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两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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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兰·庞波接到两个电话,使他又回到事情的核心问题上。第一个电话是刚过三点打来的,那时泰德正在加油站给大众汽车加油,而庞波自己正准备出去喝杯咖啡。

  舍拉·布里阿姆从调度室探出头来喊道:“庞波?有你付费电话——你知道一个叫胡夫·布里查德的人吗?”

  庞波猛地转过身:“知道!接进来!”

  他跑回办公室,抓起电话,正好听到舍拉说同意付费。“布里查德医生?布里查德医生,是你吗?”

  “是我。”声音很清晰,但庞波有点儿怀疑——这个人听上去不像七十岁,也许有四十岁,但不像七十岁。

  “你是那位曾在新泽西州伯根菲尔德行医的胡夫·布里查德医生吗?”

  “伯根菲尔德,特纳弗莱,哈肯赛克,恩格尔伍德……一直到帕特林,我都在那些地方行过医。你是一直在找我的庞波警长吗?我和我妻子一直在外面,刚回来,我浑身疼痛。”

  “啊,我很抱歉。我要感谢你打来电话,医生,你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年轻得多。”

  “那很好,”布里查德说,“不过你应该看看我的其余部分,我看上去像两条腿走路的鳄鱼。我能为你做什么?”

  庞波已经考虑过了,决定小心从事。现在他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靠在椅子上,往墙上比划动物影子。

  “我在调查这里发生的一桩谋杀案,”他说,“死者是本地人,名叫豪默·加马齐。谋杀可能牵涉到一位证人,情况很微妙,布里查德医生。原因有两个:首先,他很出名,其次,他的一些症状你很熟悉。因为二十八年前你给他做过手术,他得过脑瘤。我担心如果脑瘤复发,他的证词可能很不可信——”

  “泰德·波蒙特,”布里查德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管他有什么症状,我都怀疑是原来那个脑瘤的复发。”

  “你怎么知道是波蒙特?”

  “因为1960年我救过他的命,”布里查德说。接着又不自觉地傲慢地补充道:“要不是我,他一本书都写不成,因为他十二岁前就会死去。自从他第一本书差点儿获全国图书奖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他的创作。我看了一眼书封上的照片,就确信是同一个人。脸变了,但眼睛还一样,那是异乎寻常的眼睛,我应该称之为梦幻的眼睛。当然,我知道他住在缅因州,因为《大众》杂志上最近登了篇文章,刚好在我休假前登的。”

  他停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惊人的话,庞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你说他目击了一桩谋杀案?你肯定你没有怀疑是他本人干的?”

  “哦……我……”

  “我只不过是猜测,”布里查德继续说,“因为脑瘤患者经常做出奇怪的事情,奇怪的程度与患者的智力成正比。但那孩子根本没有脑瘤——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脑瘤。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病例,极其异常。1960年以来,我只读到过三个同样的病例——两个是我退休后读到的。他做过标准的神经检查吗?”

  “做过。”

  “结果呢?”

  “很正常。”

  “我不感到惊讶。”布里查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并没有对我全部说实话,年轻人,是吗?”

  庞波停止做影子动物,从椅子中坐起来:“对,我猜是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你说他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脑瘤’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医生替病人保密的规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信任一位通过电话初次与你交谈的人,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站在泰德一边的,我确信泰德也愿意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没有时间让泰德给你打电话表示同意,医生——我现在就要知道。”

  庞波惊讶的发现这是真的——或他相信这是真的。他开始感到一阵紧张,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很快就会知道。

  “我可以把病例告诉你,”布里查德镇静地说,“我曾多次考虑与波蒙特联系,至少把他手术后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他,我觉得他会感兴趣的。”

  “发生什么事?”

  “我会告诉你的,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告诉他父母手术发现了什么,因为这无关紧要,而且我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特别不想跟他父亲。那家伙应该在一个洞穴中,终生与野兽为伍。那时我决定只告诉他们他们想听的,尽可能地摆脱他们。当然,时间是一个原因。医生与病人失去了联系。当赫尔佳给我看他的第一本书时,我曾想写信给他,后来又想过几次,但我也感到他可能不相信我……或不在乎……或他可能认为我是个疯子。我不认识一个名人,但我同情他们——我怀疑他们过着小心谨慎、支离破碎、担惊受怕的生活。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这似乎更容易。所以到现在我都没跟他联系。就像我孙子们常说的,这是一个幻觉。”

  “泰德哪儿不舒服?为什么他来找你?”

  “眩晕、头痛、幻想声音,最后还有……”

  “幻想声音?”

  “对——但你应该听我说完,警长。”庞波再次在他的声音中听出那种不自觉的傲慢。

  “好吧。”

  “最后还有发作。所有这些都是由脑前叶的一小块东西引起的。我们动了手术,认为那是个脑瘤。但那脑瘤结果却证明是泰德·波蒙特的孪生兄弟。”

  “什么!”

  “这是真的,”布里查德说,听上去庞波的震惊让他很高兴。“这并非很异常——双胞胎经常在子宫中吞并,有时吞并不很彻底——但这次位置很异常,外来组织生长速度之快也很异常。这种组织一般是静止的。我相信泰德的问题是发育过早引起的。”

  “等等,”庞波说,“等一下。”庞波曾在书上读到过“心灵震动”的说法,但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你是在告诉我说泰德是个双胞胎,但他……他不知怎么……吃掉了他的兄弟?”

  “或姐妹,”布里查德说,“但我怀疑他是个兄弟,因为吞并在异卵双生中很罕见。那是基于统计频率,而不是牢不可破的事实,但我相信是这样。既然同卵的总是同性,那么对你问题的答案就是肯定的。我相信泰德·波蒙特在他母亲子宫内吃掉了他的兄弟。”

  “天哪!”庞波低声说,他一生中从没听过如此可怕——或如此奇异——的事情。

  “你听上去很厌恶,”布里查德医生高兴地说,“但根本不必这样,你应该把它放到具体的背景下考虑。我们并不是在谈论该隐用石头砸死亚伯。这并不是谋杀,只不过是我们并不理解的某种生物规则在起作用,也许是一个不好的信号,由母亲内分泌系统中的某种东西引发的。准确地说,我们甚至并未谈到胎儿,吞并时,波蒙特夫人子宫内有两团组织,可能连像人都谈不上,不妨称为活的两栖动物。其中较大较强的一个超弱的那个压过去,把它裹住……融为一体。”

  “听上去像他妈的虫子。”庞波低声说。

  “是吗?有点儿像。不管怎么说,这次吞并不完全,被吞并的孪生胎儿完整地保留了一块。这块异物——我想不出其它称呼——和泰德·波蒙特的脑组织缠在一起。由于某种原因,在孩子十一岁后,这异物活跃起来,开始长大,脑中容纳不下了。因此,需要像切除一个毒瘤一样割掉它,我们就这么做了,非常成功。”

  “像一个毒瘤?”庞波说,他既感到厌恶,又觉得着迷。

  各种念头从他脑中掠过。这是些阴暗的念头,就像废弃教堂顶上的蝙蝠一样阴暗。只有一个念头是连贯的:“他是两个人——他一直是两个人。任何靠创作为生的男人或女人都必须这样。一个活在正常的世界上……另一个创造世界。他们是两个人。至少总是两个人。”

  “无论如何我都会记住这个异常的病例,”布里查德说,“这本身并不异常,脑瘤或癫痫病人常有这种情况,这被称作感觉先兆症。但手术后不久,真发生了一起奇怪的飞鸟事件。伯根菲尔德医院遭到了麻雀的袭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听起来很荒唐,对吗?”布里查德听上去很得意,“如果不是有案可查,我根本就不会提起它。伯根菲尔德《信使报》甚至在头版予以报道,并附有照片。1960年10月28日下午刚过两点,一大群麻雀飞进医院的两侧,那边当时是特护病房,泰德手术后当然被送到那里。”

  “许多窗户都被打碎了,事后维修工清除了三百只死麻雀。《信使报》的文章引用了一位鸟类学家的话,我记得他指出大楼两侧全是玻璃窗,因此判断麻雀可能被玻璃上反射的太阳光吸引。”

  “那是瞎扯,”庞波说,“鸟只有看不见时才会撞上玻璃。”

  “记得采访的记者提到这一点,鸟类学家指出,一群鸟似乎有一种共同的心灵感应——如果鸟也能说有心灵的话。它们很像搬食时的蚂蚁,他说如果鸟群中的一只鸟决定撞玻璃,其余的可能就会效仿。出事时我不在医院——我已给他做完检查,确信他的生命特征很稳定——”

  “生命特征?”

  “就是脉搏、呼吸、体温和血压等,警长。然后我就离开去打高尔夫球。但我知道医院两侧的人都吓坏了。两个人被飞溅的玻璃划伤了。我能接受鸟类学家的解释,但我心中仍很不平静。因为我了解泰德的感觉先兆,不是泛指一般的鸟,而是特指一种鸟:麻雀。”

  “麻雀又飞起。”庞波低声说,他的声音茫然而又恐惧。

  “你说什么,警长?”

  “没什么,你接着说。”

  “一天后,我问了他的症状。手术根除感觉先兆病因后,有时会伴有局部健忘现象,但他没有。他记得非常清楚,他既看到也听到麻雀。他说,到处都是麻雀,房上,草地上和街上,就在他住的里杰威克区。

  “我产生了兴趣,查阅了他的病历,把它与事件报道做了比较。麻雀袭击医院是两点五分,泰德是两点醒来的,也许还要早些。”布里查德停了一下,然后补充说:“实际上,特护病房的一位护士说,是玻璃破碎声把他吵醒的。”

  “有意思。”庞波轻声说。

  “对,”布里查德说,“的确有意思。多年来我从未谈过这件事,庞波警长。它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庞波坦率地说,“也许有。布里查德医生,也许你没有把异物全部清除——我的意思说,如果你没有全部清除,也许它又开始长起来。”

  “你说他做过检查。包括CAT扫描吗?”

  “包括。”

  “他当然拍过X光了。”

  “对。”

  “如果那些检查都没查出什么,那是因为没什么东西可查的。就我来说,我相信我们把异物全部切除了。”

  “谢谢你,布里查德医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嘴唇不听使唤。

  “当这件事结束后,你能详细地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吗,警长?我对你非常坦率,因此这请求似乎并不过分。我非常好奇。”

  “如果我能够,一定告诉你。”

  “那是我的全部请求。我将让你干你的工作,我也继续度我的假。”

  “我希望你和你妻子玩得好。”

  布里查德叹了口气:“在我这个年龄,我必须付出很大努力才能玩得好,警长。我们过去很喜欢野营,但我想明年我们会留在家里。”

  “谢谢你抽时间给我回电话。”

  “不用客气。我很怀念我的工作,庞波警长。不是因为外科手术的奥妙——我并不在意那个——而是因为大脑的神秘,那时令人激动的。”

  “我想是的,”庞波同意说,同时他想,如果现在他的生活少一点大脑的神秘,那就太好了。“如果事情结束后,我会跟你联系的。”

  “谢谢你,警长。”他停了一下,然后说:“你很关心这件事,是吗?”

  “是的。”

  “我记得那男孩非常可爱。他吓坏了,但很可爱。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好人,我认为,”庞波说。“也许有点儿冷漠,有点儿孤僻,但总的来说是个好人。”然后他重复说:“我这么认为。”

  “谢谢你。我不再打扰你了,庞波警长。”

  电话咯嚓一响,庞波慢慢把电话放回原处。他靠在椅背上,灵活的手指在墙上弯成一只大黑鸟展翅飞翔的形状,想起《奥兹的巫师》中的一句台词,这句台词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响:“我真的相信幽灵,我真的相信幽灵,我真的、真的、真的相信幽灵!”那是懦夫狮子说的,对吗?

  问题是,他真的相信什么?

  他更容易想他不相信的事情。他不相信泰德·波蒙特谋杀了任何人,也不相信泰德在任何人的墙上写了那句神秘的句子。

  那么它怎么会出现在墙上的呢?

  很简单。布里查德医生从福特·拉马里飞到东边,杀死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在他墙上写下“麻雀又飞起”的字样,然后又从华盛顿特区飞往纽约,用他喜爱的手术刀撬开米丽艾姆·考利的锁并沙了她,用手术刀是因为他怀念外科手术的奥秘。

  不,当然不,但布里查德不是惟一知道泰德有——他叫它什么——感觉先兆的人。的确,这没出现在《大众》杂志的文章中,但是——

  “你忘记了指纹和声音波纹。你忘记了泰德和丽兹的平静、坦然地肯定乔治·斯达克是真的,他谋杀是为了使自己一直活下去。你现在在尽力回避一个事实,即:你开始相信这一切可能是真的。你告诉他们,相信鬼魂复仇,而且,是一个从没存在过的人的鬼魂,这是发疯了。但也许作家创造出鬼魂;作家和演员、美术家一起,是我们这个社会惟一公认的巫师。他们创造出虚构的世界,让虚构的人充斥其中,然后邀请我们加入其中。我们听他们的话这么做了,不是吗?我们花钱去这么做。”

  庞波紧紧地握起手,伸出他淡红色的手指,往阳光照射的墙上做了个小鸟飞翔的动作。一只麻雀。

  “无法解释三十年前为什么一大群麻雀袭击伯根菲尔德医院,就像无法解释两个人怎么会有相同的指纹和声音波纹一样,但现在你知道泰德·波蒙特与另一个人共享过他母亲的子宫,与一个陌生人。”

  胡夫·布里查德提到了过早发育。

  阿兰·庞波突然发现自己在怀疑那个外来组织的生长是否与别的东西有关。

  他怀疑是否当泰德·波蒙特开始写作时,那个外来组织开始生长了。

  二

  桌上的对讲机响了,吓了他一跳,又是舍拉。“胡子马丁在一号线,

  他要跟你讲话。”

  “胡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

  “天哪,”庞波想,“我可受够了。”

  胡子在2号公路旁有一大块地产,离罗克堡湖大约四英里。那地方曾是个兴旺的奶牛场,但那是在胡子仍叫阿尔伯特的时候。他的孩子长大了,他的妻子十年前抛弃了他,现在胡子一个人照料二十七英亩的土地,这片地已逐渐荒芜。他的住处和谷仓在那块地的西面,2号公路从那里转弯拐向湖区。谷仓是个很大的房子,曾养过四十头牛,现在仓顶凹陷得很深,油漆已经脱落,大部分窗户都用硬纸板钉死了。四十年来,庞波和消防队长特莱弗·哈特兰德一直等着马丁的房子和谷仓化为灰烬。

  “你要我告诉他你不在这儿吗?”舍拉问,“克拉特刚进来,我可以让他接电话。”

  庞波想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摇摇头:“我来和他谈,舍拉。谢谢。”他拿起电话,把它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庞波局长吗?”

  “我是警长。”

  “我是胡子马丁,我在2号公路。这儿也许出事了,警长。”

  “噢?”庞波把桌子上另一部电话拉到面前。这是连接镇办公楼中其它办公室的直线电话。他的指头在印有号码4的方形键边不停地敲着。他只需拿起电话按一下这个键,就可接通特莱弗·哈特兰德。“出了什么事?”

  “啊,警长,我他妈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如果是辆我认识的车,我会称之为豪华汽车偷窃案,但不是。我以前从没见过那车,但它就从我谷仓中开出来。”

  庞波把直线电话推回原处。上帝偏爱傻瓜和醉鬼——这是他这么多年警察工作学到的一个事实——尽管胡子一喝醉就到处乱扔烟头,但他的房子和谷仓仍然没被烧掉。现在我所能做的,庞波想,就是坐在这儿听他说完,然后我再做出判断,看是真有其事,还是胡子的幻想。

  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在墙壁上比划麻雀飞翔的动作,便立即停了下来。

  “什么车从你谷仓中开除来,阿尔伯特?”庞波耐心地问。罗克堡的每个人都称阿尔伯特为胡子,如果庞波在镇上再呆十年或二十年后也会试着这么叫他。

  “告诉你,我以前从没见过它,”胡子马丁的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不屑。“那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局长。那车肯定不是我的。”

  庞波脑中终于开始形成一幅画。奶牛、孩子、妻子都不在了,胡子马丁是不需要大量的现金了。他从那种古怪的渠道挣钱。庞波确信每隔几个月就有一、两捆大麻藏在胡子谷仓顶层的草垛里,那只是胡子干的小勾当之一。他有时想应该以窝藏及企图销售毒品罪逮捕胡子,但他相信胡子自己不吸毒,更不会动脑筋去卖,很有可能是靠提供存放地方而赚一、两百美元。即使在罗克堡这样的小地方,也有比逮捕一个窝藏毒品的醉鬼更重要的事要做。

  胡子的另一项存放服务——这至少是合法的——是用谷仓为前来避暑的人存放汽车。庞波刚到镇上时,胡子的谷仓是个固定的停车库。你走进谷仓,就能看到十五辆汽车停在原先奶牛过冬的地方,这些车大多数都是在湖区有别墅的人的。胡子拆掉了隔墙,腾出一个大车库,这些车一辆挨一辆地停放着,在漫长的秋天和冬天沉浸在稻草的清香中,陈年谷壳从谷仓顶层落下,使发亮的汽车表面失去光泽。

  这些年来,胡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庞波猜测这是因为他乱扔烟头的习惯传开了而产生的后果。谁也不想在一场谷仓大火中失去自己的汽车,即使这只是一辆夏天用用的旧车。上次庞波去胡子那里,看到谷仓中只有两辆汽车:一辆是锈迹斑斑、撞得一塌糊涂的汽车,另一辆是泰德·波蒙特的旧福特车。

  又是泰德。

  几天,好像一切事情都落到泰德·波蒙特身上。

  庞波坐得更直了,下意识地把电话拉过来。

  “不是泰德·波蒙特的旧福特车?”他问胡子,“你能肯定吗?”

  “当然我能肯定,不是旧福特车,绝对不是,那是一辆黑色的托罗纳多车。”

  庞波脑中一亮……但他不清楚为什么。不久前,有人跟他说起黑色托罗纳多车,但现在他记不起是谁或什么时候……但总会记起的。

  “我刚巧在厨房,给自己做杯冰镇柠檬汁,”胡子继续说,“这时我看到那辆车从谷仓中倒了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从没存过那种车。第二个念头就是谁能把它开到那里的,因为谷仓门上着锁,只有我有一把钥匙。”

  “那些把车停在谷仓的人呢?他们没有钥匙吗?”

  “没有,先生!”这想法似乎冒犯了胡子。

  “你有没有看清牌照号码呢?”

  “我当然看清了!”胡子喊道,“我不是在厨房窗户上架着双筒望远镜吗?”

  庞波和特莱弗·哈特兰德巡逻时曾进过谷仓,但从没进过厨房(而且也不想进去),于是他说:“啊,对,我忘了望远镜。”

  “可我没忘!”胡子得意而粗鲁地说,“你有铅笔吗?”

  “当然有,阿尔伯特。”

  “局长,为什么你不像别人一样叫我胡子呢?”

  庞波叹了口气:“好吧,胡子。为什么你不叫我警长呢?”

  “随便你说什么。现在你要不要这个车牌号?”

  “快说。”

  “第一点,那是密西西比州牌照,”胡子声音中有一种胜利的感觉,“你到底怎么看这一点?”

  庞波不很知道该怎么看这一点……只是他头脑中第三次闪亮了一下,这次比前两次都亮。一辆托罗纳多车。密西西比州。一个小镇。牛津?是牛津吗?像隔着两个镇的那个镇?

  “我不知道,”庞波说,然后为了迎合胡子又补充了一句,“听上去非常可疑。”

  “你他妈说得太对了!”胡子欢呼道。接着他清清嗓子,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好吧,密西西比州牌照号码是62284。你听清楚了吗?”

  “62284。”

  “62284,对,你可以把这号拿到那狗屁银行查一下。非常可疑!哦,对!那就是我想的!上帝吃了一罐豆子!”

  一想到上帝嚼豆子的样子,庞波不得不捂住话筒停了一会儿。

  “那么,”胡子说,“你将采取什么行动,局长?”

  我想趁自己头脑清醒时,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庞波想。这是我首先想做的事,另外我要努力回忆谁提到——

  这时,他突然全身一冷,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连脖子后面也像鼓面一样绷紧了。

  和泰德通话时——在那个疯子从米丽艾姆·考利住处往泰德家打电话后不久——开始杀人的那天晚上。

  他听到泰德说:他随他母亲从新罕布什尔迁到密西西比州的牛津镇……他的南方口音几乎听出了。

  当泰德在电话上描述乔治·斯达克时,他还说了什么别的?

  最后一点:他可能开着一辆黑色托罗纳多车,我不知道哪一年造的,是那种马力很大的车,黑色的,它可能是密西西比州车牌,但他肯定换掉了。

  “我猜他太忙了,来不及换。”庞波低声说。鸡皮疙瘩仍在他身上蔓延。

  “局长,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尔伯特,自言自语。”

  “我他妈过去总说这意味着你要发财了,也许我自己也应该开始自言自语了。”

  庞波突然记起泰德最后还补充了一个细节。

  “阿尔伯特——”

  “叫我胡子,局长。我告诉过你。”

  “胡子,你看没看到保险杠上贴着标语?你也许注意到——”

  “你怎么会知道这的?你们在通缉那辆车,局长?”胡子急切地说。

  “别管这些,胡子,这是警察的公务,你看到那上面写什么了吗?”

  “当然看到了,”胡子说,“上面写着:‘高贵的狗杂种’。你能相信吗?”

  庞波慢慢挂上电话,他相信,但告诉自己这没证明什么……除了说明泰德波·蒙特疯了。如果认为胡子看到的一切证明某种超自然的东西,那就太愚蠢了。

  然后他想到声音波纹和指纹,想到了成百上千只麻雀袭击伯根菲尔德医院的窗户,不禁浑身发抖,持续了几乎足足一分钟。

  三

  阿兰·庞波既不是一个懦夫,也不是一个迷信的乡下佬,那些乡下佬冲乌鸦做手势,不让怀孕的女人靠近鲜牛奶,怕她们会使牛奶结块。他不是土包子,不会被城里骗子的花言巧语打动;他不是刚出生的孩子。他相信逻辑和合理的解释。因此,等那阵发抖完了后,他把他的电话本放到面前,查出泰德的电话。他发现本上的电话和他记的一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显然,罗克堡的这位杰出的“作家朋友”已在他的脑海扎下根,比他想象的要深。

  “在那辆车中的必定是泰德。如果你排除了不可能的选择,还剩下什么呢?他描述过它。老式收音机猜谜节目是怎么样的?说出它的名字,它就是你的。

  伯根菲尔德医院实际上遭到麻雀的袭击。”

  还有别的问题——太多的问题。

  泰德和他的家人受到缅因州警察的保护。如果他们决定收拾行李到这儿来过周末,那么州警察应该个他打个电话,一方面是提醒他,另一方面是表示礼貌。但州警察既然已把在鲁德娄的保护性监视视为例行公事,那么他们定会劝阻泰德此行。如果此行属于一时冲动,那么他们更会竭力地劝阻他。

  那么一定有胡子没看到的——即保护他们的警车。如果他们真的决定旅行,警方就会派一辆或更多的车跟着他们。他们完全可能出来旅行,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囚犯。

  脑瘤患者经常做出奇怪的事情。

  如果那是泰德的托罗纳多车,如果他到胡子那里去把车开走的,如果他是一个人,那就得出一个让庞波难过的结论,因为他对泰德有好感。这结论就是泰德故意甩掉他的家人和保护他的警察。

  “如果是这样的话,州警察应该给我打电话。他们会发出详情通报,他们应该明白这是他可能会来的地方之一。”

  他拨了波蒙特家的电话。第一声响就有人拿起电话,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接的电话,但对方一开口,他就知道那人是警察。

  “你好,这是波蒙特家。”

  这声音很谨慎,听上去随时准备提出一连串问题。

  出什么事了?庞波想,接着的念头就是:他们死了。有人去那儿杀了全家人,动作迅速、麻利、无情,就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保护、审问、电话追踪设备……这一切全都没用。

  他回答时,这些念头却一点儿也没流露出来。

  “我是阿兰·庞波”他简洁地说,“罗克堡的警长。我找泰德·波蒙特。你是谁?”

  一阵沉默,然后那个声音回答:“我是斯蒂夫·哈里森,警长。我是缅因州的警察。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至少一个小时前就该给你打了。但这儿的事……这儿的事糟透了。请问你为什么打电话?”

  庞波想都没想就撒了个谎。他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这问题以后再说。

  “我打电话是想了解泰德的情况,”他说,“时间不短了,我想知道他们的情况。我猜你那里出事了。”

  “事出大了,你都不敢相信,”哈里森冷冷地说,“我的两个人死了,我们确信是波蒙特干的。”

  “我们确信是波蒙特干的。”

  “行为怪异的程度似乎与病人的智力呈正比。”

  庞波感到记忆幻觉不仅悄悄地溜进他的大脑中,而且进入到他的全身。泰德,总是回到泰德身上。当然,他智力很高,很怪,而且他自己承认有脑瘤的症状。

  “那孩子根本没有脑瘤,你知道。”

  “如果那些检查没查处什么,那是因为没什么可查的。”

  “忘记脑瘤。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麻雀——因为麻雀又飞起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哈里森警官。

  “他几乎把汤姆·查特顿和杰克·埃丁斯砍成肉酱了,这就是发生的事!”哈里森喊道,庞波对他的愤怒程度感到惊讶。“他带着全家人,我要抓住那狗杂种!”

  “什么……他怎么逃走的?”

  “我没时间祥谈,”哈里森说,“这真是一个他妈的让人难过的故事,警长。他开着一辆红灰色雪佛莱汽车,一个他妈的庞然大物,但我们认为他一定把它扔到什么地方,换了辆别的车。他在你们那儿有座别墅,你知道位置和地形,对吗?”

  “对,”庞波说,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看看墙上的钟,差一分三点四十。时间,一切都落到时间上。他意识到他没有问胡子马丁看到托罗纳多车倒出谷仓时是几点,那时这似乎很不重要,现在却很重要了。“你们什么时候让他溜掉的,哈里森警官?”

  他可以感到哈里森对这问题很恼火,但他回答时却没有生气或辩解。“大约两点三十左右。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换车需要一定的时间,然后他开往鲁德娄的家——”

  “他在哪里溜掉的?离他的家有多远?”

  “警长,我愿意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但没有时间了。关键是如果他开往别墅——这似乎不可能,但这家伙疯了,很难说——他应该还没到,但他很快就会到达,他以及他的全家。如果你和你的人去那儿恭候他,那就太好了。如果出现什么情况,你用无线电和牛津的亨利·白顿联系,我们会派出大量的增援人员。无论如何,你都不要亲自逮捕他。我们估计他的妻子已成为人质,如果她还没有死的话,孩子们也一样。”

  “对,如果他杀了值班的警察,他一定劫持了他的妻子,对吗?”庞波同意说,同时他想:如果可能,你会把这算到泰德头上的,对吗?因为你决定已定,不会改变了。见鬼,你都不会动动脑筋,而你的同伴却都死了。

  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回答这些问题可能引出更多的问题——但哈里森有一点说对了,没有时间了。

  他犹豫了一下,非常想问哈里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哈里森是否确信泰德在第一批增援警察到来之前,有充足的时间赶到他家,杀死警卫,劫走全家?但问这个问题刚好触及到哈里森的痛处,因为这个问题中隐藏着指责:你们让泰德溜走了,这是你们的失职。

  “我能请你帮帮忙吗,警长?”哈里森问,现在他的声音听上去已不生气了,只有疲倦与烦恼,庞波对他感到同情。

  “可以。我马上派人监视那个地方。”

  “太好了。你会和牛津警察局联系吗?”

  “会的。亨利·白顿是我的朋友。”

  “波蒙特很危险,警长,极其危险。如果他露面,你一定要当心。”

  “我会的。”

  “跟我保持联系。”哈里森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四

  他的大脑过去一直沉湎于常规,现在觉醒过来,开始提问……或试图提问。庞波认为他没有时间循规守矩了,必须使所有可能的线路畅通无阻。他感觉事情已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某些线路会自动关闭了。

  “至少叫上一些你的人。”

  但他不准备这么干。他本打算叫上诺里斯·里杰威克,可他不值班,不在镇里。约翰受了伤,仍卧床不起。西特·托马斯外出巡逻了。安迪·克拉特巴克在这儿,但克拉特是新手,而这事很麻烦。

  他想一个人干。

  你疯了!常规在他脑中喊道。

  “我也许会去那儿。”庞波大声说。他在电话中查到阿尔伯特·马丁的号码,给他打电话,问他第一次就该问的问题。

  五

  “你看到托罗纳多从你谷仓出来时,是什么时候,胡子?”马丁一接电话他就问,同时想:他不会知道的,见鬼,我不敢相信他会看时间。

  但胡子很快证明他错了。“刚过三点,局长。”然后又考虑了一下,“我看了看我的表。”

  “你直到——”庞波瞥了一眼日班记录,他已无意识地记下了胡子打电话的时间:“三点二十八分才打电话。”

  “不得不认真想一下,”胡子说,“人做事前总应该想想,局长,至少我是这么看的。在我给你打电话前,我到谷仓去看看开车的那个家伙是不是搞出什么别的麻烦。”

  麻烦?庞波觉得有趣。胡子,也许你是去看看阁楼上的大捆大麻,对吗?

  “他搞了吗?”

  “搞了什么?”

  “搞出麻烦了吗?”

  “没有,我相信没有。”

  “锁怎么样?”

  “开着的。”胡子简洁地说。

  “砸开的?”

  “不,就挂在门鼻上,锁环开了。”

  “你认为是用钥匙打开的?”

  “不知道狗娘养的从哪儿弄到的,我认为他是从哪儿捡到的。”

  “他是一个人在车里?”庞波问,“你能分辨出来吗?”

  胡子停下来想了想。“看不清楚,”他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局长——如果我能看清楚牌照和那该死的标语,我就应该能看清楚车里有几个人,但是太阳光照在玻璃上,我认为那不是普通玻璃,我认为上面有层颜色,不太深,但有一点儿颜色。”

  “好吧,胡子,谢谢。我们会查出来的。”

  “他已经离开这儿了,”胡子说,然后又迅速推断道,“但他应该在某个地方。”

  “你说得对。”庞波说,答应把最后结果告诉马丁,便挂了电话。他从桌子边站起来,看看钟。

  三点,胡子说,刚过三点,因为我看了表。

  庞波认为,泰德不可能在三个小时内,从鲁德娄赶到罗克堡,中间还加上很长一端绕回家的路,在此期间他劫走妻子和孩子,杀掉两个警察。如果从鲁德娄一直赶到这里,也许还有可能,但如果从别处赶到鲁德娄,在那里停留一下,然后再赶到这儿撬开锁,开走藏在胡子谷仓中的托罗纳多车,这则是绝不可能的。

  假设别人在鲁德娄杀死警察,劫走泰德一家人呢?假设有人不需费劲甩掉保护的警察、换车和绕道呢?假设有人把丽兹·波蒙特和双胞胎塞进汽车,朝罗克堡开来呢?庞波认为只有他们才能刚巧在三点时到达,被胡子看到,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这些。

  警察认为这只能是泰德干的,但他们不知道托罗纳多车的事。

  密西西比州的牌照,胡子说过。

  按泰德虚构的乔治·斯达克就出生于密西西比州。如果泰德精神分裂,认为自己是斯达克,他可能会替自己弄辆黑色的托罗纳多车,以满足这种幻觉或幻想……但为了搞到牌照,他不仅要去密西西比州而且还要申请在那里居住。

  “真愚蠢。他可以偷几块密西西比州车牌,或者买一套旧的。”胡子没有说牌照是哪一年的——他可能看不清楚,就是用望远镜也不行。

  但那不是泰德的汽车,不可能是。如果是的话,丽兹会知道的。

  也许丽兹不知道。如果他疯了,也许丽兹不知道。

  还有锁着的门。泰德不砸开锁,怎么能进入谷仓呢?他是位作家和老师,不是窃贼。

  备用钥匙,他内心低声说,但庞波不这么想。如果胡子时不时地在谷仓藏毒品,他一定会藏好钥匙,不管他怎么随地乱扔烟头。

  最后一个问题:凶手。如果那辆黑色托罗纳多车一直藏在谷仓中,胡子怎么会从没见过呢?这可能吗?

  他抓起帽子,离开办公室,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庞波。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你会笑的,你会笑破肚皮的。假设泰德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呢?假设真有一个叫乔治·斯达克的怪物在四处游荡呢……他的生命是由泰德创造的,在他需要时便会产生。泰德可以控制创造的时间,但却控制不了地点,因为他们总是出现在与创造者有关的地方。所以斯达克须从泰德存车的地方把车开出来,就像他必须从泰德象征性埋掉他的坟墓中走出来一样。你不喜欢它?这不是很可笑吗?”

  他不喜欢它,这也不可笑,一点儿也不可笑,它破坏了他所相信的一切。

  他记起泰德说过的话。“我不知道在我写作时我是谁。那不确切,但也差不多。更令人吃惊的是,我现在才想起这句话。”

  “你是他,对吗?”庞波轻声说,“你是他,他是你,凶手就是这么长出来的。”

  他打了个冷战,舍拉从调度室的打字机上抬起头,刚好看到。“这么热的天,你却发抖,你一定是感冒了。”

  “我想是病了,”庞波说,“注意电话,舍拉。小事转给托马斯,大事转给我。克拉特在哪儿?”

  “我在这儿!”克拉特的声音从厕所传来。“我大约四十五分钟后回来!”庞波冲他喊道,“你在我回来之前替我一下!”

  “你去哪儿,庞波?”克拉特从男厕所走出来,一边往裤子里塞衬衫。

  “去湖边。”庞波含含糊糊地说,在克拉特或舍拉再问之前离开了,他自己也不细想他在干什么。像这样不说去处是很不好的,这不仅是自己找麻烦,简直等于去送死。

  他在想:“麻雀又飞起”,但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应该有更合理的解释。

  他一边开车出镇,一边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一点。他一生中从没遇到这么麻烦的事。

  六

  5号公路离胡子马丁农场的半英里处有个停车场。庞波拐了进去,一半是因为预感一半是因为突发奇想。预感很简单:无论有没有那辆黑色托罗纳多车,他们不可能从鲁德娄乘魔毯飞到这里,他们必须开车。那意味着周围应该有辆被抛弃的车。他在追捕的那家伙在用豪默·加马齐的车后,就把它扔到路边停车场,一个罪犯干了一次的事,他还会干第二次。

  在拐弯处停着三辆车:一辆运啤酒的车,一辆新福特车,还有一辆灰扑扑的沃尔沃轿车。

  他从巡逻车上下来,一位身穿绿色工作服的男人从厕所走出来,朝运啤酒车的驾驶室走去。他身材矮小,黑头发,窄肩膀,显然不是乔治·斯达克。

  “警官。”他冲庞波敬了个礼。庞波冲他点点头,朝三位老妇人走去。她们坐在一张野餐桌旁,一边喝热水瓶中的咖啡,一边聊天。

  “你好,警官,”一位老妇人说,“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要么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一丝焦虑掠过她的眼睛。

  “我只想问问,那边的福特车和沃尔沃车是你们的吗?”

  “福特车是我的,”第二位妇人说,“我们都乘那辆车。沃尔沃车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那车是不是没汽油了?我儿子虽然四十三岁了,也常常忘记灌汽油——”

  “跟汽油没关,夫人,”庞波露出职业警察的笑容,“你们没有看到这辆沃尔沃车开进来,是吗?”

  她们摇摇头。

  “你们几分钟前看到车主了吗?”

  “没有,”第三位妇人说,用又亮又小的老鼠眼看着他,“你在追踪吗,警官?”

  “你说什么,夫人?”

  “我是说,你在追捕一个罪犯。”

  “噢,”庞波说。有那么一瞬,他感到很不真实。他到这儿究竟想干什么呢?他究竟为什么想到这儿来呢?“不,夫人。我只是喜欢汽车。”伙计,这话听上去……真他妈的聪明。

  “噢,”第一位妇人说,“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你要喝杯咖啡吗,警官?我相信刚好还剩一杯。”

  “不,谢谢你。”庞波说,“祝你们过得愉快。”

  “也祝你愉快,警官。”她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这使庞波觉得更不真实了。

  他回到沃尔沃车边,拉拉驾驶室的门,门开了。车里热烘烘的,说明它在这里停了很久。他向后排望去,看到座位下有一个盒子。他俯身从座位间把它拣起来。

  盒子上写着“纸帕”两个字,他觉得好像有人往他胃里扔了只保龄球。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常规和理智的声音立刻说道。“至少不一定是那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到了婴儿。但是,庞波,你在路边小摊买炸鸡时,他们也给你纸帕的。”

  不过……

  庞波把纸帕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从车里走出来。他正要关上门,却又探身进去,想看看仪表盘下面,可站着看不清,只好跪下。

  又一只保龄球扔进他的胃中。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就像被人猛击了一下。

  点火线悬挂在那里,铜芯裸露着,有点儿弯曲。庞波知道,这弯曲是因为她们被人缠在一起过。这汽车短路过,而且看上去很严重。开车人把车停到这儿以后,扯开电线熄了火。

  那么它是真的了……至少一部分是真的了,问题是有多少是真的。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在逼近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返回巡逻车,上了车,把它发动起来,从架子上取下对话机。

  “什么是真的?”常规和理智低声问。天哪,这声音令人发狂。“有人在波蒙特的湖边别墅?对——那可能是真的。一个叫乔治·斯达克的人把黑色的托罗纳多车开出胡子马丁的谷仓?还有呢,庞波?”

  他几乎同时产生了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如果他照哈里森说的那样,跟亨利·白顿联系,那么他可能永远搞不清这一切。湖畔路是条死胡同,波蒙特的别墅就在那里。州警察局会告诉他别一个人接近别墅,别单枪匹马去,因为他们怀疑劫持丽兹和双胞胎的那人至少杀了十几个人。他们会要封锁道路,但不可能有进一步的行动,同时他们会派出一队巡逻车,也许还有直升飞机,甚至驱逐舰和战斗机。

  第二个想法涉及到斯达克。

  他们没有考虑过斯达克,他们甚至不知道斯达克这个人。

  但是,如果斯达克是真的,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庞波相信派一群对湖畔路不熟悉的州警察去那里,就像把他们送进绞肉机一样。

  他把对讲机放回原处。他要去,他要一个人去。这也许是错误的,但他想这么干。他可以容忍自己的愚蠢,天知道他以前干过蠢事,他不能容忍的是还没弄清真实情况前,就贸然通过无线电请求援助,这有可能使一个女人和两个婴儿丧命。

  庞波开出停车场,向湖畔路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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