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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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看着她的面孔,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哪?”
“找你,”她说。
“找我?”他不敢相信地说,“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擦了把眼睛,抽了口气。“我追寻着你。”
“怎么?”
“我向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见过你。多数是建筑工匠,也有一些修士和客店主。”
他的眼睛大睁着。“你是说——你到过西班牙?”
她点点头。“孔波斯特拉,然后是萨拉曼卡,然后是托莱多。”
“你走了多久?”
“一年的四分之三。”
“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
他似乎被压倒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低声说:“我也爱你。”
“是吗?你还爱?”
“噢,当然。”
她看得出他说的是真的。她仰起了脸。他弯下头,隔着婴儿,轻轻地亲着她。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上,激起她一时晕眩。
婴儿哭了。
她躲开他的嘴,摇了一会孩子,他安静了下来。
杰克说:“这孩子叫什么?”
“我还没给他起名字。”
“干吗不呢?他该有一岁了!”
“我想和你商量。”
“我?”杰克皱起眉,“阿尔弗雷德怎么了?这要听做父亲的……”他不得要领地说着,“怎么……他是……他是我的?”
“看看他嘛,”她说。
杰克看着。“红头发……该有一年又四分之三了,自从……”
阿莲娜点点头。
“我的上帝,”杰克说。他似乎敬畏了,“我的儿子。”他狠命咽了一口。
她忧虑地盯视着他的面孔,看他如何努力接受这个消息。他会不会把这个视为他的青春和自由的结束呢?他的表情庄严起来了。通常,一个男人需要九个月,才能习惯自己成了父亲这一概念。杰克却要当场做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婴儿,他终于笑了。“我们的儿子,”他说,“我太高兴了。”
阿莲娜幸福地叹息了一声。一切到底都好了。
杰克忽然又想起了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呢?他知道吗……”
“当然。他只是不得不看了一下这孩子。再说……”她感到很尴尬,“再说,你母亲诅咒了那件婚事,而且,阿尔弗雷德从来不能,你知道,做什么事。”
杰克刺耳地笑起来。“这才算真正公道呢,”他说。
阿莲娜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那种意味。“这对我很难的,”她说,语气里有平和的不赞成。
他的面孔很快就变了。“我很抱歉,”他说,“阿尔弗雷德怎么做的?”
“他看见婴儿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杰克很气愤。“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
“反正,他是一头猪。”
“他把我们赶出来,我倒很高兴。就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现在我把你找到了。我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够勇敢的,”杰克说,“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追了我这一路!”
“我还会从头再追一次的。”她热切地说。
他又亲吻起她。一个声音讲着法语:“如果你们坚持在教堂里做这种下流举动,就请留在中殿里。”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修士。杰克说:“我很抱歉,神父。”他挽起阿莲娜的胳膊。他们走下台阶,穿过南边的交叉甬道。杰克说:“我当过一段时间的修士——我明白,对他们来说,看到幸福的恋人热吻,有多难受。”
幸福的恋人,阿莲娜想。这正是我们的写照。
他们一路走出教堂,进了忙碌的市场广场。阿莲娜几乎难以置信,她就站在阳光下,有他陪在身边。这种幸福简直让人受不了。
“好啦,”他说,“我们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笑容可掬地说。
“咱们来买一条面包和一罐葡萄酒,骑马到田野里去,吃我们的午饭。”
“听起来像是天堂。”
他们到了面包房和酒店,然后又在市场上的一个女乳品贩那儿买了一块乳酪。没多久,他们就骑马出了村,到了田野里。阿莲娜不时看一眼杰克,以便肯定他当真在那儿,骑马跟在她身边,笑眯眯地喘着气。
他说:“阿尔弗雷德在工地的活儿怎么样了?”
“噢!我还没跟你说呢!”阿莲娜已经忘了他已经出走多久了,“出了可怕的灾难,屋顶掉了下来。”
“什么!”杰克的高声惊叫惊动了他的马,往前滑跳了两步。他平息着它。“怎么发生的呢?”
“谁也说不清。他们赶在圣灵降临节前,上了三个架间拱顶,后来在祈祷的时候,都掉了下来。真可怕!死了七十九个人。”
“糟透了。”杰克受到了震动,“菲利普副院长怎么样?”
“别提了。他彻底放弃了修建大教堂。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精力。现在他什么也不做了。”
杰克难以想象菲利普竟会这样——他似乎总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那,工匠们呢?”
“全都走散了。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给人家盖房子。”
“王桥大概空了一半了。”
“又缩小成村子了,跟以前一样。”
“我不明白,阿尔弗雷德把什么弄错了?”杰克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石头拱顶从来就不在汤姆先前的设计方案之内;但阿尔弗雷德加大了扶垛来承受重量,所以应该没问题嘛。”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冷静下来了,他们默默地骑马走着。他们走出圣但尼一英里左右,把马匹拴在一棵榆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块绿油油的麦地的一角。傍着一条小溪,吃起了午饭。杰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咂了咂嘴。“英格兰没什么可以和法兰西葡萄酒相比的,”他说。他掰开面包,给了阿莲娜一块。
阿莲娜羞答答地解开衣服的前襟,给婴儿喂奶。她看到杰克在盯着她,脸臊得绯红。她清了清喉咙,说起话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想好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她别别扭扭地说,“也许就叫杰克?”
“我不知道。”他在动着脑筋,“杰克是我从没见过的父亲的名字。给我们的儿子起同样的名字怕不吉利。我有过的最像真正的父亲的,是建筑匠师汤姆。”
“你愿意叫他汤姆吗?”
“我想我愿意。”
“汤姆是那么高大的一条汉子。叫孩子汤米怎么样?”
杰克点点头。“就叫汤米吧。”
汤米却无视这一有意义的时刻,吃饱了奶,顾自入睡了。阿莲娜把他放到地面上,用一块折起来的巾子垫在他头下当枕头。然后她看着杰克。她感到很窘。她想让他和她做爱,就在这里,在这块草地上,但她敢肯定,如果她对他提出来,他一定会吃惊的,于是她只是望着,希冀着。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证不把我想得很坏吗?”
“好吧。”
他看上去很不自然,说:“自从我见到你,我简直没法想到别的,一心只想着你衣裙下边的胴体。”
她笑了。“我不认为你坏,”她说,“我很高兴。”
他饥渴地看着她。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子看着我。”
他干咽了一口。
她伸出了双臂,他凑上前来。拥抱住她。
自从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俩做爱以来,已经快两年了。那天早晨,他俩都被情欲和懊悔给冲激了。此刻,这片地上只有他们这一对恋人。阿莲娜突然感到忧虑。这样做可以吗?万一,经过这么长时期,再出什么事,可就太可怕了。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亲吻着。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她感到他那热切的手摸着她的身体,急不可耐地摸索着。她的身体有了一阵刺激。他亲吻着她的眼睫毛和鼻尖,并且说:“这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想你,想你想得好难受。”
她紧抱着他。“找到你我真高兴,”她说。
他们在露天地里轻柔而幸福地做着爱,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他们,溪水在他们身旁汩汩流淌;汤米一直沉睡不醒,等他睁眼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木雕女士自从离开西班牙以来,还没有哭泣过。杰克不明白它的道理,因此弄不清,它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后,为什么就不哭了。不过,他有一种看法,既然在夜幕降临时流出泪水,应该是由空气突然变凉造成的,他已注意到,在北方,日落是逐渐的,于是他猜测,这问题一定与缓慢的天黑有关。不过,他还是保存着这个木雕。带着这么大的一件东西到处走挺累赘的,但它是托莱多的纪念品,使他想起拉希德,还有爱莎(不过他没告诉阿莲娜这个)。但是,当圣但尼的一名石匠想要一个模特儿做圣母的雕像时,杰克把木雕女士带到石匠的住处,并且留在了那里。
他被院长雇用,参加修整教堂的工作。新的圣坛曾使他十分倾倒,此时尚未竣工,但要赶在仲夏的奉献典礼前完成,精力过人的院长又已准备按同样的革新形式来修建中殿了,他雇用杰克,是要提前为中殿刻好石头。
院长在村里租给他一间房子,他带着阿莲娜和汤米,搬了进去。住进房子的第一夜,他们做爱达五次。夫妻同居似乎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几天之后,杰克就觉得,他们似乎一直住在一起。没人问过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教会的祝福。
圣但尼的建筑师是杰克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工匠。在他们完成了新的圣坛,准备重修中殿时,杰克观察着这位匠师,吸取着他所做的一切。这里的先进技术是他的而不是院长的。叙热院长喜欢新主意,是在一般意义上,而且他对装饰比结构更感兴趣。他的小工程是为圣但尼和他的两位同伴吕斯蒂康斯和埃勒泰里乌斯的遗骸造新的陵墓。遗骸保存在地下室,但叙热打算搬出来,放进新圣坛,以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瞻仰他们。三具棺材将安置在一座石头坟墓中,上面覆以黑色大理石。坟墓的上面是一座用涂了金漆的木头建的小小教堂;这座小小教堂的中殿和两条侧甬道中,分别摆放着三个殉道者的空棺材。坟墓将位于新的圣坛的中间,与新的高高的祭坛相连。祭坛和墓基已经就位,小小教堂正放在木匠棚中,由一名精心的木匠仔细地往木料上涂昂贵的金漆。叙热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院长是位令人生畏的管理者,随着加速进行的奉献典礼的准备工作,杰克看出了这一点。凡是能算上个人物的,叙热全都邀请了,他们也都接受了邀请,其中的头面人物有法兰西国王和王后,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内的十九位大主教和主教。这样的消息被教堂里工作的工匠们传播着。杰克时常看见叙热本人:他穿着平时的袍服,巡视着修道院,不时给小鸭般随在他身后的一群修士们指指点点地发出指示。他让杰克想起王桥的菲利普。叙热和菲利普一样,也是出身贫寒,在修道院中长大,也广开财源,认真管理修道院的财产,因此收入大大增加;也把多余的钱花在建筑上,他精力充沛,办事果断,整天忙个不停。
只是有一项除外,菲利普如今再没有了这一切,这是照阿莲娜的说法。
杰克感到难以想象。菲利普居然会无所事事,简直和沃尔伦·比戈德会心肠慈悲一样,根本不可能。不过,菲利普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失望。首先是王桥镇遭火灾。杰克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便不寒而栗了:烟火,惊惧,手持明晃晃火把的骑兵,歇斯底里的人群的惊慌失措。说不定当时菲利普的心就已离他而去了。当然事后王桥镇就失去了重心。杰克至今记忆犹新,恐惧不安的气氛,如同一股轻微但无疑的腐味笼罩着那里。毫无疑问,菲利普一心想把新圣坛的揭幕式作为新希望的象征。后来,这一努力变成了另一次灾难,他于是放弃了希望。
如今,建筑工匠们已经离去,市场萧条了,人口也减少了。阿莲娜说,年轻人开始迁居夏陵。当然,这只是个士气问题,修道院还照旧拥有自己的财产,包括大群大群的羊,每年都可有几百磅银便士的收入。如果只是钱的问题,菲利普一定有办法在一定规模上恢复修建工程。这当然也不容易,建筑工匠们会对在已经坍过一次的教堂上工作抱迷信态度,而且,要想把当地人的热情重新鼓起来是很难的。但是,根据阿莲娜谈的情况来判断,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菲利普丧失了意志。杰克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帮助菲利普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主教们、大主教们、公爵们和伯爵们,提前两三天开始陆续到达圣但尼参加奉献典礼。所有这些显贵都在专人引导下参观了教堂,叙热院长本人亲自陪同最重要的贵宾,其余的人则由修士和匠人们引领。他们无不为新结构的轻巧和彩色玻璃的大扇窗户的采光效果所倾倒。由于法兰西的所有教堂的头面人物都亲眼目睹了这一革新建筑,杰克深信,这种新风格很可能会得到广泛模仿;事实上,凡是能说自己在圣但尼参加过实际工作的建筑匠们都会大受欢迎的。杰克来到这里是个明智的决定,比他预料的还更有意义,大大增加了他自己设计和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机遇。
那个星期六,路易国王偕同王后和太后到达了,他们住进了院长的住所。当天夜里,早祷从黄昏直唱到黎明。日出后,教堂外挤满了农民和巴黎市民,恭候着主教们和权要们的大聚会,大多数百姓都是初次见到他们。杰克和阿莲娜喂饱汤米后,立即加入人群。杰克想,有一天,我要对汤米说:“你是不记得啦,你才刚一岁,就见到法兰西国王了。”
他们买了面包和果汁当早点,在等着大人物露面时吃了起来。老百姓当然是不准进教堂的,国王的士兵把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但所有门都敞开着,人们在可以往里看的地方挤作一团。中殿中排满了爵爷和贵妇。所幸,由于下面的地下室很大,圣坛要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因此,杰克还是看得见典礼。
中殿的那一头一派慌张、忙碌的景象,突然之间,所有的贵族都弯腰鞠躬。杰克从他们低下去的头的上面,看到国王从南边进了教堂。他看不清国王的面孔,无法分辨他的五官,但他走到交叉甬道的中央,在主祭坛前跪下去时,他的紫色紧身衣一闪一闪的,十分显眼。
主教和大主教们随后立即就进来了。他们都穿着耀眼的带金绣的白色袍服,每个主教还都手持礼仪权杖。这种权杖本应该是教士简朴的弯柄杖,但由于许多权杖上都缀着奇珍异宝,整个行进队伍如同阳光下的冰川般闪光。
他们都缓缓地走着,穿过教堂,踏上台阶,走进圣坛,然后围着圣水盘,按预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好,在圣水盘里——杰克因为看着他们做准备工作,所以知道——有好几加仑圣水。接下来就是念祷词和唱赞歌。这段时间很拖沓,人群变得不安,汤米也耐不住了。随后,主教们又列队走开了。
他们从南门走出教堂,消失在回廊里,观看的人大为失望;但他们跟着就从修道院的建筑物中走出来,在教堂前站成一横排。每个主教都拿着叫做洒水器的小笤帚和一盆圣水,他们边走边唱,还用笤帚沾了圣水,洒到教堂的墙上。人群向前涌动,人们要求得到祝福并竭力触摸一下这些神职人员的雪白的袍服。国王的士兵用棍棒驱赶着人们后退。杰克待在人群后边。他并不想得到祝福,宁可躲得远点,别给棍棒打着。
主教的队伍庄严肃穆地沿教堂的北侧行进,人群尾随着,乱糟糟地破坏了典礼的严肃。一些看热闹的人事先在这里占好了位置,他们顶住后来人的推拥。有一两处地方,人们动手打起架来。
主教们穿过北廊,继续绕着新建的东端的半圆甬道。这地方盖有工匠们的工棚,此时,人群拥在这些小屋的周围,几乎要踏平这些轻型的木头房子。当队伍的排头又开始走进修道院时,人群中一些最为歇斯底里的人变得绝望了,于是益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国王的士兵也相应地加劲挥舞棍棒。
杰克感到忧虑起来。“我不喜欢这种场面,”他对阿莲娜说。
“我也刚要说这话,”她答道,“咱们躲远点吧。”
还没等他们走开,国王的士兵和挤在前排的一伙青年之间打开了。士兵们凶狠地抡着棍棒,但那些青年们不但不退缩,反而还了手。走在排尾的主教们连忙溜进回廊,显然是敷衍了事地把最后一些圣水随手洒光了。那些神职人员消失之后,人群的注意力转向了士兵。有人扔出一块石头,刚好砸在一个士兵的前额上。眼看着他倒了下去,人们欢呼起来。一场徒手格斗很快就蔓延开来。在教堂的西端值勤的士兵跑过来支援他们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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