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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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布置很得体,但在赫克尔波洛看来,却蒙着一层无法描述的阴郁。擦得发亮的(机制的)谢拉顿牌桌子上周到地摆放着报纸和期刊。赫普尔怀特牌(也是机制的)餐具柜上放着两具谢菲尔德镀银烛台和一尊摆设品。壁炉架上搁着一座青铜座钟和两个铜制花瓶。窗户都遮上了蓝色的天鹅绒窗帘。软椅一律配以詹姆斯一世时代格调的绣有红色飞鸟和鲜花的套子。
候诊的人当中有一位军人模样的先生,蓄着凶残的小胡子,面色蜡黄。他用一种打量害虫的眼光看着波洛。看起来他更希望带在身边的不是手枪,而是弗列特喷雾器。波洛厌恶地扫了他一眼,心里想:毫无疑问,确有那么一些既讨厌又可笑的英国佬,他们当初就不该生出来。
那军人故意多瞪了一阵,才伸手抓起一本《时代》周刊,他把椅子转过去避免看到波洛,然后坐下来开始看书。
波洛选了一本《笨拙》
他仔细地读了一遍,里面的笑话一点也引不起他的笑意。
听差进来叫道:“阿罗邦比上校?”那军人被领走了。
波洛正在想是不是真有这样古怪的名字,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当年轻人站在桌前,不停地用手敲打着杂志封面的时候,波洛一直从侧面观察着他。这是个看起来让人不快的、危险的年轻人,他想,说不定还是个杀人犯。无论如何,他比波洛干这行以来逮捕的大多数杀人犯更象杀人犯。
听差开门进来朝着半空中嚷道:“皮洛先生?”
波洛意识到这是在叫他,于是站起来。听差领他到厅房后部,拐个弯,坐小电梯上到二楼,接着走过一段走廊,打开一道通往一间前厅的门,又去敲敲里面的第二扇门,然后不等回答就把它拧开,退后一步让波洛进屋。
波洛循着流水声走进去,转到门后,发现莫利先生正满怀职业热情地在墙边的洗手池洗着手。
再伟大的人生活中也有丢脸的时候。有一种说法是不管什么人,在其仆人面前都不是英雄。也许还应该加上一句,很少有人能够在看牙医的时候仍然自诩为英雄。
赫克尔波洛毛骨悚然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一向自视不低。他是赫克尔波洛,在很多方面都超乎常人。但此时此刻,他从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超人之处,他的自信跌到了零点。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懦夫,一个害怕坐上牙科手术椅的人。
莫利先生进行完他职业性的洗涤以后,开始用职业性的鼓励语气说话了。
按节令来看,今年的天气好象还不热,是吧?
他轻缓地走到了他的位置上——走到手术椅旁!他熟练地操纵头靠,上上下下调整着。
赫克尔波洛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坐了下来,听任莫利先生职业性地摆弄着他的头。
“这样躺”,莫利先生用恐怖的安慰语气说道,“很舒服,是吧?”
波洛的声音象是要给活埋似的,他回答说是很舒服。
莫利先生把小桌移近,拿起小镜子,手里还抓着一件器械,准备开始治疗了。
赫克尔波洛猛地抓住椅臂,死死闭上双眼,张开了嘴。
“没有什么特别的病情吧?”莫利先生问。
虽然张着嘴发辅音有些模糊不清,对方还是听懂了波洛没有特别病情的答复。出于有条理、爱整洁的习惯,这实际上是波洛每年两次的例行检查。当然,很可能什么都不需要做----也许,说不定莫利先生会漏掉后面那颗发出剧痛的成人齿----也许他会,但看来他似乎不会----因为莫利先生的医术是很精的。
莫利先生慢慢地逐颗检查着牙齿,又叩又探,还不时嘟哝着加以评判。
“填充物掉了一点----不过问题不大。牙龈很好,真让人高兴”。在一个可疑点停留片刻,扭转着探了一下----没事儿,接着来,刚才是误警。他开始检查下排牙了,一颗、两颗----怎么不接着检查第三颗?不,赫克尔波洛稀里糊涂地想到了一句俗语,猎狗已经发现了兔子!
“这儿有点小问题。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吗?嗯,我可是没想到”。探针更深地探进去。
最后莫利先生收回探针,总算满意了。
“问题不大。只要做两处填补---再给上臼齿的磨损来点处理。我想今天上午就能做完。”
他按下开关,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声。莫利先生以可爱的细致作风拧开钻孔,安上钻头。
“受不了就告诉我”。简单的一句,说完就开始了可怕的工作。
其实波洛根本无须这种特许相助,他不必抬手、缩体来示意,更别说呻吟叫喊了。莫利先生掌握得恰到好处,每次都在适当的时候停下钻来,简短地吩咐一声“漱漱口”。稍稍修整一下,或者另外换个钻头,然后再继续。真正折磨人的其实并不是疼痛,而是对牙钻的恐惧。
后来,莫利先生开始准备填料,于是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今天上午我得自己来干这活儿”,他结实道,“内维尔小姐给叫走了。您还记得内维尔小姐吗?”
波洛假装着表示记得。
“她有个亲戚病了,把她给叫到乡下去了。这种事居然发生在这么忙的时候。今天我已经慢了,在您前面的病人来晚了。碰上这种情况真让人伤脑筋,一上午全给搅了。待会儿我还得处理一个特别的病人,因为她正疼得厉害。虽然平时每天上午我都留有一刻钟的机动时间,可今天还是使我忙上加忙。”
莫利先生凝神盯着研钵,手里不停地磨捣。他继续发表着高见。
“波洛先生,我要给您讲点我早就注意到的东西。大人物----也就是那些重要人物----总是很守时的----从来不会让你等。比如说,王亲国戚们,他们就最注重小节了。还有从大城市来的人也是这样。今天上午就有一个最显要的人物要来我这儿----他是阿里斯泰尔布伦特!”
莫利先生用欢呼胜利一般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名字。
波洛嘴里塞了好几只棉花球,舌头下面还压着一支咯咯作响的玻璃细管,根本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叫声。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这是个能震撼当今社会的名字。他不是公爵,不是伯爵,也不是首相。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一个不为普通公众所熟知的的人----一个只是偶尔在不引人注目的短评中出现的人。他可不是那种风头十足的人物。
他只是一个默无声息而素无明显特征的英国人,他只是英国最大财团的领袖。一个广有资财的人,一个可以对政府发号施令的人。他过着一种宁静的、隐居似的生活,从不在公众舞台上露面,从不发表演讲。但他的手中握着无限的权力。
莫利先生俯身给波洛填补着牙齿,声音里仍然充满着崇拜。
“他从来都是掐着钟点来赴约。他经常让他的车开走,自己走回办公室。他言语不多,从不摆架子。他爱打高尔夫秋,喜欢养花弄草。您绝对想象不到他可以买下半个欧洲!就象没有人会认为您跟我能做到一样”。
瞬息间波洛心里升起一丝不满,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被这样随便地与人相提并论。不错,莫利先生是个好牙医,但伦敦还有另外的好牙医。而赫克尔波洛只有一个。
“请漱漱口”。莫利先生说。
“您知道,这是对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帮耀武扬威的家伙的挑战”,莫利开始做第二颗牙,他接着说,“我们这儿不兴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看看我们的国王和王后有多民主吧。当然,象您这样的法国人是习惯于共和国那一套主张的----”
“我不四(是)华(法)国人----我四(是)比利斯(时)人”。
“嘘!别说话----”,莫利先生无可奈何地说,“开放口必须保持完全的干燥”。他不停地往上面喷着热气。
他接着说下去:“真有趣,我可没觉出您是比利时人。我一直听说利奥波德国王蛮不错。我是个笃信王室传统的人。您知道,他们都得到过非常好的培养。您只要瞧瞧他们记住人名和面孔的惊人本事就明白了。这都是训练的结果----当然,也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我本人就是个例子。我从来不记人的名字,但我很满意自己从来不会忘记见到过的面孔。比如几天前我这儿来了个病人----我记得以前见过他。我对这位病人的名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我马上就在心里说‘我在哪儿见过您?’我现在还没想起来,但会想起来的----我敢肯定。请再漱漱口”。
漱罢口,莫利先生挑剔地观察着病人的口腔。
“唔,我想还不坏。闭上嘴----轻轻地闭----很舒服吧?没有不平的感觉吧?请您再张开嘴,行了,看来做得蛮好”。
小桌推开了,座椅也给摇了起来。
赫克尔波洛下了手术椅,他终于重获自由了。
“好,再见,波洛先生。我想,您在我这儿没发现罪犯吧?”
波洛笑了:“我上来以前,每个人看起来都象是罪犯!不过,也许现在会有所不同了!”
“啊,是的,以前和以后总是有着巨大差别的!这会儿就连我们这些牙科医生也不象刚才那样是魔鬼了!要我给您叫电梯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下去”。
“随您的意----电梯就在楼梯边上”。
波洛走了出去,带上门的时候他听见水龙头开动的声音。
他一步步地走下两段楼梯。当他走到最后的拐角处时,正好看到那位英属印度的陆军上校被送出门去。这人长得一点也不难看,波洛愉快地想。或许他是个打死过很多老虎的好射手呢。这可是块有用之材----帝国的一位常备前哨兵。
他走进候诊室去取原先放在那儿的帽子和手杖。那急燥不安的年轻人还在,这让波洛觉得有些奇怪。另外一名病人也是个男人,他正在读一本《视界》杂志。
在新生出的好心绪的驱使下,波洛开始研究起那个年轻人来。他看起来还是很凶残----而且他象是就要去杀人似的----但他可并不真是个杀人犯----波洛善意地想。毫无疑问,要不了多一会儿,这年轻人就会轻快地从楼梯上下来,摆脱了病痛的折磨,欢欢笑笑,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抱一点恶意。
听差走过来,清晰地大叫:“布伦特先生”。
桌旁那读《视界》的男子放下杂志,站了起来。他中等个头,正值中年,身材不胖不瘦,穿着讲究,神情安详。
他跟着听差走了。
这是一个在英国最有权有势的人物----但他跟其他人一样要来看牙医,而且显然也同其他人一样对此抱着相同的心情!
赫克尔波洛一边想一边拿起帽子和手杖朝门口走去。他回转身来望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他想,那年轻人一定是牙疼得太厉害了。
在厅房,波洛在镜子前停下来,理了理他的小胡子,莫利先生的一通料理把它弄得稍稍有点乱了。
终于整理完毕,他正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电梯又下来了。听差嘴里不成曲调地吹着口哨,从厅房后面现了出来。他看见了波洛,赶紧闭嘴不吹了,走过来替波洛打开前门。
一辆出租汽车刚巧开过来停在屋前,有一只脚正伸出车门。波洛以风雅的目光颇感兴趣地打量着那只脚。
优美的足踝,上等的长统丝袜。脚长得不错。但他不喜欢那鞋。这是只崭新的漆皮鞋,配着一个大大的闪亮的带扣。他摇了摇头。
不够潇洒----太俗气了!
那位女士正从车里走出来,这时她的后脚被车门夹了一下,带扣掉了。它叮叮当当地滚落到了人行道上。波洛跃前一步拾将起来,深鞠一躬,殷勤地递上去。
天啊!原来是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戴了一副夹鼻眼镜。蓬乱的灰黄头发----难看的衣服----是那种老气横秋的暗绿色!她刚谢了他,夹鼻眼镜又掉了,接着手提包也掉到了地上。
即使再不能算是献殷勤,也应该说是出于礼貌,波洛又替她捡了起来。
她走上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台阶。出租汽车司机正满心不快地盘算着那少得可怜的小费,波洛打断了他。
“喂,空车吗?”
司机闷闷地答道:“噢,我总算是解脱了”。
“我也是”,赫克尔波洛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他注意到司机那种深深的狐疑表情。
“不,我的朋友,我没有喝醉酒。只因为我刚才去看过牙医,这下可以有六个月不用再来了。想起来真叫人高兴”。
第二章 三是三,四是四,深宫大门紧关死
差一刻三点,电话铃响了。精美的午餐之后,赫克尔波洛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惬意地消食。听到电话铃,他没有动,等着忠心的乔治来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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