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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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父亲却拗起脾气。

——大伙都被胆小鬼附身了。你们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不该存在的东西,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

父亲固执地大放厥辞,工头和母亲极力劝阻,他就是不听。最后,他终于吐出惊人之语,把众人赶出新屋,带着身为继承人的我走进新屋。

——照理说,我和这孩子去才合理吧。

父亲撂下话,表示会好好让自己迷路,走到那木板门前,握住方形门把打开。

——我要亲眼确认,那木板门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在我眼里,不理会众人的劝阻,恼羞成怒、坚持己见的父亲,不仅仅是气得失去理智,他的神情有些怪异。父亲自幼生长在富裕的商家,从小习惯使唤人,加上具有经商才干,累积不少财富,导致他失去在日常生活中矫正缺点的机会,养成「一不顺心,就咽不下委曲」的傲慢急躁个性。平时不会表现在外,一有事就显露无遗的脾气,或许就是父亲怪异行径的根源。我虽然年幼,却有这种感觉。

母亲挺身保护我。父亲准备将我拖进新屋时,她将我拉回去,紧紧抱住。父亲挥拳打骂母亲,并对我说:如果不跟我走,我就不要你了。躲在母亲怀里,哭个不停的我,目送父亲横眉竖目,带着赤鬼般愤怒的神情踏入新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身影。

他踏进新屋不久,里头传来骇人的叫喊。

掌柜带着多名男伙计,战战兢兢走进新屋,四处找寻,终于发现父亲。他手脚摊开,倒卧在北侧的茅厕前。

起初,赶到的人以为父亲是仰躺在地。因为他们看到父圆睁的双眼,及像是在尖叫后僵硬的嘴巴。然而,父亲却是背部在上方。换句话说,父亲趴在地上,却看得到他的脸。

他脖子被扭断。宛如有人用强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他的头,硬往后转。血丝从嘴角滑落,父亲已然断气,十指隐约沾有红锈。

失去主人的屋子,在父亲丧命一个月后,人们别说走进去,连靠近都不敢。空无一人的新屋,某天突然窜出火舌。火势瞬间蔓延,本屋和店面全付诸一炬。虽然正值冬季海风强劲的时节,但没想到火星竟会飘向累积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家业的重要仓库,我们一家失去一切。

不久后,母亲改嫁,我也经历不少事。尽管如此,在我超越父亲在世时的岁数前,一直过着平凡的安稳人生。不过,父亲离奇的死亡,至今谜团难解,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父亲为何会遭遇那样的灾难?那泛着红锈的方形门把,门后到底潜藏着什么东西?我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解开这个谜。不过,为父亲举行丧礼时,我片片段段地听闻与父亲生前行径有关的恶评。人们常说「死者为大」,这是做人的基本礼仪。但有些怨怼和责难,只能等到当事人死后才能说,是不争的事实。活到这把岁数,我才明白此一道理。

父亲经营的店生意兴隆,背地里却惹来不少怨恨,也让许多人难过落泪。有些母亲知道,有些是第一次听闻,她没逐一告诉我,我也一直没机会问清楚。

男子说完,从上座走下,听众一阵骚动,不时有人低声轻咳。

「谢谢。」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双拳置于跪坐的双膝上,向男子低头鞠躬。接着,他以眼神示意下一名说故事者上场。

第二名说故事者站起。那是坐在中间排的女子,一袭暗灰色和服,搭配绑成角出式的黑繻子昼夜带,应该是商家的妇人。待她坐到上座,面朝听众后,阿近发现她似乎比阿民年轻几岁。

「请分享本日的第二个故事。」

听井筒屋这么说,女子以眼神回礼和刚刚的男子一样,垂下目光后开口。

第二名女子说出她的故事。

方才的故事相当骇人,也颇耐人寻味。

接下来,我要说个有辱各位清听的故事。这不是我的亲身经历,而是十七岁那年,和现下一样正值岁末,娘家的女侍告诉我的故事。

那名女侍名唤阿关,原本是我的奶妈。我有个哥哥,没有其他弟妹,所以阿关在我长大后,直接留下当我的贴身女侍。

那年霜月,父母谈妥我的婚事,待过完年便会举行婚礼。岁末诸事繁忙,加上婚礼的筹备事宜,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便感到头晕眼花。

见我即将嫁为人妇,阿关决定返乡。她的故乡在野州的一个小村庄。我将娓娓道出阿关的身世,请各位耐心聆听。

阿关勤奋认真,也悉心照顾我。成长过程中,我和阿关比娘来得亲。嫁人后就要与阿关分离,我十分落寞、不安。阿关似乎有同感,平常她不多话,唯有那时松口,告诉我这件往事。

阿关是佃农家的女儿。她说自己像小狗一样,从小在葱田里打滚长大,原本应该是活泼的女孩。到了适婚年龄,嫁给同村一户拥有田地,生活过得远比他们好的农家当媳妇。夫家可能是看上她勤奋认真的优点吧。

不久,阿关怀了身孕。即将临盆时,恰逢盛夏即将到来。

阿关居住的村庄边境,有一条宽约三间(三?五公尺)的小河,上头架着简陋的木桥。由于河边有许多浅滩,岩石嶙峋,渡船无法使用;想徒步涉水,又常因急流滞碍难行,陷入水深处,遭河流冲走,就是如此险恶。然而,要与其他村庄往来,或是去到城下,得越过这条河,村民实在伤透脑筋。当地的庄屋42和村长多次向代官所请命,上级终于同意架设木桥。打从阿关懂事起,便有这座桥。

这座桥有个古怪的禁忌。一次只能一人过桥,而且人们口耳相传,要严格遵守一项规矩,不能轻忽。

那就是在桥上不能跌倒,如果不小心摔跤,一定要自己站起。

听来委实奇妙。因为是独自过桥,跌倒自行爬起,十分理所当然。

然而,在这座木桥上跌倒,尽管只有自己一人,却常有人会伸手搀扶。

不过,绝不能抓住对方的手。不管身上背着行李或摔伤,都不能看向伸来的手,得努力撑起自己。否则,搀扶的那只手会推你一把,将你送往某处。

这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禁忌,其中有什么缘由,阿关不清楚。不过,村民恪遵这项禁忌,在过桥时,即使结伴,也会分开而行。若是刻意提起此事,就算是孩童,也会遭到狠狠训斥。

说到这里,想必各位已猜出阿关碰上什么遭遇吧。

那年夏天,阿关捧着大到连低头都看不见脚趾的肚子,走在木桥上,途中跌了一跤。

阿关依婆婆的吩咐,独自送东西到附近一名熟识的家中。如此盛夏时节,还派快临盆的媳妇出门办事,看得出婆婆的为人。但阿关不沮丧,也不害怕,实在坚强,而且胆识过人。

——只要小心别跌倒就好了。

她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出门。

「可是,小姐,总有一天您会明白,当一个人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时,行动起来和普通人完全不同,全身变得很沉重。」佣人常提醒阿关要注意这一点,但看不到脚下,她还是不小心在桥上跌倒。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时,不用提也知道,阿关自然马上护着腹中的胎儿。她静坐不动,待感觉到腹中胎儿有力地踢着她的肚皮后,才松一口气,准备起身。

此时,有人从阿关身后伸手扶她。

像是从背后抱住她似地伸来两只手,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之后阿关努力回想,仍不清楚究竟是男是女。但对方工作服的衣袖上,有个缝补得十分漂亮的补丁,这个细节她莫名记得特别清楚。

——啊,不好意思,谢谢。

阿关不小心向那只手道谢。没错,真的是一时不小心。或许是担心腹中胎儿,她忘记桥上的禁忌,握住对方的手。在对方的搀扶下,她轻松坐起,再护着肚腹起身,才后知后觉发出惊呼。

——糟糕!

阿关冷汗直冒,前后张望,连一只小狗都没瞧到,也不见半个人影。不论桥头或桥尾,皆空无一物。

扶阿关起身的手消失无踪,只有婆婆托她送交的包袱掉在脚边。

阿关缓缓吁一口气,捡起包袱抱在胸前。往前一、两步后,她匆匆走完剩余的一小段路。河宽仅有三间,桥身不长,走起来颇轻松。

阿关加紧脚步,想尽快远离那座桥。眼前出现她从小走惯的小路,夏日晒干的尘土飞扬,放眼望去,前方正升起蒸腾热气。

走着走着,阿关发现一件怪事。四周莫名安静。

从河边沿着小路前进,是一座茂密的杂树林。刚刚还传来阵阵鸟鸣,蝉声作响,此刻却一片寂静。这么一想,连潺潺水声也听不到。转身一看,背后只有冉冉升起的蒸腾热气。

小路开始变成上升的缓坡,阿关有些怯缩,仍振奋精神,迈步前行。拖着临盆在即的身躯,要爬坡非常吃力。汗水滴落下巴,她以挂在脖子上的手巾一抹。好不容易来到坡顶,眼前却是无比怪异的景象。

下坡路的前方,是一条小径,几栋简陋的小屋相互紧邻。

——这到底是哪里?

从未见过的地方。这里不可能有小屋,小径应该是继续往前延伸。

远看也看得出那些小屋多么简陋。阿关勉强走近,那些小屋的穷酸样看得更清楚。歪曲的柱子上,仍残留起毛边的树皮,木板铺成的屋顶压满石头 壁的破损处挂着草席。不知哪来的水流向路旁,积了一滩泥水。阿关住的村庄算不上富裕,至少没这般惨不忍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掉头往回走吧。再继续走下去,感觉会发生无法挽回的状况。阿关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起,她一直屏气敛息,一手护着大大的肚子,一手抱着包袱,呆立原地。

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喂,这位太太。

阿关吓一跳。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翁,从前面的简陋小屋后方探出身子。褪色的工作服露出单边肩膀,衣服下襬卷起塞进腰带,可清楚瞧见嶙峋的肋骨,活像是妖怪图绘里的饿鬼。背部佝偻,头发几乎掉光,唯有耳朵两旁留着一些白发。光秃秃的脑袋,配上一副招风耳,模样极为古怪。

然而,真正令阿关的呼吸和汗水瞬间冻结的,是看不到老翁的脸。

乍听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断询问阿关:怎会看不到脸?那老翁没有脸吗?是不是像无脸男一样?

阿关流露困惑的眼神,偏着头回答:

「小姐,我也不晓得怎么解释,对方脸倒不完全是平的。」老翁隐约有五官,说话时嘴巴似乎也会动。

「不过,我再努力定睛凝视,都看不清他的长相。」愈看愈觉得五官模糊。老翁面无血色、皮肤苍白,彷佛只有脸庞蒙上一层白雾。

阿关吓得无法动弹。老翁走近两、三步,单手捧着一个竹筛。

——太太,您在木桥上犯了错吧。

老翁缓缓摇头。

——您忘记那项禁忌吗?这下麻烦了。

阿关强忍着几乎难以喘息的恐惧,颤抖着反问。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哪里?

老翁略微偏头,似乎在笑。至少他的声音带有笑意。

——哪里是吧……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啊。

听老翁提到「这里的人」,阿关环视四周,发现从屋顶相邻、略微倾斜的简陋小屋旁,露出许多人的身影。

男女老幼都有,大部分穿着工作服。不过,有些男人只穿兜裆布,女人中也有顶着凌乱的横兵库发髻43、搭配红色衬衣的,约莫是落魄的妓女吧。每个人都形容枯槁,即使仔细端详,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五官,和那名老翁一样。

——不管这是哪里,都不是阳间的人该来的地方。

老翁一说,阿关差点哭出声。她搂着肚子,感觉到腹中胎儿在蹬脚。

——请帮帮我。我快生产了,希望能平安见孩子一面。

阿关弯着身子,不断向老翁磕头,泪眼婆娑地请求他帮忙。

——拜托您让我回去,我什么都肯做。

老翁沉默不语,侧着头思索半晌后,悄声道:

——我没办法对怀有身孕的女人做太残忍的事,妳跟我来吧。

老翁向阿关招手,要她到小屋后方。为了远离那些紧盯着阿关,没有五官、模样阴森的人,她急忙跟在老翁身后。

简陋小屋的后方,有好几个地上爬满树根的树墩。老翁往其中一个树墩坐下,示意阿关就近找个树墩落坐。老翁身旁铺着草席,泛白的干豆堆栈如山。每一颗豆子都不及阿关小指的指甲大,外形歪歪扭扭,阿关从没见过。老翁似乎原本在筛豆子。

——你们吃这个吗?

阿关的恐惧稍稍缓减,虽然只有一点点。如果他们吃豆子这种常见的食物,至少和一般人相近,不像妖怪或野兽。

——妳在做什么?快坐下。

在老翁的催促下,阿关在树墩坐下,与老翁面对面。

老翁宛如训斥般,加重语气道:

——在桥上犯错而来到这里的妳,并未走完那座桥。如果想离开、回到原来的地方,得付过桥费。

如果花钱就能解决,不管怎样,我都会筹来给您——阿关急着要开口,老翁抢先打断她的话。

——那座木桥的过桥费,不是钱。

——不然是什么?用白米可以吗?

阿关马上如此反问,是因老翁他们实在过于枯瘦,而且摆在一旁草席上的小豆子,看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不,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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