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驿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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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西厨房里的厨子叫哈可斯。他块头很大,穿着一身沾满油迹的白色厨师服。他的肤色像原油一样,因为他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四分之一的黄种人血统,四分之一的血统来自于南边岛屿——现在那里早被人遗忘了(世界在变化着),另外的四分之一血统则无人知晓。他在三个屋顶很高的蒸汽间里来回巡视,就像挂着低挡的拖拉机,他脚上巨大的拖鞋是哈里发式样的。在城里,他是成人中很特别的一个,因为他能跟小孩很好地交流,而且他毫无偏袒地对待所有的孩子——他对孩子并不是宠溺式的,而是真像对待大人那样对待孩子,有时会给你个拥抱,有时还会像办完大事后那样郑重其事地同你握手。他甚至对那些开始接受枪侠训练的男孩们也是一样的喜爱,尽管他们和其他孩子不同——他们虽然貌似平常,却总有些危险,不是成人式的危险,倒更像疯癫孩子的行为——伯特也不是第一个在被柯特罚斋戒时到他那儿来觅食的学生。此刻,他正站在轰鸣作响的巨大的电炉前——这是整个城里剩下的六台尚能运转的电器之一。这里是他的领地,他站在那里看着两个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做的多汁的碎肉。前后左右都是忙碌的帮厨、各种分工不同的打杂的下手,在这充满蒸气的潮湿空气里穿来穿去。有人摇着锅烧菜,有人搅拌着炖锅里的食物,有人蹲在那里剥土豆或洗菜。放餐具的小间里灯光昏暗,一个脸似面团的清洁女佣面色阴沉,一头乱发由块破布扎着,拿着拖把向地上洒水。

    一个男孩模样的帮工跑过来,身后跟着个侍卫。“这个人,他找你,哈可斯。”

    “好。”哈可斯朝侍卫点点头,侍卫也朝他回礼。“你们两个孩子。”他说,“到麦琪那儿去,她会给你们馅饼吃。吃完你们就跑开吧。可别给我惹上麻烦。”

    后来他们两人都清楚地记得哈可斯说过:别给我惹上麻烦。

    他们点点头,跑到麦琪那里。她把大块的楔形馅饼放到盘子里递给他们,动作之快仿佛他们是会咬她的野狗。

    “我们坐到楼梯下面吃吧。”库斯伯特提议。

    “好。”

    他们面前是一根粗大的石柱,厨房里没人能看得到他们。他们用手抓起馅饼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坐定后不到几秒钟就听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影子投在远处的墙上。罗兰一把抓住库斯伯特的手臂,说:“快跑,有人来了。”库斯伯特朝上面看,他一脸受惊的表情,脸上沾满了馅饼里的浆果。

    但是人影停住了,还是看不到人。从声音判断是哈可斯和刚才那个侍卫。两个男孩坐在原地。如果他们现在跑开的话很可能会被发现。

    “……好人。”侍卫说。

    “法僧?”

    “两个礼拜后,”侍卫回答他,“也许三个礼拜后,你必须跟我们走。货运仓库有一船货……”一阵嘈杂的锅盆敲击声,人们对那个倒霉的失了手的帮工一阵责骂,骂声嘘声淹没了侍卫的话;他们只听到他最后说:“……有毒的肉。”

    “太冒险了。”

    “不要问‘好人’能为你做什么——”侍卫说。

    哈可斯叹了口气,接着他说:“但要看你能为他做什么。士兵,什么都别问。”

    “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侍卫轻声说。

    “知道。而且我知道我对他应尽的责任;你不必教训我。我和你一样爱他。如果他开口,我会跟着他跳进海里;我会做的。”

    “那就好。那些肉会做上短期储存的标记,放在你的冷藏室里。但是你要赶快行动。你得理解这点。”

    “唐屯那儿有孩子吗?”厨师问。其实这并不是个值得问的问题。

    “到处都有孩子。”侍卫温和地说,“而且我们——他——真正关心的就是孩子。”

    “有毒的肉。真是关心孩子的一种奇怪方式。”他重重地嘘了一口气。“他们会不会蜷缩起来,捂着肚子哭着喊妈妈?我猜他们会。”

    “就会像入睡那样。”侍卫说,但他的声音听上去自信得难以让人信服。

    “当然。”哈可斯说,干笑了一声。

    “你刚才自己说的。‘战士,什么都别问。’如果你知道这些孩子被他掌控着,准备开创一个新的世界,你还忍心看着他们在这里处于枪的统治下吗?”

    哈可斯没有做声。

    “再过二十分钟,我要站岗值勤了。”侍卫说,他的声音比刚才要平静许多,“给我块羊腿肉,我要去找个你的娘们,捏得她发笑。我走的时候——”

    “我的羊肉可不会让你肚子绞痛,罗伯森。”

    “你能不能……”但是人影走开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我真该杀了他们,罗兰坐在那里出了神。我真该用我的刀杀了这两人,就像杀猪那样割开他们的喉咙。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手上除了在上练习课时沾上的尘土外还有肉汁和浆果。

    “罗兰。”

    他看着库斯伯特。两人坐在还充满馅饼香味的黑暗中对视了很长时间。罗兰的喉咙口有一股暖和的绝望的味道。他感到的可能是某种死亡的味道——像练习场上那只鸽子的死亡一样残忍。哈可斯?他有些不知所措。是上次在我腿上敷泥罨帮我疗伤的哈可斯?哈可斯?突然他的脑袋像短路那样切断了思维,他无法再集中注意力思考这个问题。

    他看到,在库斯伯特那张幽默睿智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什么表情都没有。库斯伯特的眼神十分平静,从中看不出丝毫对哈可斯行为的反应。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注定发生的。他给了他们食物,他们跑到楼梯下来吃馅饼,然后哈可斯带着名叫罗伯森的侍卫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错误的角落密谈他们的阴谋。有时,命运就这样决定了一切,突然得就像大石块猝不及防地滚下山坡一样。一切就这样决定了。

    库斯伯特的眼睛就是枪侠的眼睛。

    10

    罗兰的父亲刚从山地回来,在主觐见厅华丽的丝绒帘幕之间,他的衣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直到最近,罗兰才被允许踏入这个大厅,这也象征着他的枪侠学徒期的正式开始。

    斯蒂文·德鄯穿着黑色牛仔裤和蓝色工作衫。他的大氅随意地搭在肩上,尘土污迹明显可见,还有一处被撕烂连衬里都露了出来。这让他和房间的优雅华贵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十分瘦削,当他低头看着儿子时,鼻子下面浓密的八字形胡须似乎沉重得让他抬不起头。双枪交叉悬在他的胯部,角度完美得能让他在瞬间拔出枪。磨旧的檀木枪柄在室内慵懒的灯光下让人丝毫提不起精神。

    “大厨子。”他的父亲尽量温和地说,“想像一下!在山地的铁路起点处铁轨被炸毁。翰德里克森镇上所有的牲畜尸横遍野。甚至……想像那种场景!想像一下!”

    他凑近儿子的脸庞:“这有没有让你惴惴不安呢?”

    “就像猎鹰,”罗兰说。“它有时也会让人不安。”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倒不是因为那种情景轻松得能让人发笑,而是觉得自己的比方竟如此贴切。

    他的父亲微微一笑。

    “是的。”罗兰说,“我猜这……这是让我有些不安。”

    “库斯伯特当时和你在一起。”他的父亲说,“他肯定已经向他的父亲汇报了此事。”

    “是。”

    “你们俩都在他那儿得到食物,但柯特——”

    “是的。”

    “还有库斯伯特。你认为他是不是也为此不安呢?”

    “我不知道。”他心里也压根不在乎。他从不关心自己的感觉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

    “这让你不安是因为你觉得你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

    罗兰不情愿地耸耸肩,讨厌父亲这样对他苦苦逼问。

    “但你还是告诉了我。为什么?”

    男孩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滚圆:“我怎么能不说出来?谋反通敌是——”

    父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如果你告诉我,只是出于像课本里讲的那种低贱理由,那你是卑鄙的。我宁愿看到所有的唐屯人都被毒死。”

    “不是!”他忍不住吼了出来,“我想杀了他——他们两个!骗子!害人的骗子!蛇蝎!他们——”

    “接着说。”

    “他们伤害了我。”他说完了,但怒气未消。“他们策划了阴谋,这刺痛了我的心!我为此想杀了他们。当时我就想杀了他们。”

    他的父亲点点头。“那很残忍,罗兰,但却不是卑劣的行为。不道德,但维护道德正义也不是你现在能做的。其实……”他盯着儿子的脸,“也许维持道义永远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外。你反应不快,不像库斯伯特或范内的儿子;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这会让你变得令人生畏。”

    这个评价既让男孩高兴,又让他困扰。“他会被——”

    “哦,他会被吊死。”

    男孩点点头,说:“我要亲眼看到。”

    老德鄯仰头大笑。“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令人生畏……也许还只是孩子般的愚蠢吧。”他突然紧闭上嘴,伸手用力捏住男孩的手臂。罗兰疼得龇牙咧嘴,但仍然牢牢地站在那儿。父亲死死地盯着他,男孩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的目光,尽管这比刚才给猎鹰套上头罩要难得多。

    “好吧。”他说,“你能去。”他突然转身就要离开。

    “父亲?”

    “什么?”

    “你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吗?你知道‘好人’是谁吗?”

    父亲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知道。我想我知道。”

    “如果你捉住他。”罗兰说得非常缓慢,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就不会再有人像厨子这样被砍头了。”

    父亲抿嘴一笑。“也许暂时不会。但最终,总有人得人头落地。人们需要这个。即使没有叛徒,迟早,人们也会造个叛徒出来。”

    “是。”罗兰回答,立刻吸收了这个概念——这个概念他今后也始终牢记着。“但,如果你捉到了‘好人’——”

    “不。”父亲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不?为什么那还不能算作了结?”

    那一刻,父亲几乎要张口解释原因了,但最终他只摇摇头。“好了,我们谈得够多了。出去,离开这儿。”

    他很想提醒父亲别忘了他的允诺,当哈可斯套上绳索时他要在场,但他对父亲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他一手握拳举到前额,跨着弓步向父亲鞠了一躬。他走出大厅,快速地关上门。他猜想现在父亲想做的是去找母亲寻欢。他清楚他的父母在一起做什么,而且他也很懂是怎样行那事的,但是一想到那幅场面,他总感到不安,而且有种奇怪的负罪感。多年后,苏珊告诉他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痛苦地听着每个字,想到由他父母和马藤组成的那个罪恶的三角关系——马藤,在有些地方人们叫他法僧,或“好人”。或许那是个四角关系,如果有人也愿意把自己搅和进去的话。

    11

    盖乐泗是唐屯附近的一座山,一个非常有诗意的地方;也许库斯伯特很喜欢这儿的风景,但罗兰却不为所动。在他眼里,高耸入蓝天的绞刑架倒是非常壮观,那个悬在客运车道上方骷髅般的侧影让他暗自兴奋。

    罗兰和库斯伯特被免去了当天的晨练——他们都带着父亲写给柯特的请假条。柯特读纸条的时候非常吃力,他口中念念有词,还不时点点头。他看完两张纸条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口袋。即使在蓟犁这地方,纸也像黄金那样贵重。在确保纸条存放安全后,他抬头看了看渐露曙光的天空,向他们点了点头。

    “等在这里。”他说,朝他住着的那座歪斜的石屋走去。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片粗糙的没有完全发酵的面包,掰成两半后分给男孩。

    “当绞刑结束后,你们俩都要把面包放到他的脚下。一定要照我说的做,不然我会打得你们站不起来。”

    他们直到骑着库斯伯特的老马到了刑场以后才明白师父的用意。他们最早到那里,比其他人整整早了两个小时,而离行刑也还有四小时。整座盖乐泗空无一人,除了些山石和乌鸦外别无他物。乌鸦多不胜数。它们嘈杂地站在活板上方疙疙瘩瘩的木栏杆上——这一套架子俨然是死神的盔甲。有些排成一排立在平台的边缘,另一些推挤着争抢台阶上的位置。

    “人们把尸体留给这些鸟。”库斯伯特喃喃自语。

    “我们爬到那上面去。”罗兰提议。

    库斯伯特看着他,眼里充满恐惧:“上那里?你不认为——”

    罗兰一挥手打断了同伴。“我们来得太早了。现在没人会来。”

    “好吧。”

    他们朝绞刑架慢慢走去,乌鸦都飞起来,呱呱叫着在他们的头顶盘旋,像一群被夺取土地后愤怒的农民。它们黑色的身子映衬着明净的曙光显得那样压抑。

    事发后,这是罗兰第一次感到他对整个事件所负的重大责任;绞刑架的木头非常普通,不是“文明社会”珍视的木材,只是歪歪扭扭,枝节盘突的松木,上面还覆满了白色的鸟粪。到处都是那白色的斑点——台阶上,扶栏上,平台上——而且气味令人作呕。

    罗兰感到惊恐万分,他转过头看库斯伯特,发现同伴也是相同的表情。

    “我不能。”库斯伯特小声说,“罗,我不敢看那种场面。”

    罗兰慢慢摇摇头。他意识到,这对他们会是一堂课,他们要看到的不是闪亮美好的,而是古老的,锈迹斑斑,畸形丑陋的东西。这也是他们的父亲让他们来这里的目的。这时罗兰一贯的那种无法言表的固执占了上风,不管他会看到什么,他都已下定决心。

    “伯特,你能行。”

    “如果我看了的话,晚上会睡不着觉。”

    “那就别睡。”罗兰说,不明白睡不着觉和他们看绞刑有什么关联。

    库斯伯特突然抓起罗兰的一只手,气愤地看着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这让罗兰又开始动摇,他真后悔那天和同伴去了西厨房。父亲是对的: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宁愿让唐屯的男女老少都被毒死,腐味比这里还臭。

    但是,毕竟,毕竟……不管这教训是什么,不管会看到什么半埋着的长满锐角的东西,他都不会放弃,不会放弃自己的决心。

    “我们别上去了。”库斯伯特说,“我们什么都看到了。”

    罗兰不情愿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决心又开始变弱。他知道,若柯特在这里,会把他们打个面朝天,然后逼他们一步一步走上平台……让他们深呼吸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然后那气味顺着喉咙下去就像咸果酱一样。也许柯特还会亲手在架子上系上麻绳,逼他们一个个将脖子套在圈里,逼他们站在活板上感受那种绝望;如果他们失去控制哭出来或尿湿裤子的话,那柯特定是一阵拳脚相待。当然,柯特做的肯定会是正确的。第一次,罗兰发现自己十分痛恨童年。他希望自己转眼就变成大人。

    他费劲地从扶栏上撬下一块木片,放在胸袋里,转身离去。

    “你为什么那么做?”库斯伯特忍不住问。

    他希望自己能得意地向同伴炫耀:啊,这是绞刑架好运符……但他说不出口,只是看着库斯伯特摇了摇头。“这样,我就有这块木片了。”他说,“永远有这木片。”

    他们离开绞架,远远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等待着。大约一小时后,镇上来了些人,他们多是扶老携幼坐着破旧的马车和布卡前来,有人还带着早点——挎篮里装着卷起来的薄煎饼,中间夹着野商陆做成的酱。罗兰饿得肚子直叫,他绝望地看着眼前野餐似的场景,不知道所谓的尊严、庄重到哪去了。人们一直向他灌输那些概念,但他此刻不得不怀疑那些教诲是否只是谎言,或只是被智者深深埋藏起来的宝藏。他想强迫自己相信那些概念,但在他心里,哈可斯穿着肮脏的白色厨师服,在充满蒸气、不见阳光的厨房巡视,时不时朝帮手吼上几句,那种形象可比眼前这些有尊严得多。他的手指摆弄着从绞刑架上剥下来的木片,不知所措。库斯伯特躺在他身边,脸上毫无表情。

    12

    最后,这并不像想像的那样难熬,罗兰长吐了口气。哈可斯被绑在二轮平板车上,圆筒似的身躯让人们老远就认出了他;一块宽大的黑布绑住了他的眼睛,甚至盖住了他的整张脸。有几个人朝他扔石块,但大多数人只是继续吃他们的早餐。

    一个他俩都不熟悉的枪侠(看到父亲没有抽中黑石来行刑,罗兰很高兴)领着臃肿的厨师小心地走上台阶。两名守卫早站在活板两侧。当枪侠和哈可斯都走到平台上后,枪侠将绞索穿过绞架的横梁,然后套到厨子的头上,绞索往下滑,停在厨子的左耳下侧。乌鸦都飞走了,但罗兰清楚它们都在等待。

    “你想做最后的忏悔吗?”枪侠问。

    “我没什么好忏悔的。”哈可斯说,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尽管黑布罩住了他的脸,但他的声音还是响亮而充满尊严。在舒适的微风吹拂下,黑布微微飘动。“我没有忘记我父亲的脸;它永远和我同在。”

    罗兰仔细地观察着众人,让他非常不安的是在众人脸上他看到了同情,也可能是仰慕。他会向父亲请教。如果叛徒被当成英雄(或英雄被看作叛徒,这个想法让他皱起眉头),那黑暗就将降临世界。关于黑暗时期,他希望自己能了解得更多。他突然想到柯特,和他给他们的面包。他感到一阵不屑;柯特服侍他的日子会日渐临近。也许库斯伯特享受不到;也许柯特的烈火把伯特的腰烤弯了,让他再也直不起来,只能当个听差或马夫(甚至更糟,他会变成一个涂着刺鼻香水的外交家,整天在接见厅内虚度光阴,或是陪年迈的君王、王子朝假水晶球内窥视),但是罗兰不会这样。他知道。他属于开阔的大地,他要远征跋涉。日后,当罗兰独处时回想起当年的抱负,不禁为之惊讶。

    “罗兰?”

    “我在这儿。”他拉起库斯伯特的手,两人的手指像被焊住的铁条一样紧紧握在一起。

    “你被指控涉嫌屠杀和叛乱。”枪侠宣布,“你已经越过了白线,离开了善良的世界,我,查尔斯的儿子查尔斯,宣布你将永远被禁锢在邪恶的黑色世界。”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提出了抗议。

    “我从没有——”

    “到地下去编你的故事吧。”查尔斯的查尔斯说,他用带着黄色护手的双手猛地拉下了控制杆。

    活板被打开。哈可斯猛地掉下去,他仍试图说话。罗兰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厨子死的时候仍然想说话。他到哪里才能说完他留在世上未完成的最后一句话呢?他最后的几个字被一声巨响给吞没了,那响声让罗兰想到了冬天,松果在火炉里爆炸的声音。

    不过,整个过程在罗兰眼里并不太残忍。厨子的双腿向前踢了一下,摆成个Y形;人群中响起了满意的口哨声;两个守卫改变了严肃的站姿,开始随意地收拾起东西。查尔斯的儿子查尔斯慢慢走下台阶,跨上马,他粗鲁地穿过一群野餐的村民;几个走路慢吞吞的人挨了他几下鞭子,撒腿就跑。

    这之后,人群很快就散开了,四十分钟后,就剩两个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小土丘上。乌鸦都飞回去检验它们的奖品。一只乌鸦落到哈可斯的肩上,友好地坐在那里;哈可斯右耳上一直戴着的耳环闪闪发亮,乌鸦忍不住伸嘴啄过去。

    “这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他。”库斯伯特说。

    “哦,不,我看像极了。”罗兰自信地说。两人手里捏着面包朝绞架走去。伯特一脸窘迫。

    他们在横梁下驻足,抬头看着晃荡着的尸体。库斯伯特要显示自己并不害怕,他伸手戳了一下长满毛的脚踝。尸体开始以另一条弧线晃动。

    他们非常迅速地将捏碎的面包屑撒在哈可斯晃动的脚下。他们骑马离开时,罗兰只回头望了一眼。现在,那儿聚集了成千上万只乌鸦。难道,面包只是象征性的?他隐约有这个感觉。

    “这不赖。”库斯伯特冷不丁地说,“这……我……我挺喜欢的。真的。”

    罗兰并不吃惊,尽管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当时的场景。但是他觉得他也许能理解伯特的意思。也许,他最后的结局不会是个外交家,不会只说说笑话来取悦人。

    “我说不清楚。”他说,“但这不错。的确不错。”

    在接下去的五年里,他们的土地并没有落到“好人”手里,那时罗兰已成为枪侠,他的父亲去世了,而母亲被他弑杀了——世界变化着。

    他的远征跋涉生涯也开始了。

    13

    “看啊。”杰克说,指着前方。

    枪侠抬头看,觉得右臀一阵刺痛。他眨了眨眼。他们进入这片山脉已有两天,尽管水袋都快空了,但他们并不担心。马上他们就会有喝不完的水了。

    他顺着杰克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绿色的平地,看到远处光秃秃的悬崖峭壁,最后停留在雪山顶上。

    隐约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也许会是人们眼前始终会看到的那种微粒),枪侠相信他看到了黑衣人,缓慢地在山坡上攀登,就像一面巨大的花岗岩墙壁上的一只微型苍蝇。

    “是他吗?”杰克问。

    看着远处辨别不出人形的黑点,枪侠有点悲伤,他知道,这是种预兆。

    “是他,杰克。”

    “你说我们赶得上他吗?”

    “在山的这一面不行,在另一面也许行。但我们若是站在这里聊天可就赶不上了。”

    “那些山真高。”杰克说,“山另一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枪侠说,“我想没人清楚。也许很久以前有人翻过山,看到过另一面。走吧,孩子。”

    他们继续往上走,有时会将些松动的小石块踢下山,一直滚到身后的沙漠里。远处的沙漠就像一张褐色的烤面包纸,绵延无边。远处,小黑点越爬越高,无法看到他有没有回头朝他们看。他似乎能跳跃几乎不可能跨越的鸿沟。有一两次他消失了,但总是又回到了他们的视线中,直到紫色的暮霭模糊了他的身影。当他们晚上宿营时,男孩的话很少,枪侠怀疑男孩是不是也有同他一样的直觉。他想到了库斯伯特的脸,沮丧的,兴奋的,通红的。他想到那半块面包,黑沉沉的乌鸦。结局就是这样,他想。一次又一次,结局都是这样重复着。许多条路都永远向前延伸,但最终总会聚集到相同的一个终点——聚集到死亡的土地上。

    也许,通往塔楼的道路除外。在那里,命运可能会露出真面目。

    男孩,也将是个牺牲品,这难以避免。他的脸庞在微弱的火光下显得非常稚嫩,他已经睡熟了。枪侠为他盖上在马房里找到的毯子,自己也蜷缩着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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