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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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星云

  一个圆润柔美的声音意存安抚地径直进入我的脑海:“你的主人那些虚荣浮华的作品已经全部付之一炬,那些油画已全部成为灰烬。上帝宽恕他,他有着这般卓越的才华,竟然不用于侍奉我主,而用来服务于这个物质世界,凡俗的肉欲与魔鬼。是的,我是说魔鬼,尽管魔鬼是我们的主宰,那邪恶者以我们为荣,对我们承受的苦痛心满意足;但上帝却没有将我们尽数遣入地狱焚烧的熊熊烈火,而是让我们成为大地暗翳之中的王者。而这个玛瑞斯却完全目无上帝和他的恩典,反而心甘情愿地成为魔鬼的仆人。”“啊,”我低语,“这就是你那套歪曲的哲学。”我才不要这虚伪的布道规劝。起初我目不能见物,只能听到隐约的声音,但我的视线慢慢地开始凝聚。这间地穴的穹顶上满是人类的头骨,以灰泥凝住,白皑皑的一片,蒙覆着灰尘,如同海洋上洁净雪白的贝壳。这些都是头脑的贝壳,我想着,亡者的灵魂或许会从凝固的灰泥之上冉冉飘起。这些头骨,这些一度覆盖着大脑的穹隆以及这些明亮如舞者的眸子一度流转其中的黑色窟窿,此时却向这被禁锢于此间的灵魂鲜明地传达着世界的辉煌宏伟。

  全部都是颅骨,颅骨的穹顶。在穹顶与墙壁交合的地方,装饰着一圈腿骨制成的花边。墙壁是用人类身体各部分的骨骼随意砌成的,没有任何章法可言,还不如凡人们用乱石胡乱堆起来的墙壁。

  这里全都是白骨,还燃烧着蜡烛。是的,我还嗅见了蜡烛燃烧的气味,而且是供富人使用的纯净蜜腊。

  “不,”那个声音沉吟着说道,“尽管魔鬼才是我们至高的主宰与为我们定下戒律的神圣,但这烛光是为着上帝的教堂燃起,这里是敬奉上帝的教堂,所以为什么不用蜜腊呢?但这只能让你这虚荣凡俗的威尼斯人想起奢侈,你就这样被金钱冲昏头脑,贪得无厌地敛财,就好像猪啰在泔水桶里贪婪地吞噬。”我轻轻地笑出声来,“多给我讲些你这慷慨而白痴的逻辑吧,说吧,做个魔鬼的圣托马斯·阿奎那。”“不要嘲笑我,”他诚挚地恳求,“毕竟是我把你从火焰中拯救出来。”“如果你没有,那么我现在大可瞑目长逝。”“你宁愿被焚烧?”“不,不是那么痛苦。不,我不愿再见到我和任何人忍受那样的痛苦,但我宁愿一死。”“如果你死了,你认为等待着你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地狱之火是否比我们为你和你的朋友们焚起的火焰酷烈五十倍有余?自从玛瑞斯以我们的鲜血为你施洗之时,你已成为属于地狱的孩子。没有人可以扭转这个宣判。你以受诅咒的鲜血维持超自然的生命,必然要悦纳撒旦,这样一来也悦纳了上帝,因为他的本意是要撒旦来衬托他的至善,让人类在善恶之间做出选择。”我又笑了起来,但是尽可能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尊重,“你们的人有那么多,”我转过头去,看着身后无数辉耀的蜡烛,但它们并不如何可厌,轻盈地舞动在烛芯上的火光与那吞噬了我的兄弟们的熊熊火焰,仿佛是完全异质的两种物体。“那些被宠溺的饕餮凡人们难道也是你的兄弟?”他平静地问道。“你难道也相信现在正对我说的这些废话?”我模仿着他的语调说。他笑了,圣洁正大的笑声,仿佛我们正讨论着这一番布道是多么的荒诞。但这座神圣的教堂里却并不进行神圣的圣餐仪式,那我们为什么又要肃穆低声?

  “亲爱的,”他说,“这些本应当是纯粹为了折磨你,把你那番傲岸的小小念头彻底翻转,最终使你成为一具只会发出沙哑叫声的行尸走肉,再把你砌在墙里,这样你的叫声就不会太吵,只是为我们的晚祷增添余兴。但是我对这样的事情并无兴趣。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够如此之好地侍奉魔鬼;我从不喜爱残忍与邪恶,我轻蔑它们,我情愿仰视着十字架的光辉,像我还是凡人的时候一样流下泪水。”我阖上双目,不去看那些照亮暗翳的飞舞火焰。我动用了最强大的潜力,企图窥进他的心扉,但只是发现他的心门紧紧锁闭。“是的,我制造的图像拒绝你窥探我的心。这样的教育对于你这样一个有文化的异教徒来说必定痛苦。但是之后你对我主基督的奉献必定是既经过深思熟虑,又发自纯真之心,是不是呢?但是,啊,现在有人给你带礼物来了,这对促进我们之间的认同大有裨益。”“认同?先生,什么样的认同?”我问。我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一股浓重可怖的臭气刺进了我的鼻孔。我没有动,也没有张开眼睛,只是听到另一个笑声,在众人猥琐的《愤怒之日》歌声中轰鸣而起。那气味刺鼻难忍,那是人类肉体燃烧的气味。我憎恨它,我转过头去摒住呼吸。我可以忍受那可怕的声音与疼痛。但我受不了这恐怖的,恐怖的气味。

  “这是给你的礼物,阿玛迪欧。”另一个人说道。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模样的吸血鬼,有着白炽般的金色头发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瘦高身材。他双手捧着一个大瓮,接着把它翻转过来。

  “啊,不,停下!”我举起双手。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太迟了。灰烬的洪流顿时倾泻在我身上。我呛咳,哭泣,在地上翻转。它们呛进我的双眼和嘴巴,我没法把它们弄出来。

  “你兄弟们的骨灰,阿玛迪欧。”这个斯堪的纳维亚吸血鬼说道,之后野蛮地大声狞笑。我无助地捂着面孔伏在地下,全身颤抖,感觉着这些灰烬炽热的重负。最后我翻滚着,跪立起来,接着站起身倚靠着墙壁。一个巨大的,盛满蜡烛的铁架被我撞得倾倒下来,小小的火苗灼痛着我模糊的视线,继之重重地砸在地上。我听见墙壁上骨骼的颤抖。我抬起双臂遮住面孔。

  “哎呀,你的镇静自若到哪儿去了。”斯堪的纳维亚吸血鬼说,“我们都是哭泣的小小天使,对不对,你的主人就是这样称呼你们的,小天使,是不是?看啊。”他一手拉开我的胳膊,另一手想要把那些灰烬涂抹在我脸上。“你这可恶的恶魔!”我叫道,狂怒,愤慨使我几乎疯狂。我双手抓住他的头,用尽生平之力拧断他的脖子,折断他的骨头,拼命踢他。他跪倒下去呻吟。尽管脖子断了,但他还活着——但他可没法完完整整的活着,我咒骂道,我继续用右脚拼命踢他,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拧断,把他颈上的皮撕扯下来,鲜血顿时从这个巨大的伤口中狂涌而出。我猛地一拉,把那个头颅彻底拔起来。“啊,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先生!”我低头望着他那双狂乱的眼睛,瞳孔犹自转动不休。“你会心甘情愿地死掉。”我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摸到一支蜡烛,把它从烛台的铁枝上拔下来,塞进他的眼窝里,接着又塞进另一只眼睛里,直到那双眼睛再也不能瞪着我。“啊,这样做也不错,”我抬头仰望,烛火的辉煌光辉令我眩目。慢慢地,那人的身形出现了。他就坐在那里,浓密的黑色卷发披散纠结在背后,黑色的长袍流泻下来,环绕着他坐的椅子。他微微地转向我,使我可以轻易地分辨出他侧面的轮廓。那是一张高贵而美丽的面孔,大大的眼睛刚强宁定,双唇有着坚毅的弧线。

  “尽管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他扬起眉毛柔声说道,“但我必须承认,你的确令我印象深刻,我可实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丧了命。”我浑身颤抖,一种恐怖的寒意攫住了我,那是一种无情而丑恶的愤怒,我的悲痛,疯狂与希望刹那溃不成军。我憎恨手中的头颅,想把它丢出去,但它还活着。这团血污还在颤抖,舌头犹自在口中蠕动不休。“啊,这可怕的东西!”我叫道。“他总是口吐狂言,”黑发者说道,“你知道,和你不一样,他可是个真正的异教徒。他相信北方莽林里的神祉,相信扛着锤子巡游世界的托尔雷神……”“求你别再喋喋不休了。”我说,“我得把这东西烧掉,是不是。”他对我报以一个最有魅力,最无辜的微笑。“你呆在这种地方实在太愚蠢了。”我低声说,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不等待他回答,就转过身去折断另一支蜡烛,点燃了这个头颅的头发。这股恶臭令我恶心欲呕,使我发出孩子哭泣一般的声音。

  我把这燃着的头颅抛向那具无头的躯体,把手中的蜡烛也抛进火焰,让蜜蜡助燃。接着把其他的蜡烛也一一拔下来扔进火里。灼热的烈焰从那死尸上升起,我向后退开。

  那个头颅似乎确实在火焰之中犹自翻滚,于是我举起刚才被我撞掉的铁烛台架,向那团烧着的东西狠狠砸去,把它砸扁砸碎,直到它安静地散落在火焰之中。

  到最后,他那伸开的双手蜷曲起来,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啊,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能活着,我筋疲力尽地想着,抬起烛台架砸向那堆残骸。火焰中传出衣物烧焦的臭气与人类鲜血的气息。那无疑是他刚刚饮下的鲜血,但是却没有其他人类的气味。我绝望地发现,焚烧他的火焰正好位于我的朋友们的灰烬之上。

  啊,这看起来似乎是恰当的,“我已经以其中一人为你们复仇,”我扔下那粗糙可怕的烛台架,发出一声挫败的长叹。我离开了那堆灰烬,房间很大,我赤着脚,鞋子在火中被焚毁了,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座巨大的铁烛台,那里的地面似乎是黑色的湿润泥土,看起来异常洁净。我在那里像先前那样躺了下去,尽管在那里,黑发者可以更加清晰地观察我的举动。“你是否了解北方的信仰?”他问,似乎任何可怖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啊,托尔总是扛着锤子出巡,但是他的世界却越来越小,到最后无非是喧嚣的谎话。而我们也不得不在这个温暖的小圈子里面求生存。你听说过这些吗。他是个异教徒,被叛逆的魔法师制造出来谋杀他们的敌人。我很高兴你除掉了他,但你又为何哭泣?”我没有回答。这恐怖的人骨殿堂里似乎没有了任何希望,辉煌的灯烛只是照亮死亡的残骸,以及这个生灵,这美丽强大的黑发生灵,主宰着所有这些恐怖,对他的仆从之一在他面前被烧成一堆恶臭的残骸毫无怜悯之情。我想象我回到了家里,此刻正安全地呆在主人的卧室。我们坐在一起,他读起拉丁课本,内容则无关紧要。我们身周环绕着文明的设施,甜美可爱的事物,房间里满是手工精心编制的织物。

  “虚荣的事物。”黑发者说道,“你终将会了解到它们虚荣而愚蠢。你比我料想的还要强大。但这是因为你的缔造者已经存活了数个世纪,比任何人活得都要久。那孤独的狼不容许任何人进入他的疆域,玛瑞斯,年轻吸血鬼的毁灭者。”“我从不知他曾经毁灭过并非邪恶之人。”我低声说。“我们本来就是邪恶的,对不对?我们都是邪恶的。所以他可以毁掉同类,丝毫不受良心谴责。他以为已经逃开了我们。对我们置之不顾!他觉得我们不配受到他的重视。看吧,他倒是把他的力量慷慨地赐予了一个男孩,不过我得承认,你实在是最最美丽的男孩。”我听到了邪恶的悉琐声音,这声音我并不陌生,我嗅到了老鼠的气味。“啊,是的,老鼠,我的孩子们,”他说,“它们为我而来。你想看看吗,如果愿意就转过身来看看我吧。别以为这是圣弗朗西斯,有鸟儿,松鼠和野狼服侍在侧。这里是桑提诺和他的老鼠们。”我真的回头看了,顿时摒住了呼吸,从灰土中坐起身来凝望着他。一只巨大的灰色老鼠端坐在他的肩膀上,生着细小胡须的长嘴正亲吻着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垂在他的脑后。另一只则像被咒语魇住一样,竟端然坐在他的膝盖。其他老鼠则匍匐聚集在他脚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伸到一个碗里抓了些干面包屑,似乎不情愿移动身体,以免惊扰它们。我似乎能嗅见面包的味道,混合着老鼠的气息。他用这把面包屑喂食肩膀上的老鼠,后者满怀感激,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接着他又抓了一把,三只老鼠顿时跳到他的膝盖上来领受了这顿美餐。

  “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事吗?”他专注地凝视着我,双目随着语气的加强蓦地睁大。黑色的头发如浓密的丝网般纠结在他的肩头,他的额头异常平滑,在烛火下闪烁着惨白的光辉。“你以为我喜欢生存在这世界的内部?”他悲伤地问道,“在伟大的罗马城的地下世界,泥土中浸满地面上污秽人群排泄的废物,还得终日与这群害虫为伍?想想看,我再也不是血肉之躯。全凭全能上帝神圣的旨意,我忍受了这种变化。难道我不渴望你和你那贪婪的主人所享受的生活?我难道有目无珠,看不到你的主人涂抹在画布上的辉煌色彩?我难道不喜欢那世俗的音乐吗?”他痛苦地轻声叹息。“上帝的造物,或其本身,难道不都孕育着令人厌恶的感觉?”他继续说道,“原罪本身是令人厌恶的,这个想法是多么荒谬啊。没有人生来就喜爱痛苦。我们只能寄望于忍耐。”“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恶心欲呕,但还是忍住了。我尽可能地深深呼吸,让这恐怖殿堂里的所有气味都涌入我的肺里,这样它们就不会让我感觉太难受。为了更好地端详他,我弯曲双腿坐了起来,把灰烬从眼中拭去。“怎么会,你的话听起来非常熟悉,但是吸血鬼穿上僧侣般的黑袍又会是怎样?”“我们是真理的捍卫者。”他恳切地说。“啊,为了天堂之爱的缘故,谁不是真理的捍卫者呢。”我苦涩地说,“看吧,我那些基督徒兄弟们的鲜血染满了我的双手!而你,一个宛如人类复制品的吸血怪物,就端坐在这里,目睹一切发生,仿佛一切不过是太多烛火间的闲谈。”“啊,尽管你有着一张甜美的面孔,词锋却如魔鬼般犀利刻毒。”他冷酷地思忖着说,“你那温柔的棕色双眸与深秋美景般的红发,看上去那么柔顺,但你却非常聪明。”“聪明?你烧死了我的主人!你毁灭了他,你烧死了他的孩子们。而我则成为你的阶下囚,难道不是吗?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而你又为什么对我说起我主耶稣基督?你回答我,回答我呀,告诉我这片充满污秽和臆想的泥沼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怎能以泥土和受赐福的蜡烛砌起!”他笑了,眯起眼睛,整张面孔显得甜美快活。他的头发尽管污秽纠结,但仍然具有超自然的光辉,如果从这场梦魇的控制中摆脱出来,则必不失为一位优雅高贵的人物。“阿玛迪欧,”他说,“我们都是黑暗之子,”他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吸血鬼被创造为人类的祸患,正如瘟疫一般。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审判与灾祸之一;我们吸血,我们以上帝之名杀戮,只因他需要考验人类这一生灵。”“别说这么恐怖的事情。”我畏缩着,抬手捂住耳朵。“啊,但你也知道这是真的。”他话语平稳,并没有提高声音,“你一看见我身穿长袍,身处这一殿堂,就知道我的话都是真的。我受那道成肉身的主的拘役,一如那些年老的僧侣,在他们的年代,人们还不会在墙壁上绘满肉感性爱的画图。”“你说些什么疯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我再不愿回想起那洞穴中的修道院!“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找到了留在这里的意义,我发现了上帝至高的旨意。你是否愿受诅咒,孤单一人,自私而没有目的地活着?面对一项辉煌的,就连一个小孩子都能过永志不忘的造物,你是否能够转过身去弃置不顾!你是否曾经想过,没有那伟大目标的辉耀,你也一样能够永远生存下去。于是你摒弃着上帝缔造的每一桩美的事物,同时又在心里垂涎着,妄想着自己也能创造出来?”我沉默不语。告诫自己别去想那些古老的俄罗斯圣徒。他很聪明地不再进逼,相反却轻柔地唱起那曲拉丁文颂歌,声音中并没有那种恶魔般的轻快……Diesirae,diesiliaSolvetsaecluminfavillaTesteDavidcumSibylla

  Quantustremorestfuturus

  在那愤怒之日,大地将化为灰烬。正如大卫和女巫西比尔,对于巨大恐怖所作的预言……“到了那一天,那最后的日子,我们对他负有责任。我们是他的黑暗天使,将会依照他神圣的意愿,将我们邪恶的灵魂置于他的地狱之中。”我再度仰望他,“这首圣歌最后的求恳,是不是说他会怜悯我们。他对我们是否已经不怀热情?”我也用拉丁文唱道:Recordare,Jesupie,

  Quodsumcausatuaeviae

  要记住,仁慈的耶稣,

  我正是你道路的根由。我唱这首歌的时候从未明白它真正的含义,也从未深切体验到内中的恐惧。“在我的童年时期所住的修道院里,哪一个僧侣不曾希望最终与上帝同在?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这些黑暗之子必定侍奉他,却永远无望最终能与他在一起。”他看上去突然难以自控。“但愿这里面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秘。”他低语,他抬头仰望,仿佛真的在祈祷。“他怎能不一视同仁地爱着撒旦及其造物?他怎能不爱我们?我不理解。但是我就是我,而你也一样。”他望着我,微微地抬起眉毛以示思考。“我们必须侍奉他,否则就会彻底失落。”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我,站在我对面,弯下双腿,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辉煌的造物呀,”我说,“想想看,上帝造就了你,也造就了你今晚所毁灭的男孩们,你就这样将那些完美无瑕的身体投入火焰。”他似乎深深悲愁,“阿玛迪欧,换一个名字,同我们在一起,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告诉我,你们为何杀害我的主人?”他松开手,让手落在膝盖处的黑袍下摆。“我们被禁止使用我们的能力来迷惑凡人们。我们被禁止使用我们的能力来欺骗他们,我们被禁止寻求他们的安慰与陪伴,我们被禁止行走在有光亮的地方。”这些已经不能令我惊诧了。“我们在内心同教堂的僧侣一样纯洁。”他说,“我们同样把我们的修道院建得坚固神圣。我们捕猎,我们杀戮,只是为了使我主的花园更加完美,如一座泪水之谷。”他停顿片刻,接着用更温柔,更惊奇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如同叮咬的蜜蜂,或偷食谷物的老鼠;我们就像黑死病一样,平等地夺走人们的生命,不分少长,美丑与男女,令他们都在上帝的威力面前颤抖。”他望着我,目光中仿佛恳求着我的理解。“大教堂从灰烬中矗立,”他说,“只为向人们展示奇迹。人们在石头上雕刻死神的图案,只为表现生命短暂。而我们正如那被雕刻在无数大门与墙壁的身披长袍的骷髅,也就是死神本人,手里执着他的镰刀。他那残酷的面容曾在无数祈祷书中被栩栩如生地描绘,无论贫贱都最终难逃一死,而我们正是死神的追随者。”他的瞳孔梦幻般地扩大,环视着我们置身的房间。我可以看到烛火倒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他的双眼有片刻闭阖,接着又睁开来,仿佛更加清澈澄明。“你的主人知道这一切,”他遗憾地说道,“他是知道的,但他生于异教的年代,固执偏激,甚至拒绝上帝的恩典。而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上帝的恩赐,只因你的灵魂如此洁净。你年轻,温柔,如一朵向日葵般为他的暗夜带来光亮。你现在憎恨着我们,但你终究会明白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明了任何事情,”我说,“我寒冷,渺小,不再有任何情感,渴望乃至憎恨。我本应恨你,但我现在不恨。我感到空虚,我想要死去。”“但你的死必定出自上帝的旨意,阿玛迪欧,”他说,“而不是你自己的意愿。”他死死地盯着我,我意识到我不能抗拒他的读心术,我的一切记忆都将暴露在他眼前。那些关于基辅的僧侣,他们在地穴中迟缓地忍受饥饿,只吃一点维持生命的必需物品,因为他们何时死去必是出自上帝的旨意。我尽力隐藏这些想法,把这些画面深藏在脑海中。我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有一个词突然蹦到了唇边:恐怖。之后又觉得此前自己实在愚昧无已。

  此时另一个人走进了房间。是一个女吸血鬼。她穿过一扇木门,并像个修女一样把它仔细关好,不致发出一点响声。她走向黑衣人,站在他身后。

  她那丰密的灰发同样肮脏纠结,但也同样优雅美丽地满满堆积在肩头。她穿着古雅的没有腰身的粗布衣衫,衣带低垂,如旧式妇女般系在臀间,衬托她纤细的腰肢和柔软丰满的双臀。我曾在石棺的丰美浮雕上见到过这种高贵典雅的服饰。她的双眼和黑衣人一样硕大而熠熠生辉,双唇有力而下垂,美丽的颧骨与下颔上薄薄覆着一层发亮的银色粉尘。长颈和胸膛几乎全部裸露在外。

  “他会加入我们吗?”她问道,她的声音如此可爱,令人安心,以至于我几乎被打动了,“我曾为他祈祷,尽管他一言不发,我却可以听到他内心的深深哭泣。”我感到厌恶,不再去看她。她参与了杀害我所爱的人们,所以也是我的敌人。“是的,”桑提诺,那黑发人说,“他将会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而且会成为一名领袖。他的力量如此强大,一下就杀死了阿尔弗莱德,你看见了么?啊,他杀戮的时候是如此狂暴,面上还带着男孩般的愤怒表情,简直是赏心悦目。”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到那个吸血鬼的残骸,我自己也不知道焚烧过去还剩下什么,但我并没有转身去看。一种深切悲愁的痛苦表情使她的神情更为柔缓。如果她还是人类,该是多么美丽啊;如果她擦干净面上的灰尘,该是何等的美丽啊。

  她的眼睛突然责难般地瞪着我,接着柔和下来。

  “虚荣的想法,我的孩子。”她说,“我生来不是为了像你的主人那样照着镜子大发时间的。我不需要以天鹅绒或丝绸来侍奉我的主。啊,桑提诺,看看他的样子,他还完全是个新生儿呢。”她指着我说,“几个世纪过去了,我本该写下歌颂这美丽的诗篇,这美貌降临我们,或许只是为我们这些蒙覆灰尘的上帝信徒增添光辉。他是黑暗中的一朵百合,一个仙女的孩子,随着银色的月光降临到一个温柔少妇的摇篮,以他那少女般的明眸善睐和男子气概的低语,使整个世界为他而倾倒。”她的恭维激怒了我。但在这样的地狱里竟然有这样低沉甜蜜的美好声音毕竟是一桩好事。她说的什么反而无关紧要。我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孔上,静脉犹如岩石般的隆起。我明白她已经如此年迈,无法忍耐我冲动的暴力。但是杀戮,是的,把头颅从躯体上一把揪下来,再插上蜡烛。是的。我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些。他有着棕色的皮肤,还很年轻,我要杀了他。但这些犹如朔风荒草般的冲动迅速在我内心深处中死去,我心中如凛厉北风般的意志已然死灭。啊,但是他们如此美丽。

  “你无法抗拒任何美丽的东西,”她温和地说,或许她已经突破了我的防范,彻底洞悉了我的一切想法。“你可以发现另一种不同的美——一种粗戾而丰富的美——当你攫取生命,将它从那非凡的肉体吸取殆尽之时,它将成为一张令人目眩的网。濒死的思想垂落在你心上,正如泪水交织的轻纱,模糊着你的视线,以便你能更好地领会那些由你亲手加速其灭亡的可悲灵魂——是的,美。你在星辰中看到美,它们成为你永久的安慰。还有大地,是的,大地本身。你可以在她的怀抱里发现一千种黑暗的形状。这些都可以成为你的美。你正是如此,但那些人类的浮华色彩与富裕虚荣的骄傲光辉蒙蔽了你。”“我没有被蒙蔽。”我说。她笑了,她的面孔充满了温暖,无法抗拒的暖意。她那头丰美的长长白发卷曲着,在摇曳闪烁的明亮烛火中绽放光辉。

  她望向桑提诺,“他能够很好地理解我们的话,”他说,“只是仍然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无知地嘲笑所有事情。”“他知道,他清楚,”桑提诺一边喂着老鼠,一边以令人惊异的悲伤语气回答,他望着女吸血鬼和我,看上去若有所思,仿佛几乎又要唱起那些古老的格里高利圣歌来了。我听到黑暗中其他人的声音。遥远的地方,鼓声在敲响,不过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我望着天花板上那些没有视觉与言语的骷髅,它们以无限的忍耐凝视着下方。

  我望着他们,桑提诺坐在那里,陷入迷失般的沉思,而那女吸血鬼身穿着粗糙的古衣,高踞于他的后方,灰发飘扬在身后,形容宛若雕塑,面孔上饰以灰尘。

  “那些必需被保护的,孩子,他们是什么人?”她突然问。桑提诺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表示疲倦的手势。

  “亚力桑德拉,毫无疑问他并不知道。玛瑞斯太狡猾了,不会告诉他的。我们苦苦追寻了无数年的这一古老传奇究竟是什么呢?那些必需被保护的。如果他们必须被保护,那他们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玛瑞斯已经不能保护他们了。”我浑身战栗,恐惧使我几乎控制不住在他们面前放声哭泣。啊,可恨,玛瑞斯已经不能……桑提诺加快了语速,仿佛为我担心。“这是上帝的旨意,每座大厦都终将倾颓,一切财富都终将被偷盗或焚烧殆尽,所有神秘的见证都终将毁灭。想想看,亚力桑德拉。时间的力量甚至也侵蚀了马太,马克,路加,约翰与保罗亲笔写下的圣言,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亲笔书写的羊皮卷轴如今已不复存在。我们是否还有必要拼命探寻玛瑞斯抛在火中的一点残余碎片?”“但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啊,桑提诺。”她俯视着他责备道,但她的手指却如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上帝的方式,”桑提诺说,“他创造的方式。就连石头上的铭文都会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干净,无数一度繁荣的城市毁于烈火或咆哮的火山灰尘。我的意思是,大地会吞噬一切,现在则带走了他,玛瑞斯,那个传奇。那个比任何人都古老的名字,而所有珍贵的秘密也随他一同而去。就是这样。”我一言不发,绞紧双手,以免它们颤抖得过于厉害。“我曾经居住在一个小镇,”他继续喃喃说道,抚摸着臂上一只胖大老鼠的皮毛,仿佛那是一只最最可爱的猫咪,这眼睛细小的动物一动不动,长长的尾巴卷曲成镰刀的形状垂落下来。“那是一个可爱的小镇,有着又高又厚的城墙,每年都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无数商人带来陶器,远近遐迩的男女老少们纷纷赶来,做买卖,唱歌跳舞,举办欢宴……那情景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真是一个完美的好地方啊!但是瘟疫降临了,不顾那高高的城门,厚厚的城墙与高塔,无视国王的士兵们,席卷了田野里的男人们与厨房和庭院里的女人们。瘟疫带走了一切,除了最可悲的残骸。在我被关起来的房间里,我的兄弟与姊妹的尸体肿胀变形。是一个吸血鬼发现了我,那里曾经有那么多人,但那时方圆数里除了我的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喝。”“为了上帝之爱的缘故,我们不是已经放弃了作为凡人的历史么?”亚力桑德拉审慎地问道。她的手指在她的头发里面梳理着,从额头一直向后。他的双眼带着深思和回忆慢慢睁大,望着我继续开了口,但却似乎视我如无物。

  “现在,在那里再也没有墙壁,只有树木,荒草和断壁残垣。后来,在遥远的城堡里,人们发现了来自我们那里的石头,我们的主君曾用它们铺成坚实的道路,修建我们引以为傲的房子。一切都将被时间的血盆大口所吞噬,着就是这个世界亘古不移的自然法则。”房间里一片静寂,我忍不住发抖。我的身体不住颤动,忍不住悲叹一声,环视左右,垂下头颅,用双手扼住喉咙,以免发出尖叫的声音。当我能够抬起头来的时候,我说道:“我不会为你们服务!”我的声音很低,“我看穿了你们的把戏,我知道你们的经文,你们的虔诚,你们对顺从我主的热爱!你们不过是些蜘蛛,编制着黑暗错综的大网。只知道饱食鲜血,只知道营造可厌的陷阱,就像鸟儿在墙壁角落铸造肮脏的小巢一样可怜。尽管说谎吧,我憎恨你们,我不会为你们服务!”他们望着我的样子真是可爱。“啊,可怜的孩子,”亚力桑德拉叹道,“你的苦难还刚刚开始。你为什么如此骄傲,而不多想想上帝呢。”“我诅咒你们。”桑提诺擦响了手指,动作非常之小。但在那隐秘阴暗如泥土墙壁喑哑的大口般的房门处,立刻就有许多身影鱼贯而入。那正是他的仆人们,还是带着兜帽,披着长袍。他们围着我,抓住我的四肢,但我并没有反抗。他们把我关押在一间环绕着铁栅和土墙的小屋里。我想掘地而出,手指却触到了包着铁皮的石头,于是只得作罢。

  我倒下来哭泣,为我的主人而哭。我不在乎他们听到了是否会嘲笑我,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所爱,失去了所爱在我心中的光辉。我哭了又哭,我转过身去匍匐在地,手指挖掘,扑打着地面,许久之后又仰卧着静静流泪。

  亚力桑德拉手握铁栏站在门外,“可怜的孩子,”她低声叹息,“我会同你在一起,一直都同你在一起。你只要叫我就可以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叫道,声音在石头墙壁之间回荡,“回答我。”“在这地狱的深渊,”她说,“魔鬼们难道不应彼此相爱?”一个小时过去了,长夜已深。我感到饥渴。

  我全身都因饥渴而燃烧,她也知道。我倒在地上蜷起身子跪倒,低垂着头。再不喝点血我就要死掉了。我心里一片空白,只能想到鲜血,我只要鲜血。

  在第一夜里,我感觉自己会因饥渴而死。

  到了第二夜,我想我会惨叫着死去。

  而到了第三夜,我只能无力地流着眼泪梦想着鲜血,绝望地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泪送到嘴边舔食。

  在第六夜里,当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饥渴的时候,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个不住挣扎的牺牲品。

  隔着长长的黑邃走廊,我早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接着,他们燃起了火把。

  他们把一个散发恶臭的精壮青年拖进关押我的屋子,那人犹自一边踢打一边咒骂,当他们逼着他转向我的时候,那人发疯般地咆哮尖叫。

  我虚脱乏力,但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来扑到他身上,感觉着他温热丰美的肉体,撕开他的咽喉,任鲜血满溢口中,狂笑着流下了泪水。

  他狂叫,呻吟着倒在我身下。鲜血从他的动脉例如泉水般涌向我的嘴唇和细瘦的手指。我的手如今已经骨瘦如柴。我喝啊,喝啊,直到再也喝不下去。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从身上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饱食之后的纯粹满足,对受赐福的鲜血纯粹的可憎的自私的贪婪满足。

  他们就这样赏赐了我饕餮,无知与粗暴的一餐。

  我倒下来,视线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可以看到墙壁上的矿石在黑暗中发着微光,如同点点繁星。我看到我所吸食的牺牲品正是利卡度,我深爱的利卡度,我那了不起的好心肠的利卡度——他赤裸着,肮脏不堪,这被喂肥的囚犯,一直被关押在脏臭的地牢,只是为了这一天。我大叫起来。

  我抓住铁栅,把我的头向上撞去。我那脸色苍白的看守者们跑过来,然后恐慌地退缩回去,隔着黑暗的走廊望着我。我跪倒在地,放声恸哭。

  我抓住那具尸体,“利卡度,喝啊!”我咬破舌尖,把鲜血吐到他肮脏而没有瞑目的脸上,“利卡度!”但是他死了,被吸干了。他们都离去了,只留下他在这里腐烂,在我身边腐烂下去。我开始唱起“Diesirae,diesilia”,边唱边笑。三夜之后,我叫骂着把利卡度的四肢从尸体上撕扯下来,把它们从铁栅的缝隙仍出去。我实在受不了它了!我一次又一次痛哭着把那残存的肿胀的躯干扔在栅栏上,让它滑落下来。我实在不能用手伸到它里面把它撕碎。我爬到牢房最远的角落,躲避它。

  亚力桑德拉来了,“孩子,我要怎样才能安慰你呢?”黑暗中无法看到她的身形,只有她的低语在暗处回荡。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桑提诺。我转过脸去,看到两束游移的光,只有黑暗中吸血鬼的眼睛才是如此。他把手指放在唇上,摇了摇头,温柔地纠正她道:“他此时必须独自一人。”“我要血!”我扑向栅栏大叫,把双臂伸出去,那两人受到惊恐,迅速地离开了我。又过了七日,我已饥饿无力到了极点,以至于鲜血的芳香都不能使我惊起。他们只得把牺牲品径直塞在我怀里,那是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男孩,他哭叫着乞求怜悯。

  “啊,别怕,别怕,”我低声说,迅速地把牙齿埋向他的颈中。“嗯,相信我吧,”我缓慢地畅饮,品味着口中的鲜血,竭力忍住欢喜的笑声,因舒畅而流下的血泪流落到他小小的脸上。“啊,梦想吧,梦想着甜蜜美好的事情,圣徒们即将降临,你看到他们了吗?”之后我心满意足地向后倒下,透过头顶泥土的天花板,我望见了无尽的星辰,那些明亮坚硬的石与铁的星体装点着泥土的穹顶。我把头侧到一边,避开那可怜男孩的尸体——我已把它细心遮盖妥帖,靠在我背后的墙壁上。我看到囚室里另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薄纱般的轮廓贴着墙壁,双眼凝视着我。还有一个孩子吗?我一惊,连忙站起来,但是它却没有任何气味。我转过身,看着那具尸体,它还好好躺在那儿。但在那里,倚靠着另一端的墙壁的,正是那个男孩,苍白瘦小,迷惘地凝视着我。

  “怎么回事。”我低声说。但这可怜的小东西无法言语,只能凝视着我。它的衣服如尸衣一般惨白,大大的双眼没有瞳孔,看上去温和而若有所思。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有人迟缓地拖着脚步,穿过这长长的坟茔,来到我狭小的囚室。这不是吸血鬼的脚步声。我被吸引住了,轻轻吸动鼻孔,想要分辨来者的气味。但潮湿发霉的空气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有囚室里这可怜男孩死亡的气息是唯一的芳馨。

  我凝视着对面那顽强的小小灵魂。

  “你为何在此徘徊不去?”我刻意压低了声音,“为什么我能够看到你?”它小小的嘴巴颤动着,似乎有所欲言,但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可怜巴巴地表示着它的困惑。脚步声还在继续。我再度尽力捕捉来者的气息,但仍旧什么都没有,就连那些吸血鬼袍子上灰尘的腐朽气息都没有,只有那个拖着脚步逼近的声音。最终一个憔悴女人的高大阴影投射在铁栅上。

  我知道她已死去,我知道。我知道她和这个在墙壁上徘徊的小东西一样已经是死人。

  “对我说话,请你,啊,请你,我求求你,拜托你了,说话呀!”我叫道。但这两个幽灵开始彼此对视。那孩子温柔地跃入女人的怀抱,而她转过身去,抱紧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开始渐渐消逝。双脚在坚硬的泥地上复又发出那种单调的摩擦地面的声音,如她所来时一般。

  “看看我,”我低声乞求,“就一眼。”她有所停顿。她模糊的身影几乎已经全部消逝,但还是转过头来,黯淡的视线定定地凝在我面上。接着无声而彻底地消失于无形。我躺了回去,绝望地伸出手臂,触到了那孩子的僵尸。它就在我身边,犹有余温。

  后来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鬼魂。

  我并没有去探求这意味着什么。

  它们并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重新的诅咒——它们提醒我吸血杀人时的景象。当我杀害他们,当血液在我身体里变得最暖的时刻,他们的脸上全无希望。他们的身周没有发亮的光辉。难道是饥渴赋予我这种能力?我从未对其他人说起过它们。那可恶的囚室里甚至连一个合拢的棺材都没有,我的灵魂在这受诅咒的地方持久受到折磨,变得虚弱。我恐惧它们,继之憎恨它们。

  只有在伟大的未来之中我才慢慢了解到,大多数吸血鬼是看不到鬼魂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对我的恩赐。但是籍此克服了自己。

  回到那段痛苦难耐的受难之日吧。

  我在那座牢狱里度过了大约五个月左右。

  我甚至不相信地面上那明亮壮美的威尼斯世界依旧存在。我知道主人已经死去。我知道,我知道我所爱的都已死去。

  我也已经死去了。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已经成为圣徒,置身基辅的岩洞修道院之中。接着痛苦不堪地醒来。

  桑提诺和灰白头发的亚力桑德拉来看我了,他们温和一如既往。桑提诺看到我的样子,甚至流下了眼泪。他说:

  “来到我身边吧,来吧。热情地向我学习,来吧。你和我们一样,本不应经受如此的痛苦,来吧。”我倒在他的怀中,张开嘴唇迎向他,垂下头去把面孔依偎在他的胸膛,聆听他跳动的心脏。我深深地吸气,仿佛生怕窒息。亚力桑德拉把柔软,冰冷的双手无限温柔地放在我身上。

  “可怜的孤儿,”她说,“迷途的孩子,啊,你走了多远的道路才到达我们身边。”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竟能被视为我们双方的行为,仅是一场普通而不可避免的灾难而已。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啊。

  我们来到桑提诺的房间。

  我倒在亚力桑德拉的怀抱里,她摇撼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希望你和我们今晚一同狩猎。”桑提诺说,“你和亚力桑德拉和我一起去。我们再不会让别人来折磨你了。你饿了。你非常饥渴,对不对?”于是我成为黑暗之子的岁月开始了。夜复一夜,我在沉默无声中狩猎,身旁是我的新伙伴,新爱人,新主人,以及新的女主人。于是我以全新的热忱为我新的学徒生涯做好了准备。桑提诺成为我的教师,亚力桑德拉是他的助手。他们合力教导着我,把我当作吸血鬼集会里的伟大光荣——其他吸血鬼很快地这样告诉我。我学到了那些伟大戒律,后来我曾把它们向莱斯特和盘托出,而他亦已在书中写下。

  其一,我们的集团遍布世界,而每一集团必须有一个首领。我自身亦被任命为首领之一,成为集会无上首领,大权在握。只有我一人有权决定何时应当制造新的吸血鬼加入我们中间,并确保制造之仪式适当无误。

  其二,我们的黑暗禀赋绝不能授予不美丽者,因为以黑暗血液奴役美丽者更能悦纳公正的上帝。

  其三,古老的吸血鬼绝不能制造新生儿。因为我们的力量是随着时间递增的,年老者的力量会赋予新生儿太过强壮的血液。以我自身的悲剧为证,我是由伟大可怖的玛瑞斯,传说中最后的千年吸血鬼所缔造。这使得我具有孩童的身体与恶魔般的力量。

  其四,不得自相残杀,除非集团首脑可在任何时候毁灭下属中不服从者。不属于任何集团的流浪吸血鬼则应由集团首领负责消灭。

  其五,任何吸血鬼不得向凡人显示其身份和魔力,知者唯有一死。任何吸血鬼不得写下文字透露有关吸血鬼的秘密。吸血鬼的名字不能为凡人世界所得知,任何有关我们存在的证据一旦泄漏,必须被全力消毁,相关者均难逃死罪。

  还有其他诸如仪式,咒语,传说之属。

  “我们不能进入教堂,否则上帝将会灭亡我们。”桑提诺宣布,“我们不应正视十字架,如果受害者身上佩有十字架,则应饶他一命。我们不得注视或触摸圣母勋章,在圣像之前则应谦卑退避。“但我们对猝不及防者燃起圣火主动出击。我们随心所欲,尽情欢宴,专以纯洁,美丽,富有者为食,极尽残暴之能事。但我们并不夸耀自己的作为,彼此之间亦不夸耀。“我们不得进入世俗雄伟的城堡与宫廷,同为天灾,我们与洪水猛兽,熊熊大火与黑死病又有所不同,我们永远不能进入我主基督许可他的形象所在之处,“我们是暗翳的诅咒;是玄秘与永恒。“当我们尽完对上帝的职责,我们便在此聚集一堂,在我们受赐福的地下长眠,这里没有豪华享乐与穷奢极侈,没有照明的火焰与灯烛。我们聚集于此,祈祷并歌舞。是的,为火焰而舞,以此增强我们的意志,与姐妹兄弟们分享我们的力量。”长长的六个月过去了,我就学到了这些,并在罗马黑邃的深巷里同其他人一道狩猎,用那些被命运遗弃的不幸者胡乱填饱肚子。我不再探索受害者的心理寻求罪念,以此为我的飨宴寻求某种正当性;我不再精心令受害者面授痛苦;我不再向那些可怜的凡人们掩饰我恐怖的面容,我绝望的双手与獠牙。

  一个夜晚,我醒来后发现兄弟们围绕在我四周。一个灰发的女子帮助我从铅制的棺材中起身,让我随他们走。

  我们出门,聚集在开阔的星光下。篝火再度熊熊燃起,一如那个夜晚吞噬了我的凡人兄弟的火焰。

  空气清冷,充满着春天花朵的芬芳。远离罗马大城的喧嚣与窃窃私语,我可以听见夜莺婉转啼鸣。我转而观望那座城市,她坐落在七座小山上,遍布着温柔闪烁的灯火。夜空中低垂的云朵被灯塔美丽的光辉微微镀上金光,一如黯黑天空中嬉游的孩童。

  黑暗之子们已在篝火外围成两三层圆圈。桑提诺竟然破天荒地身穿崭新昂贵的黑色天鹅绒长袍,他向我走来,亲吻了我的双颊。

  “我们要把你送走,派遣到欧洲北部,”他说,“巴黎集团的领导人奔赴火焰——我们或迟或早亦将如此——他的孩子们等待你的领导。他们听说过你的故事,听说过你的温柔,虔诚与美丽。你将成为他们的领导与圣者。”我的兄弟们鱼贯走上前来亲吻我,我的姊妹们人数虽少,也一一上前来亲吻我的面颊。我一言不发,静静矗立,倾听着近旁松林里鸟儿的歌声,我的视线在天穹游移,寻思着是否会下雨,因为我已经嗅到雨水清洁纯净的气息,罗马甜蜜,温柔而温暖的雨,是我此时唯一被许可的沐浴之水。

  “你可愿庄严地发誓,如撒旦及其创造者和主上帝一般,以黑暗之法领导该集团?”“我发誓。”“你可愿发誓遵守罗马集团教诲你的所有戒律?”“我发誓。”……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话。木柴被高高堆起,鼓声响起,奏出庄严的曲调。

  我开始哭泣。

  亚力桑德拉用柔软的双臂拥抱我,温柔丰密的灰发垂在我颈上。

  “我会随你北上,我的孩子。”她说。我满心感激,伸出双臂来抱住她,把她那冰冷僵硬的躯体紧紧贴向我,因为抽泣而浑身颤抖。

  “是的,亲爱的,亲爱的小东西,”她说,“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已经老了,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上帝召唤我的那一天,而我们所有人都将如此。”“那就让我们为欢庆而起舞吧!”桑提诺叫道,“撒旦与基督本是我主殿堂里的兄弟,是我们赐予你这更完美的灵魂!”他伸出双臂。亚力桑德拉从我身边退开,眼中泛着泪光。我满心感激她能随我同去,不必孤身进行这可怕恐怖之极的旅程。和我在一起,亚力桑德拉,和我在一起吧。啊,我们是上帝所创造的撒旦的愚者啊。

  她站在高大的桑提诺身边,她亦庄严地伸出双臂,将头发左右甩动。

  “让我们跳舞吧。”她叫道。鼓声如雷,隆隆响起,号角的哀鸣响起,小手鼓的轰鸣震满了我的耳朵。

  大圈大圈的吸血鬼之中传出了一阵悠长低沉的叫声,他们突然手拉着手跳了起来。

  我被他们拖进烈火旁边的圈子里,被推来搡去,接着旋转着高高跃入空中。

  我转过身来,感觉风在后颈吹拂着.我精确地落回在迎接我的吸血鬼们的手上。接着又被他们左右摇撼。静默的云朵在头顶积聚,在黑暗的天空翻涌。下雨了。低沉温和的雨声被淹没在一片狂呼乱舞声中,和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与鼓点的洪流。

  我听见了它,我高高跃向空中迎接那银色的雨水,它们打在我身上,如来自黑暗天堂的祝福,受诅咒的洗礼圣水。

  音乐升起,野蛮的节奏使舞蹈者们忘却了队形。在大雨和冲天的熊熊烈火中,吸血鬼们伸出手臂,嗥叫着,扭曲身体,弯下腰去,双足重重践踏着大地,接着又跳起来,伸出手臂,转着圈子疾走,跳跃,双臀不住摇撼,放开沙哑的喉咙,再度唱起那首圣歌的旋律:Diesirae,diesilia。啊,是的,啊,是的,悲悼之日,啊,火焰之日。之后大雨庄严地落下来,烈火在雨水中熄灭,成为黑色余烬,他们一哄而散,自去狩猎。只有几个还留在这黑色的的广场上,以痛苦的谵语吟唱着祈祷词。我静静地躺着,把面孔贴在地上,任雨水冲刷着全身。

  基辅旧修道院的僧侣们似乎又来到我身边,他们嘲笑我,不过非常温和,他们说:“安德烈,你难道以为自己能够逃避吗?你不知道上帝已经召唤过你?”“离开我吧,你们并不在那里,我亦无处容身,迷失在严冬无尽的黑暗荒原。”我试图在心底勾勒他那神圣的面容。但眼前出现的只是亚力桑德拉,她扶我起来,还向我保证要告诉我关于桑提诺被制造出来之前的黑暗时代。那个时候,她在法国的森林里被赐予黑暗禀赋,而我们现在正是要一起到那里去。“啊,主啊,听听我的祈祷吧,”我低语着,希望我能再度看到他神圣的面容。但这是被禁止的,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能正视他的画像!我们必须这样工作,没有他的慰藉,直到世界末日。地狱里是没有上帝的。

  现在我该怎样为自己辩解?

  我该说些什么?

  其他人已经讲过,我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成为巴黎集团坚定的领导者。在无知与阴翳中度过那些岁月,直到桑提诺和派遣我的罗马集团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依然恪守古老戒律。直到他人都难以忍受,纷纷跃入火焰求得自焚或飘然远去之时,我依旧衣着褴褛,沉静而绝望地固守着那些古老的信仰与方式。

  我该怎样为那集团和我所成为的圣徒辩解?

  三百年来,我一直是撒旦的流浪天使,我是他麾下孩童面孔的杀手,他的将领与愚者。尽管亚力桑德拉一直跟随着我,当其他人纷纷毁灭或离去的时候,她依旧保持着信仰。但这是我的罪恶与历程,这是我可怖的愚行。我必将在有生之年都独自背负这一罪愆。

  当我动身北上的前一夜,他们决定我必须改名。

  阿玛迪欧这个名字里面含有上帝的圣名,不适合作为黑暗之子的名字,特别是考虑到我即将成为巴黎集会的领导者。

  亚力桑德拉从众多名字之中为我选择了阿曼德。

  于是,我就成了阿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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