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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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东京总公司各部门一般于星期一早上开会,由各部门主管传达会议决议事项,或布置工作计划。各负责人如果有事宣布,也会利用这个场合。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专利部专利一科科长长坂提到前几天通车的濑户大桥。他说,再加上上个月通车的青函隧道,缩短了日本各地的距离,进一步朝汽车社会发展。但同时,竞争势必更趋激烈,同仁们必须要有忧患意识,严阵以待。谈话便以此作为论题,想必是把上个星期会议中某人的发言拿来照搬套用。

  会议结束后,员工各自回座,开始工作。有人打电话,有人取文件,有人匆忙出门。每个星期一几乎都可以见到类似情景。

  高宫诚也像平常一样投入工作,着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结束的专利申请手续。他习惯保留几件不甚紧急的工作待下星期处理,作为头脑的热身。

  工作尚未完成,便听到有人说“E组集合”。发话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组长的成田。E组是负责电气、电子、计算机相关专利的小组,E取自英文Electronics第一个字母,连组长在内共有五名成员。

  诚等人围着成田的办公桌坐下。

  “此事很重要,”成田的表情略显严肃,“跟生产技术专家系统有关。事情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包括诚在内,有三个人点头。只有去年刚进公司的山野歉然道:“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专家系统吗?”成田问。

  “不知道……只听说过名称。”

  “那AI呢?”

  “呃,指人工智能吧。”山野没什么把握地回答。

  在近来快速成长的计算机行业,如何让电脑更接近人脑的研究日益蓬勃。例如,当一个人与他人擦肩而过时,并非刻意计算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以决定移动的脚步,而是凭经验或直觉,“适当地”决定速度和方向。让电脑拥有这类具弹性的思考与判断能力,便称为“人工智能”。

  “专家系统是人工智能的应用之一,就是以电脑取代专家的系统。”成田说,“平常被人称为专家的人,不只知识丰富,更具备了专业领域中的技能,对吧?把这些做成一个严谨的系统,让外行人有了这个系统,也可以作出专家的判断,这就是专家系统。现在医疗专家系统和经营顾问专家系统已经上市了。”说到这里,成田问山野是否明白。

  “大致明白了。”山野回答。

  “我们公司在两三年前就已注意到这个系统,部分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长,以至于老手和新人间年龄差距很大。等老前辈一退休,公司就缺少专家了。尤其是像金属加工方面的热处理、化学处理等生产技术必须用到专业知识和技能,少了老手情况会很严重。所以,趁现在建立起专家系统,就算将来只剩下年轻的技术人员,也能够应付。”

  “这就是生产技术专家系统?”

  “没错。这是生产技术部和系统开发部共同开发的,现已加载工作站,应该可以用了吧?”成田望着其他三个人问道。

  “是的,”诚回答,“但先决条件是拥有搜寻技术数据的密码。”技术数据中包含许多公司内部的机密,因此即使是公司员工,也必须另行申请才能取得密码。诚等专利部人员因为工作上必须搜寻专利数据,均已取得密码。

  “好,说明就到此为止。”成田调整姿势,压低声音,“刚才讲的那些都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可以说根本无关。因为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前提是仅供公司内部使用,基本上与专利部无缘。”

  “出什么了事吗?”一个同事问。

  成田微微点头。“刚才系统开发部的人来过。他们说现在好几家中坚制造商之间,出现了一种计算机软件,那个软件听说简直就是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翻版。”

  他的话让后进们面面相觑。

  “那个软件有什么问题?”诚问。

  成田稍稍倾身向前。“机缘巧合下拿到了那份软件,系统开发部和生产技术部研究了其中的内容,发现里面的数据和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金属加工部分很相似。”

  “这么说,是我们的系统程序外流了?”一个比诚大一岁的前辈问。

  “还不能完全肯定,但不排除这个可能。”

  “不知道软件的出处吗?”

  “这倒是知道,是东京某家软件开发公司,他们好像发布了那份软件作为宣传。”

  “宣传?”

  “那份软件算是试用版,里面只有少量数据。意思是先给你用用,要是满意,再向他们购买真正的金属加工专家系统。”

  哦,诚明翩面,同化妆品的试用装一样。

  “问题是,”成田继续说,“万一真的是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内容外流,那份软件的确是抄袭我们的东西做出来的,我们要如何证明?还有,如果能够证明,能不能采取法律手段制止他们制造、销售?”

  “所以要我们调查?”诚问道。

  成田点点头。“计算机程序作为著作权保护的对象已经有判例可循。不过,要证明内容是剽窃的并不简单。如同小说的抄袭一样,到底相似到什么程度才算违法很难界定。不过,我们试试吧。”

  “但是,”山野说,“我们的专家系统内容怎么会外流呢?技术信息都受到严密的管理啊。”

  成田露出冷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有家公司高度机密地开发新型涡轮增压器,零件一个个做出来,样品一号总算完成了。但在两个小时之后,”成田靠近山野,“竞争公司的涡轮引擎开发科科长的办公桌上,就放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增压器。”

  “啊!”山野惊呼一声,愣住了。

  成田得意地笑了。“这就叫开发竞争。”

  “是吗?”

  看着依旧一脸不服气的山野,诚苦笑,因为他也听过同一个故事。

  2

  当天,诚在晚上八点刚过回到位于成城的公寓,由于调查专家系统一事,不得不加班。但是打开自家大门时,他却后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久一点,因为家中仍一片黑暗。

  玄关、走廊、客厅,他一一打开灯。虽然已入四月,但即使穿了拖鞋,一股寒气仍从一整天都没有暖气的地板透上来。

  诚脱掉上衣,坐在沙发上,松开领带,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几秒钟后,三十二英寸的大画面中出现了撞毁的火车车厢。这画面他已看过多次,是上个月发生于中国上海近郊的火车相撞事故,电视节目正播出车祸的后续报道。私立高知学艺高中修业旅行团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师生搭上了这列出事的火车,一名领队老师与二十六名学生丧生。

  日本与中国就遇难者赔偿问题持续进行谈判,但迟迟无法达成一致,播报员说着类似的话。

  诚想看棒球赛转播,切换频道,随即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关掉电视,他立刻感到屋里比打开电视前更冷清了。看看墙上的时钟,那是他们收到的结婚贺礼,点缀着鲜花图案的底盘上,指针指向八点二十分。

  诚站起来,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探头看厨房。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槽里没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极为方便的各式烹饪用具有如全新般闪闪发光。

  但是,这时候他想知道的,并不是厨房的清洁是否彻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门前便已作好晚餐的准备,还是想回家后再行处理。照厨房的样子看来,属于后者。

  他又看了一下时钟,长针移动了两小格。

  他从客厅的柜子抽屉中拿出圆珠笔,在墙上月历当天这一格画上大大的×,这是他先到家的记号。他从本月开始记录,但并未告诉妻子记号的意义。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告诉她,尽管自知这种行为并不光明正大,但他认为,有必要以某种形式客观地记录目前的状况。

  本月才过了一半,×记号便已超过十个。

  果然不该答应让她去工作,这不知道是诚第几次后悔了。同时,他又对自己怀有这种想法感到自我厌恶,认为自己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

  和雪穗结婚已经两年半了。

  正如他所料,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么都干净利落,结果无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厨艺令他感动不已,无论是法国菜、意大利菜还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专业厨师。

  “我很不想承认,可你的确是本世纪最幸运的男人。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就该偷笑了,她竟然还烧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实在很难不嫌弃自己。”说这番话的是婚后在家里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颇有同感,讲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话。

  当然,诚也夸奖了她的手艺。新婚时,他几乎每天都赞美她。

  “妈妈以前经常带我去别人口中的一流餐厅,她说,年轻时没有尝过美味,就不能培养真正的味觉。还说,有些人到一些价格昂贵却一点都不好吃的店还沾沾自喜,就是小时候没有吃过美味的证明。因为妈妈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舌头还算自信。不过,能让你吃得开心,我真的好高兴。”对于诚的赞美,雪穗开心地回答。略带娇羞的模样让他生起一股想永远紧抱住她的冲动。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肴的生活,才两个月便宣告结束。原因是她的这一句话:“亲爱的,我可以买股票吗?”

  “啊?”

  那时,诚无法意会“股票”这两个字,是因为这与雪穗的日常生活距离太遥远了。

  当他明白后,疑惑甚于惊讶:“你懂股票?”

  “懂,我研究过了。”

  “研究?”

  雪穗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都是买卖股票的入门书或相关书籍。诚平常不太看书,完全没注意到客厅的仿古书架上摆着这些书。“你怎么会想到要买股票?”诚改变问题的方向。

  “因为光是在家里做家事,有很多空闲时间呀。而且,现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后还会更好,比放在银行里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会赔啊。”

  “没办法,这是一种赌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这句“这是一种赌注嘛”,让诚第一次对雪穗产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放心,我有信心,绝对不会赔。再说,我只用我的钱。”

  “你的钱?”

  “我自己也有点积蓄。”

  “有归有……”

  “我的钱”这种想法让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还用得着分谁的钱吗?

  “还是不行?”雪穗抬眼望着丈夫,看诚没有说话,便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毕竟不行。我连家庭主妇都还不够格,没资格分心管别的事。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她开始垂头丧气地收拾那几本书。

  看着雪穗苗条的背影,诚不由得认为自己真是心胸狭窄,她至今从未提过任何无理要求。“我有条件,”他朝着雪穗的背影说,“不许太过投入,绝对不能借钱。这些你都能答应吗?”

  雪穗回过头来,眼睛里闪耀着光彩。“可以吗?”

  “我说的条件你都能做到?”

  “一定做到,谢谢!”雪穗抱住他的脖子。

  然而,诚双手环着她的纤腰,心里却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结果而言,雪穗确实遵守了他开出来的条件。她通过股票顺利地增加资产。她最初投入多少资金、进行何种程度的买卖,诚一无所知。但听她与证券公司的电话对答,她动用的金额已超过一千万。

  她的生活从此改以股票为中心。由于必须随时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证券公司报到两次。因担心漏接股票经纪人的来电,她极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时出门,也每隔一小时便打电话。报纸最少看六份,其中两份是经济报与工业报。

  “你最好节制一点!”一天,雪穗挂掉证券公司打来的电话后,诚忍无可忍。电话从早上就响个不停,诚平常在公司,并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创立纪念日,他放假在家。“难得的休假都毁了。为了买卖股票,夫妻俩连出个门都不行!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没办法好好过,干脆别再玩了!”

  诚对雪穗粗声粗气,连恋爱期间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那时,他们结婚八个月。

  不知是因吃惊还是受到惊吓,雪穗茫然伫立。看到她惨白的脸蛋,诚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道歉,她便低声说:“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忽视你的意思,请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为股票有一点成绩,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对不起,我没有尽好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说完,雪穗拿起电话,打到方才的证券公司,当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脱手。

  挂掉电话,她转身面对诚:“只有信托基金没办法立刻解约。这样,能不能原谅我……”

  “你真不后悔?”

  “不会,这样才能断得一千二净。一想到给你带来那么多不愉快,我就觉得好难过……”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别再提这件事了。”诚把手放到她肩上。

  从第二天起,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完全从家里消失,雪穗也绝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显然失去了活力,又闲得发慌。不出门就懒得化妆,连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变成丑八怪了。”有时候她会看着镜子,无力地笑着说。诚建议她去学点东西,但她似乎提不起兴趣。诚猜想,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学习茶道、插花和英语会话,造成这种反弹。他也知道,生个孩子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因为养儿育女一定会占据雪穗所有的空闲时间。可是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只在新婚后半年内采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无怀孕迹象。

  诚的母亲赖子也认为养儿育女要趁早,对儿媳完全没有怀孕迹象感到不满。一有机会她就会对诚暗示,既然没有避孕却生不出小孩,最好去医院检查一番。

  其实他也想去医院检查,事实上他曾向雪穗提议过。但是,她少见地坚决反对。问及原因,她红着眼眶说:“因为可能是那时候的手术让我不能怀了,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伤心得活不下去。”手术指先前的堕胎。

  “所以彻底检查不好吗?也许治疗后就会好了。”

  即使诚这么说,她仍然摇头。“不孕是很难治疗的,我才不想去检查不能怀孕的原因。况且,没有小孩不也很好吗?还是你不想跟一个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什么话!有没有小孩都没关系。好吧,我不再提这件事了。”

  诚知道,责备一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是件多么残酷的事。事实上,从他们这番对话后,他几乎再没提过孩子的事,对母亲也用谎言搪塞,说他们到医院接受了检查,双方都没有问题。

  只是,有时雪穗会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为什么不能怀孕呢?”紧接着,她必定又说:“那时候是不是不该打掉呢……”

  诚只能默默聆听。

  3

  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躺在沙发上发呆的诚爬起来。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整。

  走廊传来脚步,门猛然打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身穿苔绿色套装的雪穗进来,两手都拿着东西。右手是两个纸袋,左手是两个超市购物袋,肩上还挂着黑色的侧背包。

  “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她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地板上,走进卧室。她经过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几分钟后从房间出来的她已换上家居服,手里拿着围裙,边往身上系边走进厨房。

  “我买了现成的回来,不用等太久,而且还有罐头汤。”略带喘息的说话声从厨房里传来。

  诚本来正在看报,听到这些,不由得心头火起。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真要理论,应该是她活力十足的声音。

  诚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向有收拾声音的厨房。“你要让我吃买来的?”

  “你说什么?”雪穗大声说,抽油烟机的声音让她听不清楚,这让他更加暴躁。她正准备在煤气炉上烧水,不解地偏着头看厨房门口的他。

  “你让我等了这么久,终归还是要让我吃偷工减料的东西!”

  她的嘴巴张成O形,接着,她关掉抽油烟机。空气立刻停止流动,整栋房子静了下来。“对不起,你不高兴?”

  “如果只是偶尔,我也没话说。”诚说,“但最近根本就是每天如是,你每天都晚归,端出现成的菜,一直都是这样!”

  “对不起,可是,我怕让你等太久……”

  “我是等了很久,都不想再等了。我还想干脆吃泡面算了,久等吃买来的,跟吃泡面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我……虽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给你添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生意兴隆,真得恭喜啊。”诚知道自己的嘴角难看地歪向一边。

  “别这么说。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雪穗双手放在围裙上,低头道歉。

  “这句话我听过好多遍了。”诚双手插进口袋,丢下这句话。

  雪穗只是低着头,没做声,大概是因为无可反驳。然而,最近每当遇到这种场面,诚都会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怀疑她是不是以为只要像这样低着头,等到风暴过去就算了。

  “你的生意还是不要做了,”诚说,“我看,还是没法兼顾家里。你也很辛苦。”

  雪穗什么都没说,避免为此事争吵。未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双手抓起围裙的下摆蒙住眼睛,呜咽声从她手底传出。“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我真没用,真的好没用,只会给你添麻烦……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却完全无法报答。我真没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诚,也许你不该和我结婚。”泪水让话语断断续续,还不时夹杂着抽噎。

  听到她这一连串反省的话语,诚无法再责备她,反而觉得自己为了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别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要吵也吵不起来。

  诚回到沙发上,摊开报纸。雪穗却来问他:“那……”

  “千吗?”他回头问。

  “晚餐……怎么办?要做也没有食材。”

  “啊……”诚感到全身懒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你买回来的就成。”

  “可以吗?”

  “不然也没办法。”

  “对不起,我马上准备。”雪穗回到厨房。

  听着抽油烟机再度运转的声音,诚仍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我可以去工作吗?”再有一个月便要迎来结婚一周年的那一天,雪穗提出了这个问题。由于毫无准备,诚愣住了。

  雪穗的说法是她在服装界的朋友要独立开店,问她要不要一起经营。她们打算开设进口服饰店。诚问她想不想做,她说想试试。

  自从不再碰股票,她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首次闪闪发光。看到她这样,诚说不出反对的话。诚只说别太勉强自己,便答应了她。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无语表达她的喜悦。

  她们的店面在南青山,诚去过好几次。店里全面玻璃帷幕,感觉华丽明亮,路过时便可看到店里琳琅满目的进口女装和饰品。后来才知,店面的装潢费用全由雪穗出资。

  雪穗的合作伙伴叫田村纪子,脸孔和身体都圆滚滚的,有一股平民气质。正如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照诚的观察,她们的工作似乎这样分工:雪穗负责招呼客人,取货、算账则是田村纪子的工作。

  这家店完全采取预约制,也就是顾客预约好来店日期。这样,她们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与喜好备妥商品。这种做法可以节省无谓的商品陈列空间,可说效率甚高。这种经营方式的成败全看她们的人脉如何,但开张以来,客人似乎没有断过。

  雪穗会不会因为热衷经营服饰店,便忽略了家事,诚多少有点担心,但那时还没有这种现象。雪穗多半也怕诚这么想,开店后,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卖力,不但做饭不会敷衍了事,也不会比诚晚归。

  开店后约两个月,雪穗再次出人意表,她问诚愿不愿意当店东。

  “店东?我?为什么?”

  “房东为了交遗产税,急需一笔钱,问我们是否有意盘下。”

  “你想买吗?”

  “不是我想不想,只是觉得买下来绝对划算。那个地段以后一定只涨不跌。现在房东开的价钱,可以说是破盘价呢!”

  “如果我不买呢?”

  “那就没办法了,”雪穗叹气,“只好由我来买。”

  “你?”

  “我想,考虑到那个地段,银行应该愿意贷款。”

  “你要去借钱?”

  “对呀。”

  “你那么想买?”

  “是,而且我认为,不买恐怕以后会有问题。如果我们不买,房东一定会去找房屋中介,这样要是运气不好,可能就得退租了。”

  “退租?”

  “叫我们退租,好以更高的价把店卖掉。”

  诚先是不置可否,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他并不是买不起。高宫家在成城有好几块地,将来全归诚继承,只要卖掉一些就行了。如果说服得法,母亲应该也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家持有的地产实际上几乎都处于闲置状态。

  他不赞成雪穗去向银行贷款,否则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业上。况且,若以她的名义开店,总令人有家庭、工作无法分割的感觉。

  “让我考虑两三天。”诚对雪穗说,其实当时他已下定决心。

  一九八七年伊始,南青山的店便归诚所有。雪穗会从营业收入中定期将房租汇入他的账户。

  不久,诚便领教到雪穗的先见之明。由于东京都中心的办公大楼需求增加,地皮创下天价,短期内连翻三四倍已不足为奇。频频有人找上诚,询问南青山的店面与土地是否打算出售。每次听到对方开价,他都忍不住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此时,他开始因雪穗而产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渐渐认为,论生活能力、经营管理能力和大胆果断这几点,他可能都比不上这个女人。他并不清楚她事业上的成绩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的服饰店业绩蒸蒸日上。目前她计划在代官山开第二家店。

  相形之下,自己呢?每念及此,诚便郁郁不乐。自己根本没有开创的勇气,只以个性适合为人所用为由,赖在公司不敢走。得天独厚继承的地产也不曾好好利用,只能住在家里出资购买的公寓里。

  还有一件事更让他觉得抬不起头,那便是当前的股票热。去年NTT股票一上市立刻掀起狂飙,而股市仿佛也顺势被拉抬,开始猛涨,甚至到了全民炒股的地步。

  然而,高宫家与股票无缘,理由当然是他因此责备过雪穗。在那之后,她也绝口不提股票。但一想到她怎样看待这场空前的股票热,他便感到浑身不自在。

  4

  这天晚上上床前,雪穗提起一件令诚意外的事。

  “高尔夫教室?”诚躺在加大的单人床上,看着妻子映在梳妆镜里的脸问。从新婚起,他们就分床睡,雪穗睡单人床。

  “对呀,我想,如果是星期六傍晚,我们可以一起去。”雪穗把一张传单放在诚面前。

  “哦,美国高尔夫球协会认可的学校,你早就想学高尔夫球了?”

  “有一点啦,现在越来越多女性在打嘛。等上了年纪,夫妻俩也可以一起打高尔夫球呀。”

  “上了年纪以后……我倒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

  “喏,开始学嘛,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也行。”

  诚还记得父亲生前便喜欢打高尔夫球,每到假日,便把大大的高尔夫球袋放进后备厢驾车出门。那时父亲的神情总比平常更有活力,或许是因为赘婿的身份让他在家里悒悒不乐。

  “听说下个星期六有说明会,要不要先去看看?”完成皮肤保养的雪穗一边上床一边说。

  “好啊,去看看吧。”

  “太好了。”

  “这件事就说定了,你来不来?”

  “啊,好。”雪穗起身,轻巧地滑进诚的床。

  诚调整枕边的按钮,把灯光转暗,接着靠向她身边,手伸进她白色睡衣前襟。今天应该没问题吧?他想。最近因为某种原因,经常发生夫妻生活不协调的状况。

  他缓缓撩起她的睡衣,从头部脱下,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衣。他已经兴奋起来了。

  他满怀期待,然而微微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应接纳他的部位十分干燥。诚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因为不久之前,这样便足以产生充分的润滑。

  “疼!”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皱着眉。

  “抱歉,很疼吗?”

  “没关系,别介意,来吧。”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雪穗开始发出原因不明的呻吟。

  “怎么了?”诚问。

  “我肚子……疼。”

  “肚子?”

  “就是子宫那边……”

  “又来了啊。”诚叹气。

  “对不起。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不疼了。”

  “今晚还是算了吧。”诚捡起掉落在床下的内裤穿上,接着套上睡衣,想着不是“今晚还是”,而是“今晚也是”。最近总是这样。

  雪穗也穿上内裤,拾起睡衣,回到自己床上。

  “对不起,”她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还是去让医生看看吧。”

  “嗯,我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听说打过孩子的人,有时候会这样。”

  “你是说不会湿润、子宫发疼吗?”

  “嗯。”

  “我倒没听说。”

  “你是男人啊……”

  “这倒也是。”

  眼见话风不对,诚侧身背对着她,盖上棉被。欲望没有消退。既然无法做爱,他希望雪穗至少用口或手来表达爱意,但雪穗绝不会这么做,诚也很难开口要求。

  不久,啜泣声传入耳中。

  诚懒得去安慰她,便把脸孔埋进棉被,装作没有听见。

  5

  老鹰高尔夫练习场建于规划成棋盘方格状的住宅区中,招牌上写着“全长二百码,备有最新型发球机”。绿色的网内侧,小白球不断交织飞舞。

  这里距诚的公寓开车约二十分钟。两人刚过四点便离家,于四点半抵达。传单上写着说明会五点开始。

  “果然太早了。我早说晚点再出门就行。”诚操控着宝马车的方向盘说。

  “我怕会塞车呀。不过,可以看看别人打球,说不定能参考参考。”坐在副驾驶座的雪穗回答。

  “外行人看再久练习也没有帮助。”

  正值高尔夫热潮,又是星期六,客人相当多。停车场几乎客满的状态也证明了这一点。

  总算找到了车位,两人下了车,走向入口。路经一个电话亭时,雪穗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可以打个电话吗?”说着,她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那我先进去看看。”

  “好。”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拿起了听筒。

  高尔夫练习场的入口宽敞明亮得像平价西餐厅一般。穿过玻璃自动门,诚来到里面。铺着灰色地毯的大厅里,有好几个无所事事的客人。一进来左边便是前台,两名穿着鲜艳制服的年轻女子正在招呼客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在这里填上大名吗?一有空位,我们便会按顺序呼叫。”一名员工说。正和她说话的是一个看来与运动无缘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着黑色高尔夫球袋。

  “什么,人很多啊?”中年男子面露不悦。

  “是啊,可能要请您等二三十分钟。”

  “唔,真没办法。”男子不情愿地写下名字。

  看来大厅里无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队。诚再次意识到,所谓的高尔夫热潮原来是真的。或许是因为无须接待客户,他的同事鲜少有人接触这一运动。他走近前台,告诉工作人员他们要参加高尔夫球课的说明会。一个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回答:“我们会广播,请在这里稍候。”

  这时雪穗进来了,一看到诚便立刻跑过来,但神情和刚才有些不同。“对不起,出了点问题。”

  “怎么?”

  “店里发生了一点麻烦,我不得不去处理。”雪穗咬着嘴唇。

  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纪子与一名打工的小姐打理。

  “现在就要去?”诚问,声音明显听出他非常不高兴。

  “嗯。”雪穗点头。

  “高尔夫球课怎么办?你不听说明会了?”

  “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去好不好?我现在打车回店里。”

  “唉!”诚叹气道,“真拿你没办法。”

  “对不起。”雪穗双手合十,“你去听听,要是很无聊,就马上回家吧。”

  “当然啦。”

  “真抱歉。那我先走了。”雪穗快步走出大门。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诚再度轻叹口气。他设法压抑内心的怒气,因为他知道,任怒气蔓延,只会让自己身心俱疲。这种经验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了。

  诚决定到开设在大厅一角的高尔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内除了高尔夫球杆、用品,还陈列着小饰品。光看这些并没有加深他的兴趣。事实上,他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基本规则,以及一般玩家的目标就是破百。但是,所谓的破百究竟是什么样的分数,他一无所知。

  他正在浏览金属球杆,忽觉有人在看他。一双覆着长裤的女人的腿近在咫尺,那人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稍微把眼睛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双眸撞个正着。在他诧异地喊出声前,有一两秒钟的空白。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这名女子,脑袋里想着她不该在这里,但又的确是她。

  三泽千都留!她剪短了头发,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但的确是她。

  “三泽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练习高尔夫球……”千都留举起手上的球杆。

  “啊,是这样。”明明不痒,诚却抓抓脸颊。

  “高宫先生也是吧?”

  “啊,嗯,是啊。”听到她还记得自己,诚暗自欣喜。

  “你一个人来?”

  “是呀,高宫先生呢?”

  “我也是。来,找个地方坐吧。”

  等候的客人几乎占据了大厅所有椅子,幸好靠墙处正好有两个空位。他们在那里坐下。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对呀,我也是,一时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你现在在哪里?”

  “我住下北泽,在新宿的公司做事。”

  “还是当派遣人员吗?”

  “是的。”

  “我记得你和我们公司的合约结束后,说要回札幌老家。”

  “你记性真好。”千都留微笑,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齿。她的笑容让诚不禁认为她果真更适合剪短发。

  “结果你没回去?”

  “住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回来了。”

  “哦。”说着,诚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说明会五点就要开始,他有点焦躁。

  两年前的那个日子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和雪穗结婚前一天的那个晚上,他待在某家酒店大厅,因为千都留理应在那里出现。

  他爱上了她,一心认为即使牺牲一切,也要向她表白。那一刻,他深信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而她并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再次相逢,诚自知爱的种子并没有完全死亡。仅仅待在千都留身边,便让他感到飘飘然,那是一种许久不曾体会的、甜美的亢奋。

  “高宫先生现在住哪里?”千都留问道。

  “成城。”

  “你好像说过。”她露出搜寻记忆的眼神,“已经两年半了……有孩子了吗?”

  “还没。”

  “不打算要吗?”

  “不是不打算,是没怀上……”诚露出苦笑。

  “这样啊。”千都留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三泽小姐成家了吗?”

  “没有,还是孤家寡人。”

  “哦,有计划吗?”诚观察着她的表情。

  千都留笑着摇摇头:“没有对象呀。”

  “啊。”

  诚知道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同时他又问另一个自己:即使如此又能如何?“你常来这里?”他问。

  “一星期一次,我在这里上高尔夫球课。”

  “上课?”

  “是的。”她点点头。她说,她从两个月前开始,参加每星期六下午五点的初学者课程,也就是诚他们准备参加的那个课程。

  他说,他是来参加同一课程的说明会。

  “这里每两个月招生一次。那么以后每星期都会见面喽?”

  “是啊。”他回答。

  对于这次邂逅,诚心情很是复杂,因为雪穗也会一起来。他不想让千都留见到妻子,同时,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要和自己一同上课。

  这时,广播在大厅内响起:“参加高尔夫球课说明会的来宾,请到前台集合。”

  “我去上课了。”千都留拿着球杆站起来。

  “等会我去参观。”

  “不要啦,好丢脸哦。”她皱起鼻子笑了。

  6

  诚回到公寓时,雪穗的鞋子已经放在玄关,屋内传来炒菜的声响。他走进客厅,穿着围裙的雪穗正在厨房里做菜。

  “你回来啦,这么晚。”她一边翻动平底锅,一边大声说。已经过了八点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诚站在厨房门口问。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想得回来准备晚餐,就急忙赶回来了。”

  “唔。”

  “就快好了,稍等一下。”

  “我跟你说,”他望着利落地做着色拉的雪穗的侧脸说,“今天,我在练习场遇到了以前的朋友。”

  “哎呀,是吗?我不认识的人?”

  “嗯。”

  “哦,然后呢?”

  “因为很久没见,便说一起吃个饭,就在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

  雪穗的手停了下来,举到脖子附近。“啊……”

  “我以为你今天也会很晚才回来,因为你店里好像有麻烦。”

  “那事很快就解决了。”雪穗擦了擦脖子,接着露出无力的笑容,“也是,谁叫我老是晚回来呢。”

  “抱歉,我本该想办法和你联系。”

  “别放在心上。那我还是把饭做好,要饿了就一起吃吧。”

  “好。”

  “高尔夫球课怎么样?”

  “哦,”诚含糊地点头,“也没什么,只是说他们排了课程表,会按照课程安排一步步教。”

  “你还喜欢吗?”

  “唔……这个嘛……”该怎么解释呢?诚盘算,既然三泽千都留在那里上课,他不想和雪穗同去,只好决定放弃那里的课程,问题是怎么说服雪穗。

  “对了,”他还在思索该怎么开口,雪穗先说话了,“明明是我提出来的,现在要反悔实在很过意不去,可状况实在有点糟糕。”

  “啊?”诚转头看她,“有困难?怎么了?”

  “分店不是要开张了吗?我们正在招聘店员,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你也知道,最近就业市场完全是劳方市场,新人根本不肯来我们这种小店。”

  “所以呢?”

  “今天我跟纪子商量,以后我星期六也尽可能去上班。我想应该不至于每个星期六都要——”

  “这么说,你确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天了?”

  “是啊。”雪穗缩着肩,抬眼看诚,显然是怕他生气。

  但他并没有生气,他的心思完全被别的事情占据了。“这样,你就没法去上高尔夫球课了。”

  “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却不能去。对不起。”雪穗双手在身前并拢,深深低头。

  “你不能去了?”

  “嗯。”她轻轻点头。

  “唉,”诚双手抱胸,走向沙发,“真没辙。”说着,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吧,既然说明会都参加了。”

  “你不生气?”雪穗似乎对丈夫的反应感到意外。

  “嗯,我不会为这事生气。”

  “啊,我还以为又会惹你生气,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呢。别的问题都还好解决,可是,人手不足实在没办法……”

  “算了,别提这件事了。只是即便你改变心意,还是想学,也赶不上我那一班了。”

  “嗯,我知道。”

  “好。”诚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把频道转到棒球赛转播。王贞治率领的巨人队在今年刚刚落成的东京巨蛋球场,与中日龙队陷入苦战。但是,他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想的既不是谁要补上去年退役的投手江川的空缺,也不是原选手本赛季能不能拿下全垒打王。他在想何时才能背着雪穗打电话。

  这天夜里,诚辗转难眠,一想到与三泽千都留重逢,身体就莫名发热。她的笑容在脑海中闪现,她的声音在耳内回荡。说明会安排了参观实际教学,他去观看千都留他们在教练的指导下击球。注意到他在场的千都留可能因为太紧张,失误了好几次。每次失误,她都会回头朝他吐吐舌头。

  说明会结束后,诚鼓起勇气邀她一起吃饭。“我回家后也没的吃,本来就准备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编了这样的借口。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犹豫,但旋又笑着回答:“那就由我作陪吧。”他看在眼里,并不认为她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奉陪。

  千都留是搭电车再步行来高尔夫球练习场的,诚让她坐上车,驱车前往去过几次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他从未带雪穗来过。

  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内,诚与千都留相对用餐。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时,甚至不曾相偕进过咖啡馆。他心情十分放松,隐隐觉得他们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话题便源源不绝地涌现,甚至觉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说几句话。在各家公司辗转来去的她,提及自己经历时,有一些见识甚至令他感到惊讶。

  “你怎么会想学高尔夫球?为了美容?”用餐时,他问道。

  “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说原因,算是为了改变自己吧。”

  “有必要吗?”

  “我常想,最好改变一下,不能再过这种浮萍般随波逐流的生活了。”

  “哦。”

  “高宫先生为什么想学呢?”

  “我?”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便说是出于妻子的提议,“嗯,因为运动不足啊。”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复。

  离开餐厅后,他送她回家。她曾一度婉拒,但看来并非出于厌恶,在他坚持下,她爽快地答应了。

  不知她是否刻意为之,用餐期间,她没有问及他的家庭。他当然也没有说出让她意识到雪穗存在的话。但车子开动后不久,她问:“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吗?”

  或许是他多心,但她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自然。他说:“她工作很忙,经常不在家。”

  她默默地轻轻点头,之后再没提起类似的问题。

  她的公寓位于沿铁路兴建的一座精致漂亮的三层建筑。

  “谢谢你。下星期见。”下车前她说。

  “嗯……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一定会去。”他说。当时,他并不打算报名。

  “哦。你一定很忙。”她露出遗憾的表情。

  “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偶尔见个面。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问。用餐时,他问过她的电话了。

  “可以呀。”她边说边点头。

  “那就这样。”

  “拜拜。”

  她下车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她,把她拉过来,吻她。但,这些只停留在想象之中。

  从后视镜看到她目送着自己,诚发动了车子。要是告诉她我要报名上高尔夫球课,她会感到欣喜吗?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真想早点告诉她,因为今晚没有机会打电话。

  以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她。光是这么想,他的心就像少年那般雀跃不已。下个星期六真令人万分期待……

  他翻个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今晚,他丝毫没有拥抱妻子的念头。

  7

  “集合一下。”

  成田在七月的某一天召集了E组成员。窗外飘着梅雨时节特有的绵绵细雨。空调设定的温度很低,成田依旧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

  “关于专家系统,系统开发部那边有了新信息。”确认组员到齐后,成田说。他手上拿着一份报告。“系统开发部认为,如果数据遭窃,应该是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段侵入了专家系统。在持续调查后,终于在前几天发现了有人侵入的迹象。”

  “真的是遭窃了?”比诚大三岁的前辈说。

  “去年二月,好像有人利用公司内部的工作站,复制了整个生产技术专家系统。这么做通常会留下记录,但据说那份记录被改写了,所以以前才找不到。”组长降低音量说。

  “那么,把数据带出去的,果然是我们公司的人了?”诚说话时也注意四周。

  “应该是。”成田严肃地点点头,“系统开发部说待进一步调查后,才会决定要不要报警。不过,虽然查出这件事,还是无法确认那个上市的专家系统是不是抄袭我们的,这件事必须审慎调查。但是,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可能性已经提高了。”

  “请问……”新进职员山野举手发问,“不一定是公司的人吧?只要趁假日潜进公司,操作工作站终端机就可以了。”

  “还要有用户名和密码啊。”

  “其实,关于这一点,”成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山野提的这个问题,系统开发部也考虑过了。下手的人一定相当精通电脑,否则想得手也很难。坦白说,这是专业人士搞的鬼,所以可能性有两种,一种就是公司有内奸,另一种就是人家通过某种关系,取得了某人的用户名和密码。我想大家都没有认清这两组记号的重要性,我也一样。别人或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

  诚摸摸放在长裤后口袋的钱包,他把工作证放在钱包里,使用工作站终端机需要的用户名和密码,就抄在工作证背面。

  “不要把这两组记号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诚想起拿到密码时曾被如此叮咛过。他想,最好赶快擦掉。

  “哦,原来东西电装也发生了这种事。”千都留端着装了咖啡的纸杯,颇感兴趣地点头。

  “听你这么说,别的公司也发生了?”诚问。

  “最近很多呀,尤其以后的时代,信息就是金钱。现在不管哪家公司,都改用电脑来储存数据,这对想偷数据的人来说,真是正中下怀。因为以前的数据是数量庞大的文件,现在全都装在一张磁盘里,再加上只要操作几下键盘,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

  “是。”

  “东西电装现在用的基本上只是公司的内部网络吧?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可以与外部网络联机,这样心怀不轨的人便能从外部侵入,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案件。在美国,好几年前就开始发生这种事了。他们把擅自侵入别人电脑搞恶作剧的人称为黑客。”

  “哦?”

  千都留毕竟待过各种不同的公司,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仔细想想,将诚公司里的专利数据从微型胶卷改存入计算机的正是她。

  时间接近下午五点,诚把空纸杯扔进一旁的垃圾筒。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的大厅仍有许多客人排队等候。诚和千都留始终没找到空位,只好靠墙站着聊天。

  “对了,后来你练习切球了吗?”诚把话题转移到高尔夫球。

  千都留摇摇头。“没时间。高宫先生呢?”

  “我也一样,上星期上过课之后就没碰过球杆。”

  “可高宫先生很厉害呀,明明是我先学的,现在你却已经在学更高级的课程了。运动神经好就是不一样。”

  “只是刚好抓到了要领。学得稍慢的,最后反而可能打得更好。”

  “你是在安慰我吗?听起来可不怎么让人高兴。”虽然这么说,千都留却笑得很开心。

  诚上高尔夫球课已经快满三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缺席。高尔夫球固然比他想象中有趣,能够见到千都留的喜悦更数倍于此。

  “练习结束后去哪里?”诚问。上完课一起用餐已成为两人的习惯。

  “哪里都行。”

  “好久没吃意大利菜了,去吃吧。”

  “嗯。”千都留应声点头,露出撒娇般的表情。

  “我说啊,”诚稍稍留意四周,小声说,“下次我们另找时间出来见面吧。偶尔也想不必在意时间,好好聊聊。”他有把握,她不会拒绝,关键在于是否会犹豫。毕竟在其他日子碰面,意义完全不同于高尔夫球课后一同用餐。

  “可以呀。”千都留爽快地回答。也许她是故意表现得很爽快,但她的口气并没有任何不自然,嘴角也保持着笑容。

  “那么,等我定好日期跟你联系。”

  “嗯。如果早点说,我可以调整一下工作。”

  “知道了。”

  仅仅是这段短短的对答便让诚激动不已,感觉自己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8

  与千都留约会的日子定于七月第三个星期五,因为次日是周末,不必急着回家,而且千都留说她那天可以早点离开公司。

  还有一件更方便的事。从星期四起,雪穗便要前往意大利大约一个星期,不过不是去旅行,而是采购。每隔几个月,她便会去一趟意大利。

  雪穗出发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三晚上,诚回到家,雪穗在客厅摊开行李箱,为旅行作准备。

  “你回来了。”她说,但并没有看他,而是面向桌上打开的记事本。

  “晚餐呢?”诚问。

  “我做好了奶油烩饭,随便吃吧,你一看就知道。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这些话的时候,雪穗仍没有看丈夫。

  诚默默进了卧室,换上T恤与运动裤。

  他觉得最近雪穗变了。不久之前,对于无法把诚照料得无微不至,她会流着泪反省,而现在却叫他“随便吃”,说起话来语气也很冷淡。

  定是事业上的得意所产生的自信,以致表现在态度上。但是,诚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再要求了。以前一有什么不满,他立刻火冒三丈,但现在连大声说话的情绪都没有,他只求每天平安度过。诚自我分析,认为他与三泽千都留的重逢改变了一切。自那天起,他不再关心雪穗,也不再渴望她的关心了。所谓情淡意弛恐怕就是这种情形。

  诚一回到客厅,雪穗便说:“啊,对了。今晚我叫夏美来我们家过夜,这样明天我们一起出门更方便些。”

  “夏美?”

  “你没见过?从开张就在店里工作的女孩呀,我这次和她一起去。”

  “哦,你让她睡哪里?”

  “我已经整理好小房间了。”

  你什么都先斩后奏!诚忍住这句刻薄的话。

  夏美在十点多到达,她二十出头,五官清秀。

  “夏美,你该不会打算这身打扮去吧?”看到夏美穿着红色T恤和牛仔裤,雪穗问。

  “我明天才换成套装,这身衣服就收进行李箱。”

  “T恤和牛仔裤都不需要,我们不是去玩,不用带去。”雪穗的声音很严厉,诚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是……”夏美小声回答。

  她们在客厅讨论起来,诚去冲澡。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客厅已空无一人,她们似乎转移了阵地。

  诚从客厅的橱柜中取出玻璃杯和苏格兰威士忌,用冰块调了一杯,坐在电视机前啜饮。他不太喜欢啤酒,想独自小酌时,一定会喝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这也是他每晚的享受。

  门开了,雪穗进来。诚没有看她,眼睛盯住体育新闻。“老公,”雪穗说,“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一点,夏美会睡不着。”

  “那个房间听不到吧。”

  “听得到。正因为听得到,才请你把音量调小。”

  这种说法很冲。诚听了很不高兴,但仍默默拿起遥控器,降低音量。

  雪穗依然站着。诚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也察觉到她似乎有话想说。是三泽千都留的事吗?诚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不可能。

  雪穗叹了口气,“真羡慕你。”

  “啊?”他转头看她,“什么?”

  “因为你每天可以这样过呀,喝你的酒,看你的职棒报道……”

  “这有什么不对?”

  “没有说你不对,只是说很羡慕。”雪穗掉头走向卧室。

  “别走,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直说!”

  “声音不要这么大,会被听到。”雪穗皱起眉头。

  “是你找我吵的。我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说完,雪穗转身面对诚,“我是在想,你难道没有梦想、没有抱负、不求上进吗?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努力,不再磨炼自己,每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年华老去?我只是这样想。”

  诚的神经很难不受到这几句话的刺激,他陡然间感到全身发热。“你是想说,你有抱负,又求上进?你也不过是在装女强人的样子!”

  “我可是认真在做。”

  “店是谁的?那是我买给你的!”

  “我们付了房租呀,而且,你不是用卖掉家里地产的钱买的吗?有什么好骄傲的!”

  诚站起来,瞪着雪穗,她还以凌厉的眼神。“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她说,“你最好也早点睡,酒别喝过头了。”

  “不用你管。”

  “晚安。”雪穗一边的眉毛挑了一下,消失在卧室里。

  诚在沙发上坐下,抓住酒瓶,往只剩一小块冰的酒杯里猛倒。他喝了一大口,味道比平常辛辣。

  一醒来,诚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皱着眉头,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看到了雪穗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的背影。他看看闹钟,差不多该起床了,身体却像铅一样重。

  他想和雪穗说话,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身影感觉非常遥远。但一看到她映在镜中的面孔,他不禁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

  “你那是怎么了?”他问。

  涂完口红、正在整理化妆包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动作。“什么怎么了?”

  “你的左眼,为什么戴着眼罩?”

  雪穗缓缓转过身来,像能剧面具一般面无表情。“因为昨晚那件事。”

  “哪件事?”

  “你不记得了?”

  诚没说话,努力想唤起昨晚的记忆。他和雪穗吵了几句,然后多喝了一点酒。到此时他都还记得,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只恍恍惚惚记得非常困倦。但那之后他完全没了印象,头痛也让他无法回想。

  “我做了什么?”诚问。

  “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后,你突然掀开我的被子……”雪穗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不知道吼了什么,就动手打我。”

  “什么?”诚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你吼着,就动手了。我的脑袋、我的脸……才会变成这样。”

  “我完全……没印象了。”

  “也难怪,你好像醉了。”雪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门口。

  “等等,”诚叫住她,“我真的不记得了。”

  “是吗?我却忘不了。”

  “雪穗,”他试图调整呼吸,脑中一片混乱,“如果我动了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雪穗站着俯视他片刻,说:“我下星期六回来。”说完便开门离去。

  诚倒回床上,凝视着天花板,试着再度回忆。但他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9

  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里,冰块叮当作响。她的眼睛下缘有些泛红。“今天真的很开心,聊了这么多,又吃了好吃的东西。”她像唱歌一般缓缓地左右晃动脑袋。

  “我也开心极了,好久没这么痛快了。”诚一只胳膊肘架在吧台上,身体朝向她,“这都要感谢你,今天真的要谢谢你陪我。”这句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不免令人脸红,所幸服务员并不在旁边。

  他们在赤坂的某家酒店。在法国餐厅用餐后,两人来到这里。

  “应该道谢的是我,总觉得这几年来的郁闷一下子全烟消云散了。”

  “你有什么郁闷的事?”

  “当然喽,人家也是有很多烦恼的。”说着,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

  “我啊,”诚摇着装了芝华士的玻璃杯说,“能遇见你真的很高兴,甚至想感谢上天。”

  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大胆的告白,千都留微笑着,微微垂下眼睛。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一听他这么说,千都留抬起头来,眼睛有些湿润。

  “大约三年前,我结婚了。但事实上,在结婚典礼前一天,我作了一个重大决定,到某个地方去了一趟。”

  千都留偏着头,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要告诉你此事的经过。”

  “好的。”

  “但是,”他说,“要在我们两人独处的地方。”

  她似乎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诚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心里是一把酒店的房门钥匙。

  千都留低着头,默不作声。诚十分明白她心中正激烈斗争。

  “我刚才说的某个地方,”他说,“就是公园美景,那天晚上你预订的那家酒店。”

  她再度抬起头来,这次,她的眼圈红了。

  “去房间吧。”

  千都留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前往酒店的路上,诚告诉自己,这样才对。自己以前走错了路,现在,他总算找到了正确的路标。

  他停在房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

  10

  委托人叫高宫雪穗,是个脸蛋漂亮得足以做女明星的少妇,然而她的表情却和其他人一样黯淡。

  “这么说,是您先生要求您和他离婚了?”

  “是的。”

  “理由他却不肯明说,是吗?只说没法再和你在一起了?”

  “是的。”

  “您心里有没有怀疑什么?”

  委托人闻言先是显得有些犹豫,然后才说:“他好像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这个是我请人调查的。”

  她从香奈儿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清楚地拍到一对男女在各种不同地方的约会。男方是头发三七分、一脸勤恳老实相的上班族,女方是短发的年轻姑娘,两人看上去显然沉醉在无比的幸福中。

  “您曾经问过您先生这位小姐是谁吗?”

  “还没有,我想先跟您谈完再决定。”

  “明白了。您有分手的意愿吗?”

  “有。我想我们已经无法挽回,以前我就这么想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有了这种想法?”

  “我想应该是他和这位小姐交往后才开始的,他有时候会动粗……不过只是喝醉的时候。”

  “真是太过分了。有人知道此事吗?我是说,谁能够作证?”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不过,有一次刚好我们店里的小姐来我家里过夜。我想她应该记得。”

  “我明白了。”女律师一边记录谈话内容,一边想,有了证人,要对方就范就太容易了。那种乍看之下像好好先生,却回家欺凌老婆的纸老虎,是她最厌恶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样对我。他以前明明那么温柔……”高宫雪穗用雪白的双手掩住嘴,开始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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