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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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黄昏,菲利普听到了答案,当时他们已经都在温切斯特逗留了一星期了。他派了一名见习修士来叫阿莲娜和理查到他那里去。他俩在繁忙的街道上向大教堂院落走去,理查急不可耐,阿莲娜浑身直抖。

菲利普在墓地里等着他俩,他们伴着西下的太阳,在墓碑间谈着。“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菲利普开门见山地说,“但有点混乱。”

阿莲娜受不了这种紧张。“理查可以当伯爵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菲利普的手从一边摆到另一边,那手势是说可能成,也可能不成。“这很复杂。他们达成了一项妥协。凡属被篡夺者攫取的土地应归还老王亨利时期的原主。”

“我要的就是这个!”理查当即说,“我父亲在亨利王时代是伯爵。”

“住嘴,理查,”阿莲娜厉声说。她转向菲利普,“那还有什么噜苏的呢?”

菲利普说:“协议里没有提及斯蒂芬非强制执行不可。到他死和亨利继位之前,可能就这么维持现状了。”

理查垂头丧气了。“这就等于取消了那一条!”

“也不见得,”菲利普说,“这意味着你是合法的伯爵。”

“可是到斯蒂芬死前,我还得过强盗般的日子——而威廉那个畜牲却占据着我的城堡,”理查气愤地说。

“别这么大声,”菲利普制止他说,这时刚好有一个教士走过去。“这一切还是秘密呢。”

阿莲娜很冲动。“我接受不了这个,”她说,“我不准备等到斯蒂芬死。我已经等了十七年,我等够了。”

菲利普说:“可是你又能怎么办呢?”

阿莲娜对理查说:“举国上下大多宣称你是合法的伯爵。斯蒂芬和亨利现在又承认了你是合法的伯爵。你应该夺取城堡,像个合法的伯爵那样来统治。”

“我没法夺取城堡。威廉一定留下人守卫了。”

“你不是有一支队伍吗?”她说着,任凭自己的气恼推动着思路,“你有权占据城堡,而且你也有能力占据城堡。”

理查摇了摇头。“在十五年内战中,你知道有多少次我看过一座城堡在攻坚战中被占领了?没有一个。”和往常一样,一谈起军事问题,他就变得成熟和有权威了,“也许这永远办不到。有时候,或许可以夺取一座镇子,但城堡却不成。可能会在久困之下投降,或者被援军解围;我倒是看见过由于怯懦、诡计或背叛而失陷的,但并不是靠主力部队。”

阿莲娜仍不想轻易接受他们的观点。在她看来,需要孤注一掷。她再也不能放任自己继续等待和盼望了。她说:“假如你率领你的部队到威廉的城堡去,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会拽起吊桥,关上大门,让我没法进去。我们只好在外面宿营。即使我们打退了他的进攻,我们还是占领不了城堡。城堡易守难攻——要点就在这儿。”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念头在阿莲娜激动的头脑里逐渐成形。“怯懦、诡计或背叛,”她说。

“什么?”

“你目睹过由于怯懦、诡计或背叛而丢掉了城堡。”

“噢,是的。”

“多年以前,威廉从我们手中夺取城堡时,他用的哪一招?”

菲利普插话说:“时代不同了。当年在老亨利王的统治下,这个国家有过三十五年的和平。威廉对你父亲是出奇制胜。”

理查说:“他用的是诡计。他带了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城堡,后来才发出了警报。但菲利普副院长说得对,这年头再用那办法不灵了。人们的警惕要高多了。”

“我可以进去,”阿莲娜信心十足地说,虽然她这么讲的时候,害怕得怦怦心跳。

“你当然能——你是个女人嘛,”理查说,“可是你进去之后,还是无能为力。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你进去。你对他们无害。”

“别这么死傲慢,”她火了,“我曾经为了保护你而杀过人,你可还没为我干过这类事,你这头忘恩负义的猪,你还居然敢说我无害。”

“好吧,你不是无害,”他赌气说,“你进了城堡以后,打算怎么办?”

阿莲娜的火气消了。我打算怎么办?她害怕地想。见鬼,我在勇气和智谋上至少不比威廉那头猪差。“威廉是怎么办的?”

“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主力进攻部队有充分时间进去。”

“那么,我也这么办,”阿莲娜说话时,心提到了喉咙口。

“可是怎么做到呢?”理查怀疑地说。

阿莲娜想起来,那次她安慰过一个让暴风雨吓坏了的十四岁少妇。“伯爵夫人欠我一次情,”她说,“而且她还痛恨她丈夫。”

阿莲娜、理查和他的最精壮的五十名部下骑行了一夜,在黎明时分到达了伯爵城堡附近一带。他们在隔着田野与城堡遥遥相望的树林里停了下来。阿莲娜下了马,脱下她的法兰绒斗篷和软皮靴,换上一件农民披的粗毛毯和一双木鞋。一个部下递给她一篮子垫着草的新鲜鸡蛋,她拎在臂弯里。

理查上下看了她几遍,然后说:“蛮好。完全是一个给城堡厨房送东西的农妇。”

阿莲娜使劲咽了口气。昨天她还火气冲天,勇气十足,但眼下她就要实行她的计划了,心里倒怕了起来。

理查吻了她的面颊。他说:“等我听到钟响,我就慢慢念一次主祷文,然后,先头部队就出发。你只要让那些卫兵有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就成了,这样,我的十个人就可以穿过田野进入城堡,而不致引起惊动。”

阿莲娜点点头。“千万别让主力部队在先头部队穿过吊桥之前暴露。”

他微笑着说:“我要亲自带领主力部队。放心吧,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她走开了。

她从林中走出来,穿过田野,朝在十六年前那可怕的一天她所告别的城堡走去。重见这故地,她对那天早晨有一个生动、可怕的记忆:暴风雨后天气潮湿,两匹马冲出城门,穿过浸透雨水的田野。理查骑着战马,她骑着那匹小些的马,两人都吓得要死。她曾经否认所发生的事情,有意把那忘掉,按照马蹄嗒嗒的节奏对自己吟着:“我不能回想我不能回想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这倒很管用,事后的好长时间,她都记不起那次强奸,而只记得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而一直想不起细节。直到她爱上了杰克,她才又重新想起;而且那记忆可怕得让她不能对他的爱有反应。感谢上帝,他一直那么耐心。她正是靠这个才懂得他的爱有多强烈,他承受了那么多,但仍然爱着她。

她离城堡越走越近,她就幻想出一些美好的回忆,来镇定自己的神经。她曾经在这里度过童年时代,身边有父亲和理查。他们有钱又安全。她和理查在城堡的围墙上玩,她在厨房里闲逛,偷着拿点甜糕点,她在大厅里坐在父亲身边就餐。她想,我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晓得,没什么可担惊受怕的是多么走运。

那种好时光从今天起又要重新开始了,她对自己说,只要我现在不出错。

她曾经把握十足地说过,伯爵夫人欠我一次情,而且她还痛恨她丈夫,但当他们彻夜奔驰时,她思量过所有可能出错的事情。第一,她可能根本进不去城堡,可能出了什么事,让守备部队警觉起来,卫兵可能会疑心,或者她可能干脆运气不佳,碰上挡路的哨兵。第二,她进入城堡以后,可能说服不了伊丽莎白背叛她丈夫。自从阿莲娜在那场暴风雨中遇见伊丽莎白以来,已经过了一年半了,妇女可以通过这么长的时间习惯最恶毒的男人,现在,伊丽莎白可能已经认了命。第三,即使伊丽莎白心里情愿,她也许没有那种权威或胆量照阿莲娜的意思去做。上次她俩见面时,她还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姑娘,有可能,城堡的卫兵拒绝听她的话。

阿莲娜走过吊桥时,警觉得很不自然,她异乎寻常地耳聪目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守备部队刚睡醒。有几个睡眼惺忪的卫兵正在围墙上懒洋洋地蹓跶,一边还打着呵欠,咳嗽着,一条老狗正卧在门洞里搔着痒。她把兜头帽往前拽了拽,遮住脸,以防万一有人会认出她,就这样进了门洞。

门楼里有一个懒散的哨兵,正坐在板凳上吃着一大块面包。他衣服不整,他的佩剑腰带挂在屋里的一个钩子上。阿莲娜提心吊胆,脸上却堆起微笑来掩饰她的恐惧,她给他看看她那篮子鸡蛋。

他用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挥了一下,让她进去了。

她过了第一道难关。

纪律十分松弛。这是可以理解的,留下来的不过是支撑门面的队伍,能干的全都去作战了。这里一向也没什么大事的。

今天可不同了。

到此为止,一切顺利。阿莲娜紧张得不敢出气,穿过了下圈院子。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居,作为一名潜入之人溜进她原先有权随意走动的地方,那种心情古怪极了。她四下张望,又要当心别让人看出她好奇得过分唐突。大部分木头房子都变了,马厩比以前大了,厨房换了地方,还有一块新刻的石头纹章。这里似乎比过去脏了。但祈祷室还在那儿,她和理查曾在那可怕的暴风雨夜坐在里面躲避,又惊又怕,冻得僵硬了。一些城堡的仆人们开始了他们晨间的杂务。一两名士兵在院中走动。他们的样子在她看来很吓人,大概是因为她担心一旦他们知道了她来此的目的,会把她杀死。

如果她的计划奏效,今天夜里她就又会成为这座城堡的女主人了。这想法令人激动,但太不真实,像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辉煌的梦。

她进了厨房。一个男孩在添火,一个女孩在切胡萝卜。阿莲娜向他俩愉快地笑着,说:“二十四个新鲜鸡蛋。”她把篮子放到桌上。

那男孩说:“厨师还没起床呢。你得等他来才能拿到钱。”

“我能拿块面包当早点吗?”

“在大厅里。”

“谢谢。”她留下篮子,就出去了。

她走过第二座吊桥,来到上圈院子。她对第二道大门的卫兵微微一笑。那当兵的头发蓬乱,眼睛充血。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说:“你到哪儿去?”他的声音里查问之中带着戏弄。

“去弄点早点吃,”她说,但未停下脚步。

他斜起眼睛挑逗她。“我这儿有点东西给你吃,”他在她身后叫着。

“不过,我可能会咬下来的,”她回头说着。

他们这一会儿还没有怀疑她。他们没想到一个女人会有危险。他们可真蠢。男人干的事妇女大多都能干。男人们去打仗的时候,是谁留下来管事或巡逻?还有女木匠、女染匠、女鞣皮匠、女面包师和女酿酒师。阿莲娜本人就是全郡最重要的一个商人。修女院的管理和职责和修道院还不都是一样的。哼,也还是个女人,莫德皇后,发动了这场国内战争,而且一打就是十五年!然而这些榆木脑袋的士兵竟不怀疑一个女人可以是敌人的间谍,只因为这事并不寻常。

她跑上主楼的台阶,走进了大厅。门口没有人管理。这大概是因为主人外出的关系。将来,我要保证门口总要有一名管家,阿莲娜想,不管主人在不在家。

围着一张小桌,有不到二十人在吃早点。有一两个人抬眼看了看她,但没人真正注意。她观察到大厅相当干净,而且有一两处女性的痕迹:刚刚粉刷过的墙壁,地面上的灯草中掺了些香草。伊丽莎白在这些小地方还是留下了她的格调。这倒是大有希望的迹象。

阿莲娜没搭理桌边的人们,径直穿过大厅,走到角落里的楼梯,想让人觉得她有充分的权力在这儿,但也随时准备被人叫住。她走到楼梯脚下,没有引起注意。随后,当她跑上楼梯,准备进入顶层的卧室时,她听到有人说:“你不能到那上边去——嘿,说你呢!”她不理睬那话音。她听到有人跟在后面上来了。

她跑到顶层时直喘气。伊丽莎白会睡在主卧室,就是阿莲娜的父亲原先占用的那间屋里吗?或者,她会在原先阿莲娜的房间里有她自己的一张床吗?她犹豫了一会儿,心怦怦直跳。她猜想,到现在,威廉大概已经厌烦了伊丽莎白每天夜里都和他一起睡了,可能允许她有她自己的房间了。阿莲娜敲了敲小房间的门,随手推开了。

她想得不错。伊丽莎白正坐在火边,身上穿着睡衣,梳理着头发。她抬起头,皱着眉,跟着就认出了阿莲娜。“是你!”她说,“真想不到!”她看来很高兴。

阿莲娜听到了身后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我可以进来吗?”她说。

“当然——欢迎!”

阿莲娜走进去,马上把门关上。她快步走到伊丽莎白坐的地方。一个男人破门而入,说:“嘿,你,你以为是老几?”跟着就追过来,像是要抓阿莲娜。

“待在那儿别动!”她用她那最带命令口气的声音说。他犹豫了。她说:“我来看望伯爵夫人,带来了威廉伯爵的口信,你要是好好守门,而不是吃得满脸都是硬面包的话,你早就该知道了。”

他面带愧疚。

伊丽莎白说:“这没什么,埃德加,我认识这位女士。”

“好极了,伯爵夫人,”他说。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我办成了,阿莲娜想。我进来了。

她四下张望着,心跳恢复了正常。这房间和当初她住的时候没什么大变化。一只碗里有些干掉的花瓣,墙上挂着一块漂亮的壁毯,屋里还有几本书,一个装衣服的箱子。床还在老地方——实际上还是原来那张床——枕头上有个布娃娃,很像阿莲娜原来的那个。她觉得很熟悉。

“这原先是我的房间,”她说。

“我知道,”伊丽莎白说。

阿莲娜很诧异。她没跟伊丽莎白讲过自己的过去。

“自从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以来,我已经了解到有关你的一切,”伊丽莎白解释着。她补充说:“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眼睛里闪着英雄崇拜的光彩。

这是个好兆头。

“威廉怎么样?”阿莲娜说,“和他过日子,你比原先快活些了吗?”

伊丽莎白眼睛望着一边。“唉,”她说,“我现在有了自己的房间,而且他常外出。事实上,事情好办多了。”说完她就哭了起来。

阿莲娜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搂住那姑娘。伊丽莎白伤心地使劲抽泣着,泪水流下她的面颊。在抽泣中间,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恨——他!我——巴不得——我——能——死!”

她的不幸十分引人同情,而且她还那么小,阿莲娜自己也快落泪了。她痛苦地意识到,伊丽莎白的命运本来很容易就是她的了。她拍了拍伊丽莎白的背,她也会这样安慰莎莉。

伊丽莎白终于平静了。她用她的睡衣的袖子抹了把脸。“我真害怕会有孩子,”她痛苦地说,“我这么害怕,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怎么虐待孩子。”

“我了解,”阿莲娜说。她也曾一度被可能会怀上威廉的孩子的想法吓坏了。

伊丽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他们说……他对你干下的事?”

“是真的。发生那件事时,我就是你这岁数。”

她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共有的憎恶让她们变得亲密。突然之间,伊丽莎白看上去不再像个孩子了。

阿莲娜说:“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摆脱他。就在今天。”

伊丽莎白瞪着她。“真的吗?”她说话时那种迫不及待的神气真让人可怜,“是真的吗?”

阿莲娜点点头。“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

“我可以回家了?”伊丽莎白说,她的眼里由于激动又充满了泪水。“我可以回韦茅斯的家,到我母亲那儿去了?就在今天?”

“是的。不过你得勇敢点。”

“我什么都肯做的,”她说,“都肯!快告诉我。”

阿莲娜想起来,曾给她讲过怎么在她丈夫的手下人面前树立威信,她不知道,伊丽莎白是不是已经把那些原则付诸实践了。“那些仆人还支使得你团团转吗?”她直率地问。

“他们还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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