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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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木场决定陪降旗爬上晕眩坡。怪力乱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那位个性偏执的友人京极堂的领域。

吹下坡道的风毫不停歇,木场和降旗始终默默地忍耐着,终于爬上了坡道。

爬上晕眩坡后有竹丛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面一点的穷酸荞麦面店隔壁就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无聊的书堆积如山。木场身为刑警,算是看很多书的人,但与书店主人的喜好可说完全不合。不过,因为只要说想要哪本,京极堂花半个月也会找出来,所以要说这地方是重要宝库也真可算是很重要。

但是木场并非因为看重京极堂作为书商的高明手段而来这里。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书店反正只是兴趣。不过木场没有看过他扮神主的模样,因此木场认为,京极堂作为副业的副业民间阴阳师——驱魔师才是他的正业。

这起事件,大概是阴阳师的范畴。

主屋的玄关排了几双鞋,好想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还没开口夫人便出来了,领两人进屋里。

客厅里坐着关口和钓鱼场伊佐间屋的老板。

关口依然一脸对不景气忧虑不已的阴沉表情,伊佐间依旧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术师似的,让人搞不懂的装扮,飘飘然的模样。

说到主人,背对着和室的壁龛,简直就像村里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脸,读着线装书。

“你们这些家伙举行什么聚会啊?是在彼此确认这世上没有一个开朗光明的话题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场也想加入。

京极堂的视线没离开书本,说:“哼。如果你这么说,就请你偶尔带点开朗光明的话题登场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会,也不是精神科医生的诊疗室。而我不是收音机里回答听众烦恼问题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广大的隐居者。连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电话,一回家就看到郁闷的关口,还有伊佐间莫名其妙的烦恼,再加上你,大爷。真是烦死人了!”

说到烦人处,主人终于把脸抬起来。

依然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往常一样丛简式和服的宽袖子里,突然伸出手轻搔下巴。木场没看过这偏执者穿过西服。

“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个性自己引来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讨厌的话就悔改吧。”木场边说边在京极堂正对面的椅垫上一屁股坐下。

然后催促降旗坐在他旁边。

京极堂坐着向降旗点头示意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木场,说:“在说我的个性云云之前,请你介绍这位先生吧。我在电话里听说了,但是关口和伊佐间什么也不知道。关口超级怕生,说不定会吓得哭出来。”

木场被这么一说才想到这点,慌忙介绍降旗。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明是幼时玩伴。然后京极堂自我介绍,接着介绍关口。

木场仔细地注意两人彼此问候的态度。木场所认知的关口,和降旗是同类人。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们在木场心中是同类的。所以他对这两位同类人的相逢很有兴趣。不出所料,降旗对关口似乎别有所感;另一方面,关口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木场认为关口在这一点上,比降旗迟钝。脑袋里满满地装着其他的事,没空观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关口的个性,半直觉地——找出了与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许就像近亲交恶吧,就算是木场,如果和自己同类的人对峙上了,也会心想,你这家伙。

京极堂接着继续介绍伊佐间。

木场对于这里出现这么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协调。联络时,京极堂已经透露会有同席者,但木场擅自以为一定是侦探——榎木津,或事件记者——中禅寺敦子。没有钓鱼池老板出场的桥段。

“话说回来,喂,钓鱼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伊佐间屋老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回答:“我去找小榎啊。”

“笨侦探怎么了?说清楚点。”

“嗯。”

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极堂补充说明:“事实上,伊佐间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吗?跟她有一面之缘。因此无法对这次的结果保持沉默。”

钓鱼池的老板怎么会和朱美扯上关系啊?降旗一脸僵硬看着这位少根筋的男人。

“喂喂……是怎么回事?喂,钓鱼的,你该不会,说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饶了我吧。”

如果事情弄得更复杂混乱,那真的是受不了了。

但是伊佐间又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暧昧地回答:“那个,嗯。不。”

说不定真的是那样。

“你这家伙……喂,京极。那个装傻的侦探怎么了?还有,也没看到你那满脑子小聪明的妹妹……”

“我拜托两人去调查点事情了。”

一点也不亲切的回答。

“你说什么?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侦探去调查?不像是你会作出的决策啊。”

“没关系。别看小榎那样,他很有用处的。”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解释后,依序看了木场和关口,又看看降旗后,说:“事情的梗概已经听这位刑警说了。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不过,光看诸位,我想缘分不浅,如果套用木场刑警的话,那是起因于我的个性吧。”

“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

京极堂第一次笑了。

“别担心,我跟你最讨厌的超心理学之类的没缘分,跟超自然灵异毫无关联,也不是宗教家。”

降旗很狼狈。

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极堂。

“但是,阿修……不,依木场所说,你是……神主还是驱魔师什么的。”

“神主是家业,本业是书店老板,驱魔师是副业。只是这样。所以,本来像这样没报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来好像自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了。再说,我相当在意你所做的梦。”

“我的……梦吗?”

降旗的脸一阵苍白。木场对降旗的梦,真的只记得几个片段。因此应该只对京极堂说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这位饶舌的偏执男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卡住了。

“你的梦正是关键。”

不习惯京极堂这种叫人期待后续的台词,一击就倒了。

民间阴阳师的惯用手法。

降旗一方面对关口异常介意,一方面低声陈述了自己的梦境。

“你,你是说——你把半生都献给那个梦的‘解析’吗?”降旗说完的同时,京极堂如此询问。

“呃,简单地说——是的。”

含糊不清的回答,京极堂看着关口。

“关口,你怎么想?”

关口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你问我什么……”

旧书店老板又重复:“我问你怎么想?”

关口有胆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几次,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降旗。

“问我怎么想——听起来,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吧。问像我这种门外汉……”

“解释梦没有什么门内门外。要追溯的话,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时写的《僧用圣文字之梦书》,同时期美索不达米亚也有《亚述的梦书》,这是,喂,汉谟拉比王的时代呢。希腊也有《神托梦解析》,阿拉伯也有解梦师。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在与梦打交道。关口你也算是人类,所以有陈述意见的权利。”

关口更狼狈了:“虽然你这么说,所谓的梦是……”

“深层心理吗?”

惊,这次换降旗有反应。当然坏心眼的旧书店老板是不会错过的。

“或者是——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的意识化?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因为你已经从那个世界隐退了,只要诚实说出感想就行了。”

“感想——虽然你这么说,我也只能说——莫名其妙地牵扯上这次事件的感觉。我只觉得,因为我现在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大家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当然只觉得很无趣,所以对降旗先生的梦的解释,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说话不清不楚的男人。

降旗摆出相当不悦的脸色。

“就是这样,关口,这个梦正是这个意义。”

京极堂真是毫不犹豫,降旗更为狼狈。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中禅寺。”

京极堂用食指抓抓下巴。

“梦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无法全部都用同一种方法来解释。在什么状态,哪一种睡眠中梦见的,应该作生物学上的区分,当然其性质也会因此而不同,还必须考虑文化背景吧。我认为弗洛伊德或荣格的解析,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例子。如果要看重《梦的解析》或《原欲的变迁与象征》(注:《原欲的变迁与象征》〈Wandlungen und symbole Libido〉,荣格著。)那么也应该同时把犹太教的《塔木德经》(注:《塔木德经》〈Talmud〉,犹太教经典。)里对梦的解析,和希腊的《梦的象征学》(注:《梦的象征学》〈Oneirocritica〉,罗马占卜师阿提米多罗〈Artemldorus〉著,或译为《梦的解析》、《解梦》,在此尊重原文之日文翻译。)或波斯的《玉栏真理之园》(注:《玉栏真理之园》〈The Walled Garden of Ttuth〉,哈基姆·萨奈〈Hakim Sanai〉著。)考虑进去。不,不需要追溯那么久远,中世纪关于梦的解析的参考书也是多如山高。其他还有《但以理的解梦书》(注:《但以理的解梦书》〈Book of Daniel〉,《圣经·旧约》里的一卷。)杰曼努斯(注:杰曼努斯〈Germanos〉,八世纪君士坦丁堡的总主教。)、尼基弗鲁斯(注:尼基弗鲁斯〈Nikephoros〉,东罗马帝国君主。)、卡尔塔鲁斯(注:卡尔塔鲁斯〈Cardanus〉,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等人的书。不,也不用执着于西洋理论。住在中南半岛南方的西诺伊族(注:西诺伊族〈Senoi〉,马来西亚原住民,习惯每天集体讨论自己所做的梦。)是做梦专家,当然东洋也有关于梦的研究书籍。没有理由无视这些东西。”

京极堂在说什么,木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偷看降旗,结果看到一脸悲怆的表情。

然后,降旗用阴沉的声音反驳:“但那不是咒语或咒法之类的东西吗?那种东西没有理论也没有真理。”

降旗扬着眉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视线。

“非理论就达不到真理,这很奇怪,再者,若说咒语或是咒法是非理论,这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标可是一致的,结构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

“不过,明明没有差异,但结论可能大相径庭。比如,同样内容的梦境,一旦时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事物并非总是以相同的公式来解,也不能说每个国家都一样。除去这些隔阂的普遍真理——说不定就是我们难以达到的境界。”

“那样不就没意义了吗?翻阅那听都没听过的古代书,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犹太律师,无法理解这些。”

京极堂笑了。

“对,同样地,你并不是奥地利的犹太人,也不是弗莱堡(注:弗洛伊德出生于奥地利弗莱堡。)毛线商的儿子,是小石川牙医的儿子。”

“你……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论者吗?”

“没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学家里找不到一个。值得尊敬。”

京极堂从上到下慢慢地端详降旗。

“不过,要在性的欲望里全部还原是不可能的。虽说也有可能的时候,但如果是你,会扭曲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要分析我吗?”

“什、什么……”

“总之不是那个问题。降旗先生,问自己是什么,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来。因为关口很轻易就往那边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想往那边去,也是去不了的。”

“很难……懂。”

“是吗?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驱走,看来很费工夫呢……”

“附身?”

木场对旧书店老板和精神科医生这种意义不明的一来一往,已经相当麻痹,失去知觉了。

“喂!不要太过分了,京极。这家伙开始梦见骷髅的时候,还是小鬼头呢。从三十年前开始,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

“正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极堂如此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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