子的盲目忿恨。
那间小客厅里剩下的六个女子一个男子开始谈论起来,不过经过适才一段不快之后,谈得都不怎样自如;他们里面每一个人虽则肯定自己没有搬弄是非,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其余的六个人是有份的;因此全都心里很生气,而且弄得糊里糊涂。只有詹姆士一声不响,心里激动得厉害。
过一会,佛兰茜说:“我觉得乔里恩大伯这一年来老得厉害。你说怎样,三姑?”
海丝特姑太微微缩一下头:“哦,你问问二姑呢!”她说;“我是一点不知道。”
其他的人并不害怕同意她的看法,所以詹姆士抑然望着地板说:“他比从前差远了。”
“我老早就看出来,”佛兰茜接下去说;“他老得不象样子了。”
裘丽姑太摇摇头;一张脸忽然整个噘了起来。
“可怜的乔里恩,”她说,“他应当有人照应才是!”
大家又沉默下来;后来,就象深怕被人丢下来溜单似的,五位客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告辞走了。
客厅里又只剩史木尔太太,海丝特姑太和那只猫,远远关门的声音通知她们悌摩西出来了。
那天晚上,海丝特姑太在她那间后卧房里——这原是裘丽姑太的,后来裘丽姑太住了安姑太的房间——刚才睡着,史木尔太太就开了房门进来,戴一顶粉红睡帽,手里拿一支蜡烛:“海丝特!”她说。“海丝特!”
海丝特姑太在被里微微哆嗦一下。
“海丝特,”裘丽姑太又叫一声,非要弄清楚她已经醒了没有,“我真替可怜的亲爱的乔里恩发愁。你看应当给他想点什么办法呢?”她把最后两个字重重说一下。
海丝特姑太在被里又哆嗦一下,她的声音听上去微微带有讨饶的口气:“办法?我怎么知道呢?”
裘丽姑太满意地转身走了,为了不惊动亲爱的海丝特,关门关得格外轻,让那扇门从手指间滑出来,“克达”一声关上。
回到自己房里,她站在窗口从纱布窗帘的一条缝隙里窥望公园树木上面的月亮;窗帘拉了起来,免得被外面人看见。就这样子,一张浑圆的脸,戴着粉红色睡帽,噘着嘴,眼中含泪,她想着“亲爱的乔里恩”,这样老又这样孤零,想着自己怎样来替他想点办法;这样他就会喜欢她起来——使她自从席普第末斯-史木尔去世之后,第一次有了一个人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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